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榮及途經南楚軍陣,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這聲長嘯夾著深厚內力,尖銳曲轉,登時擾亂了笛音的傳散。修為高深之人便能以此為憑依,清醒過來。
果然不多片刻,即有數條人影自亂陣中飛身而出,向司徒榮及追隨過去。
司徒榮及略略回身一看,見僅有十數人而已,甚為了得的銀使、銅使也在其中,而金使已經不知所蹤。他不知道金使早已被群竹山莊的水易寒給替代,還道是又折損了一員戰將。
林海如眼見司徒榮及身周隨扈聚集,發焦急。可是在亂陣中穿插追趕是如何艱難!
他一咬牙,自馬上躍起,在馬首上一點,縱飛過三丈距離。落腳處猛地飛來三四支流箭,這些箭矢自梅若影笛聲響起以來,就變得沒頭沒腦地亂射,林海如聽風辨位,頭也不回地揮鞭一圈,便將幾支一股腦兒卷了,順手甩出,但聽得幾聲慘叫,也不知道是哪個蝦兵蟹將倒了大霉。
不待落地,伸足再點,落足均看得精準,恰又踩在一名南楚士兵高高舉起砸向身旁戰友的革盾上,借力再度過了四五丈的距離。
梅若影此時正好兩曲奏畢,看見司徒榮及一行人來勢洶洶,第三曲是沒有余裕的了,于是停了吹奏。
對方一行十數人,在亂軍中左沖右突,功力著實不凡。
梅若影左右掃視,又見慕容鶇詩橫戈于側,一馬當先立在陣前,而原專屬于公主的隨身親護燕云十八騎,其中四騎在陣后督看硝火彈的使用,其余十四騎盡數都分在了他的身周。
他暗道不好,以司徒榮及的性子,過來時定會順手除了慕容鶇詩。
司徒榮及畢竟是有著幾十年修為的高手——上次能獨力從他手中換出金焰毒龍丹是趁著他中了司徒凝香的藥力,功力不覺減了一兩成。且那時司徒凝香、聶憫、林海如都在一旁,可以相互照應。
今日一戰,司徒榮及雖飲了致幻藥,然而因他功力絕,神志看來是沒有盡亂,如此必會殺意大起、瘋狂血殺。
梅若影心中稍生疑慮,跨下馬匹因之有感,也退了半步。這些許的移動讓他回過神來,暗自嘲笑了一下,干脆地將長笛插回馬側掛囊,輕踢馬腹擠上前去。
此番前來戰場便是勉力為之,哪里有余力和什么人打斗。但是慕容鶇詩雖長于亂陣廝殺,卻不擅長武林一打一的內力比拼、招式取巧。若是慕容鶇詩出了什么萬一,他不敢想象鄭枰鈞一向柔善雅致的面容上會出現什么樣的表情。
亂箭飛來,都被前陣騎兵舉盾擋開,慕容鶇詩傲然穩坐于坐騎上。
自司徒皇朝瓦解崩潰之后至今數百年來,已經許久不曾發生如此大戰。她身在萬軍之間非但不覺人力之渺,反而發熱血奔彌。突然聽得笛停,回頭向梅若影所在處找去,見他也正看向自己,只頓了一頓就拍馬擠近,慕容鶇詩大聲對坡上的梅若影奇道:“你怎么上來了?”
“司徒榮及往這里來了,請公主下令準備弓箭。”一句話完,他也終于成功擠到了慕容鶇詩身前,燕云十四騎也都盡回慕容鶇詩身周。
慕容鶇詩釋然點頭。
雖此次戰陣,只需要壓著南楚讓他們自亂,但畢竟還要防著東齊的反目突襲,故而弓箭準備得真是比充足還要充足。
北燕那邊強弓早已上好弦,只等一聲令下,而在南楚軍中,林海如還在人海刀叢中苦苦掙扎拉近。
他適才聽到笛聲忽然止歇,以他對梅若影的認識來測度,心中便覺得不妙。果然梅若影只是稍微退了半步,就拍馬擠入陣前,甚至還凝神定氣,擎起了武器,顯然想要與司徒榮及一行人近身交戰。
林海如一個趔趄,幾乎要掉到光影橫飛的亂刀叢中。
“梅若影!有種你給我等著!”他恨恨地咬牙罵道,只覺得兩眼紅光連閃,雙耳隆隆轟鳴,好久不發的狂性如炸雷般爆了。那個不知好歹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人為他掛懷擔憂,半點也不知愛惜自己。
林海如這一踉蹌,視線晃動間又看到自黑騎大軍后高坡電馳而下的三騎人馬。
燕云黑騎此時已經布開陣型,一線拉開。前線密集,陣后空落,方便輪換攻擊。
那三人身著北燕服色,卻不著重甲,馳馬到了陣后,便與林海如適才一般棄了馬匹,不作停留,在密集的軍士中縱躍如飛。
