學(xué)時，曾在上課偷看金庸的《笑傲江湖》。正看到堂堂魔教曲長老已經(jīng)絕響的《廣陵散》，特地去做盜墓賊之處，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下一刻，就見到老師米灰的裙擺刷地一下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驚愕之下抬頭一看，老師正黑著年輕的臉，只瞄了一眼就道：“原來是《笑傲江湖》啊，鄒敬陽你倒是挺樂于‘笑傲課堂’的嘛，要不要什么時候到老師的辦公室去‘笑熬漿糊’一下呢？”

    雖然后悔萬分，可當(dāng)時就是無法不笑出來。

    因?yàn)椤稄V陵散》的曲譜外面沒有，鄒家卻藏著。家里那位常裝得一正經(jīng)的大爺爺就是個樂癡，曲譜是他盜墓盜回來的。

    及至稍長，便再無法為此嬉笑。那首曲子，成為一塊圣域般的存在。

    初中時正讀晉書，看到了嵇康，便不止一次為那個龍姿鳳章、天質(zhì)自然的男子而垂淚。

    世人皆道嵇康清高，豈能知他只求取心靈的平和。世道紛雜，名利與他無干，寵辱于他無驚，唯有身邊友人與自然才是他所追求。

    這么一個人，因?yàn)闊o法虛偽迎合，不屑趨炎附勢，最終獲莫須有之罪名，死于洛陽東市的刑場之上。他也許不曾想到，一生摯友寥寥無幾的他，死時竟有如此眾人前來送行。

    刑場之下，三千太學(xué)生跪滿一地，懇求朝廷刀下留人。

    然而最終不留。

    他只是一笑，一曲，一嘆：“……《廣陵散》于今絕矣。”

    刑場上下，寂然無聲。

    性命于他，無掛礙。那是真正的天賦之才，真正率性自然、深沉而不能矯飾的人。

    血染刀下，余音依舊裊裊。斯人已逝，風(fēng)神依存。有多少人，能如嵇康一般，明了自己的信念，并一直堅持著？有多少人能如他一般，能擺脫現(xiàn)實(shí)的困頓，以性命來維護(hù)自己所堅持的道？

    這世道如此的殘酷，單憑一人之力，如何能夠傲笑一世？

    梅若影舒指撩撥，那曲激悲愴的旋律，隨絲弦震顫，盈溢眾人心間。此間世人不知有嵇康，更不知嵇康臨終之嘆。但只聞起指，便如聞鶴唳于天，百折而回，如見天地遼遠(yuǎn)之悠悠，頓覺自慚形穢之愴然。

    起指猶若未息，序大序相繼而起。曲調(diào)因之一轉(zhuǎn)，沉重嘆息，紛爭漸起。此曲就是講述戰(zhàn)國聶政為報父仇刺殺韓王之事。正聲怦然而過，亂聲紛雜動搖。仇恨、怨怒、憤慨、繼而勃發(fā)。

    嵇康當(dāng)年也是竹林七賢，如青竹一般，百折而不能虬曲，一旦脫手，又即挺立于林。只有如此的琴曲，如此不畏強(qiáng)暴、寧死不屈的意志，如此百折不回、一往無前的氣勢，才能令當(dāng)年之嵇康念念不忘，臨刑猶鼓一曲，傳頌千年吧。

    兩個主調(diào)盤結(jié)而上，漸升漸烈，時而哀憐悲憫，時而高亢悲壯。一如當(dāng)日聶政仇恨熾烈，仗劍于眾前孤身刺殺韓王；一如當(dāng)日嵇康之清淺淡笑，身化青魂余音不為濁世所束縛。

    席間有善兵刃者，不覺間手按刃柄，幾乎便要劍拔弩張。善音律者，則已愴然而涕淚俱下。眾人只覺心潮澎湃，隨起隨伏，猶似情思皆被奪，不知身在何方。

    若影雙目闔閉，不視一物。清音漸起嘹亮，拔高，便如當(dāng)日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感嘆世間道路難行，于山林長嘯不息；而至終于悟道，聲遠(yuǎn)聞于天，回于地，直入人心深處，恍然若經(jīng)歷數(shù)世春秋。