只見三個黑衣人中,其中一人著實顯眼,那顆頭圓滑如蛋,反射出錚亮的光芒萬丈。其頭殼之光華和圓潤,可與八月十五之滿月媲美。若非南楚軍此時已經盡亂,否則長弓手大概都會拿那人亮晶晶的頭殼當作天然的靶子。
林海如大松了一口氣,腳下更加緊了步伐。同時也對那如月光華之人深表同情——攤上若影這么個愛逃跑的主兒,大名鼎鼎的萬里追魂這回急得是連假發帽子都忘了佩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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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若影此行自竹壑脫身出來,著實花費了好些功夫。畢竟顏承舊聯合兩位老父的實力不是鬧著玩的。
憑他熟悉地形,又得璺七叔的掩護和慕容鶇詩的支援,也加上他施放了一些安眠藥鎮靜劑。只不過,慣手的兵器仍是被兩位老父沒收去了。他掂了掂手中的雙刃,暗自搖頭,這畢竟是原先的試作品,不及后來那副趁手。
他看到林海如棄了馬,也迅速接近了,心中大定。此戰有林海如搭檔,應該不會死得很慘吧。但是這個想法在看到林海如如同噴火的雙目時頓時煙消云散。
……這樣的距離,若是亂箭放出,極其容易誤傷林海如。梅若影幾乎就想要放棄箭攻的方案,突然想起一事,他趕緊換出笛子。
一聲如驚鶴高飛般的長音響起,果然見到還在半遠處前來的林海如目光微沉,略有不甘,但是若有所思地向梅若影身后看了兩眼,繼而便向他微一點頭,俯身沒入亂軍中去。
果然是,聞弦歌,知雅意。
梅若影沒來得及多做感嘆懷想,也沒來得及回頭尋找林海如向之示意的那人,司徒榮及一行再有二十米左右便要到達,他側頭道:“公主!”
“放箭!”慕容鶇詩一聲令下,二十步外一個令官揮出一道亮黃長旗。
頓時萬箭齊發,箭尾翎羽揭是黑色,黑壓壓一片泰山般自上而下壓向南楚軍頂上。
司徒榮及首當其沖,但他不退反進,順手扯起正擦身穿過的兩名兵丁,一左一右擋著亂箭。那北燕黑騎并非浪得虛名,箭矢齊至的威力如何之大,司徒榮及臂上一沉,跨下馬匹不堪重負,慘嘶一聲,前蹄跪了下去。
梅若影挽起雙刃,凝聚內力,蓄勢待發。
果然兩輪亂箭過后,司徒榮及破眾而出,已經殺至北燕黑騎軍中,不再受箭陣威脅。他狂吼一聲,將手中兩具已成刺猬的尸體左右推出,北燕兩騎黑騎首當其沖,連人帶馬口噴鮮血橫飛出去,立時又壓倒數人。
如此聲威,不愧是司徒氏的家主——作如此想,便待上前硬攖其鋒的梅若影唇邊掛笑,朗聲嘲道:“若影在此問過族長、族長姘頭及千金公子安好!恭祝司徒族長子女承歡膝下,一家團聚。”
司徒榮及的姘頭便是孫玉乾,已經被聶憫一刀而下,自此作了太監。司徒榮及的一子一女都在四年前青陽宮一役死于梅若影手下——梅若影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為人并不刻薄,然而為人處事卻也因人而異,對上這個親手引發無數紛爭,還曾讓這個身體的兩位父親分別半生的為惡者,梅若影什么也不愿厚道以對。
果然,司徒榮及雙目噴火,擎出雙劍,作勢劈來。
梅若影松開馬鐙,翻身下馬,當的一聲撥開第一劍。胸口傳來熟悉的氣血翻騰之感,他運起內息壓下,正要繼續揉身而上,突覺得耳后風動,心中暗叫不好,滾地避讓。翻身間果然見到烏黑的一鞭自后方抽到,含恨般將司徒榮及金燦燦的利劍纏上。
一股森冷至極的內息穿透雙劍侵入司徒榮及的經脈,霎時間他虎口冰扎似的劇痛,幾乎就要拋劍而去。
憤然看去,見是一名身黑袍的男子持長鞭傲然立于三丈開外。
那比黑暗更的黑的發在風中飛蕩,比無光更無光的雙眸深沉地凝視著自己,而后那艷色的菱唇中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去死。”
見到這人,司徒榮及難以辨明心中是何種滋味,又怒又懼,驚喜交雜,愛恨沖撞之下,緊緊抓穩手中兵刃,壓抑了所有的情緒,也面無表情地回道:“原來你還活得好好的啊,司徒凝香!”