    終至，若影懸手于弦，止息不動，繼而緩緩收回。

    眾人猶自覺得曲音悠然回響，以為樂曲尚未止歇。至回神時，唯余一盞古琴置于案上，旁邊鶴鳥升山爐頂仍是裊裊白煙盤升，而那散發(fā)紅衣的燼陽公子已然離去。

    （注：現(xiàn)在大家可以聽到的《廣陵散》并非古曲，而是建國后我國古琴家管平湖整理《神奇秘譜》所載曲調(diào)進(jìn)行打譜的。然而《神奇秘譜》所記載的曲調(diào)，卻是自隋朝流傳下來，已經(jīng)不是絕響于晉朝嵇康的那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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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厲云不由嘆息：“如此人物，竟然身陷青樓。可知這天下間，就是世事無常。”諸隨從及廖毅也都心有戚戚，默然不語。

    那邊的錢胖子見司徒健陷入思索，忙道：“可要我去將這倌贖來？”

    司徒健冷冷一眼掃過，錢胖子頓覺似被冰凌穿透，趕緊噤聲垂首不言。司徒健起身抬步，不再理會余人，自己走向樓梯，行了下去。其余從人見狀，趕緊結(jié)了賬，也跟著離開。

    一名富家公子悵然良久，突然舉酒嘆道：“晚香繚繞人頭涌，紅衣素手撫七弦。欲得美人一回眸，曲終音殘人不再。”他剛吟誦完，左近幾名文人都紛紛叫好喝彩，于是又起一番勸酒，氣氛才慢慢回復(fù)。只是人人心頭都念著那個“紅衣素手”了。

    廖毅聽了，做了一個欲嘔的表情，低聲道：“這等三流爛詩，韻律都不齊，還敢拿出來見人。”轉(zhuǎn)頭對冷厲云怨道，“我家公子將行詩文法、十六弦箏技法告訴你們，是為了尋找若影哥的。你們怎么流傳了出去，弄得留連青樓的豎子匹夫，人人都能來上一兩手，如此還怎么找啊。”

    冷厲云搖頭感慨，當(dāng)日將這些傳入江湖，只希望能借助眾人耳目注意到司徒若影的行蹤。怎知時人學(xué)到后，卻形成了一股風(fēng)潮，飲酒作樂都要行詩配樂。

    而司徒氏一族眼見難以找到，便到處宣揚(yáng)司徒若影當(dāng)日慘遭……之事。如此一來，就算那人仍然活著，也不會有臉面出來見世，就更不會以那些催命的曲子威脅九陽教了。端的是個陰險毒辣的計謀。

    看到此處，實(shí)在不必再做逗留。冷厲云舉酒一飲而盡，道：“我們結(jié)賬，準(zhǔn)備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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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樓群建筑又漸漸熱鬧，剛才神妙的一刻似乎只是海市蜃樓，太過虛幻，所以太容易被人當(dāng)作夢境一般的仰慕。

    顏承舊沿著鵝卵石子路一路前行。兩旁種植草木，高處有樓舍，低處有亭閣，此時各個分樓里也都燈火通明，鶯聲燕語不斷。而往后去，則是安靜，將凡世喧囂都拋在了身后。

    穿過一道青磚簡墻，便看見墻的那邊，一棟兩層閣樓上燃著黯淡的燭火，映在窗格子間的窗紙上，閃閃跳跳。顏承舊加快了腳步，繞過幾叢芭蕉，推門走入閣樓。

    才一推門，便聽見不穩(wěn)的氣息自二層傳來。心中一緊，反手一袖拂上房門，飛身搶上二樓。

    二樓其實(shí)是一間頗大的臥室，此時靠窗的書桌上燃著豆點(diǎn)油燈。燈光搖晃欲滅，那邊卻是一人也無。在房間的另一頭，一抹殷紅的身影垂軟地俯在淺褐的床褥上。

    感覺到有人將他輕輕扶起，梅若影眼睛開了一線。好不容易調(diào)好焦距，對上了來人的視線時，顏承舊已經(jīng)將他置入錦被中了。

    “來時吃過東西了嗎？”顏承舊一邊為他撫順額發(fā)，一邊輕聲問道。

    若影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又合上眼睛。

    “還要吃些什么嗎？”

    若影搖搖頭，道：“只是有些冷著了。”

    顏承舊坐在床邊，看著他有些發(fā)白的容顏，突然道：“若是那時……”

    梅若影睜開眼睛，止了他的話，笑道：“沒用的，就算那時不去忙血黑蝎的事，照樣養(yǎng)不回來。倒是你們，這些年幫我極多。”

    “可是……”

    “你不是號稱將來的天下第一花花公子的嗎？怎么變成婆婆媽媽的鄰家大嬸了？別給你師父們丟人了。”戲謔地了一番話，梅若影略感疲憊，便又闔上眼休息。

    顏承舊見狀，不再爭論，伸手撫上他的頸側(cè)。觸手之下，是一種詭異的冰涼，似乎那人的皮膚下流動的不是鮮活的血液，而是透明的冷泉。

    這個人，為何如此堅忍，卻又讓人如此心痛呢？

    將已到唇邊的嘆息咽下，顏承舊左手一彈，指風(fēng)過處，熄滅了油燈。解開衣帶盤扣，退下長衣，掀開錦被一角，如入水魚鷹一般迅速地鉆了進(jìn)去。

    梅若影就渾身冰冷，難以入眠，感到顏承舊突然鉆了進(jìn)來，于是睜開眼睛熠熠地逼視對方，倒是沒再像以前那樣一腳將人踹下床去。

    “我留了中衣。”顏承舊沒有退縮地笑答，伸臂將那具冷得驚人的身體攬了過來，“朋友有病，自當(dāng)略盡綿薄之力。”

    “那為什么熄燈？好見不得人么？”

    “哪里哪里！只是感念莊主將一泓閣交予公子打理，就算一豆燈油，也是在消耗日后交給莊里的進(jìn)項，公子只是為莊子打算而已。”

    若影一翻白眼，反正這人發(fā)癲也不是第一次了，還是閉眼閉嘴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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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古琴與曲高和寡：

    有的大大擔(dān)心此曲會曲高和寡，也是狂言曾擔(dān)心過的問題，不過后來想通了。

    其實(shí)在秦漢魏晉，古琴并非陽春白雪的樂器，反而可是主流弦樂器。式微后仍被人稱之為高雅之器。所以有琴瑟合鳴、焚琴煮鶴、對牛彈琴、琴心劍膽、琴心相挑、蔡邕救琴等許多與琴有關(guān)的典故或成語。

    魏晉以后，便是南北朝隋唐，西域樂器漸漸融入中國文化。國力增強(qiáng)后，人們便發(fā)崇尚繁復(fù)華麗的曲調(diào)，人們對樂器的要求便也發(fā)生了變化。比如箏，漢代僅十二弦，隋唐增至十三弦（箏于此時傳至日，看漫畫時大家可以看到有“十三弦琴”一，的就是箏），明代增至十四十五弦（其實(shí)弦多反而容易彈）。古琴更因?qū)W習(xí)不易，兼之難找音準(zhǔn)，所以發(fā)式微。

    我有一位朋友，大學(xué)時曾是北京某校古琴協(xié)會的會員。一日我去造訪他，見他墻上掛著一具十分雅致的琴，便要求他彈奏。他開始推沒有沐浴焚香，不愿碰琴。后來被逼無奈，撫琴一曲。

    當(dāng)時他剛剛工作，北京租房很貴，他卻找到一間斗室為居，因?yàn)槟鞘荴X處的后院（不能住處，了他的朋友就知道我是誰了），所以擺設(shè)、門窗都是仿古制成。我席地坐在十平米見方的斗室之中，外面是冬日暖洋洋的斜陽，合眼聆聽。短短半曲，就好像過了一個上午那么久，因?yàn)槊恳粨芟叶加嘁粞U裊若輕煙斜陽。我不知道曲的名字，也沒問他，但數(shù)日中依然屢屢回味那短暫的半曲。

    時至今日古琴不興，只能十分遺憾。大概是因?yàn)槿藗兓蛄?xí)慣了繁華富麗的城市生活，或習(xí)慣了現(xiàn)代化的娛樂方式。

    有個同事，其實(shí)三大男高音的音樂有幾個人是真正喜歡的？陳凱歌張藝謀的大片有幾個人是真心欣賞的？但是那么多人擠破了頭要去現(xiàn)場。如今許多俗人太過功利，喜歡跟風(fēng)而上。卻忘記看一眼云彩變化的悠然閑適。

    古琴，大概只有在魏晉那種崇尚身心自然的人士之中才能常青。畢竟如今已不是能養(yǎng)育出如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那般奇人的時代了。

    至于若影所奏此曲，是否會曲高和寡的問題，則不用擔(dān)心。

    當(dāng)日嵇康赴刑之日，三千太學(xué)生并一干民眾皆跪坐于刑場，聽聞廣陵散，激悲愴愴然涕下，日久仍難以斷念，便可知并非難以聽懂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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