他這一晃神間,見自司徒凝香身后左右沖到兩人,其中一人甚為面熟,原來是與他爭斗不休十數年之久的聶憫。
梅若影自地上翻起時,顏承舊已經站在他身前,和數名左右攻上的司徒榮及隨扈斗了起來。
緊接著林海如也自亂軍中排眾沖出,自那眾隨扈后方將之殺了個措手不及,手中一鞭一劍毫不停留,口中一邊還冷然道:“讓你跑,我讓你跑!看不把你剝皮抽筋!”
顏承舊以一敵眾,左右突刺沖殺,無人能擋。他手中黑刃極其鋒利,銳不沾血,于是將刺出的鮮血揮得四處皆是。于如此激烈的惡斗中,他仍是沉默了兩拍,突然猶豫道:“抽筋剝皮太狠了些吧……”
司徒凝香頭也不回,不懷好意地笑道:“不狠不長教訓!”
聶憫氣也不喘,和和順順地笑:“別怕,有我神醫在,死人也能復生了。”
梅若影渾身一抖,只覺得四肢如浸冰水,這幾個人商量的抽筋剝皮的對象,究竟是司徒榮及和一眾隨扈,還是……
貌似……貌似他們在打斗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向自己瞅來一眼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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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凝香心中生氣,手上招數更是森狠凌厲,與司徒榮及雙劍斗成一團。盡管司徒榮及在兵刃上占優,然司徒凝香當年獨自闖蕩江湖就已得了毒王的名號,這時面對著迫害自己孩兒的仇敵,如何還肯吝惜懷中千奇百怪的毒物,紛紛揚揚使了出來,一邊以勁風將毒物都困在方圓四丈以內,將司徒榮及堂堂一個家主逼得狼狽萬狀。
慕容鶇詩識得厲害,揮手示意,頓時在這幾個人身周讓出一塊空地。
林海如和聶憫身負醫藥絕學,自然不怕司徒凝香的毒藥。就算顏承舊,也得了血黑蝎中最擅毒殺之人的傳授,這幾個人嘴上得可怕,臉上笑得陰險,實際上根見不得某人被圍攻欺負,打起來便形同護雛的母雞,好似魔神降世一般——何況還是四個魔神。
對梅若影而言,這幾個人都是極為重要的人,見慕容鶇詩不但不幫,反而令屬下騎兵都自動退出這一區域,他擔心則亂,強自提起內息,振作精神,舉刃就待加入戰圈。
司徒凝香早看得清楚,陰惻惻一笑,還沒開口話,梅若影身上又是一抖,猶疑著停下了腳步。
林海如惡聲道:“你去看著他,別讓他亂來!”
他雖沒有明指“誰”去看著“誰”,但顏承舊十分自動自發地攻勢暴漲,將幾個已經強撐不敵的對手逼退,順手再滿天彈出一把藥針。若非司徒榮及所帶來的銀使、銅使也擅解毒,恐怕此時已無人可以直立。
梅若影精神恍惚間,突然發現眼前一亮,一顆璀璨的光頭滿滿地填入眼簾。
他還來不及話,身上一暖,已經被顏承舊團團地抱入懷中,再一眨眼,已經被帶了開去。
似乎因他的離開,使得在場主導著戰局的三人再無顧忌。那三人師徒多年,配合早有心得,頓時更是鞭光劍影橫飛,勁風呼呼直嘯,飛沙走石亂作。縱使與再外圍處不遠那南楚亂軍的自相殘殺相比,也只能各擅勝場,甚至在震懾和魄力方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就算如此,梅若影也睜大了眼,身戒備著,只待一發生狀況就要上去支援。
顏承舊十分憂慮地看著懷中人,那容顏在奔波之后,又比日前晦暗失色,蒙上了仆仆的風塵,在緋紅的長衣印襯下,更顯得虛弱疲憊——然而這人卻仍對自己的狀況惘然不知。
他暗恨這人為何總是不知自惜,更是對自己總是狠不下心來束縛他的行動而憂憤。就連這次,也是在司徒凝香和聶憫的逼迫下才不得已限制了若影的自由。
縱使梅若影是他顏承舊和整個血黑蝎的救命恩人,但也沒有必要言聽計從到這個地步。
或者是因為他太膽懦弱,不愿意在若影臉上看見一點點對他失望的神情,那對他來不啻于是天崩地裂般的痛苦。
因為這樣包容著一切、面對著一切的梅若影是如此地吸引著他,吸引住他部的身心。他一點也不想從這張中掙脫,還死氣巴拉一心一意地賴在四近,生怕被甩開一步。
然而這究竟是為若影好,還是在害了他。
顏承舊緊緊地自后方裹緊梅若影的身,俯首在他耳邊輕輕地偷了一吻,在若影愕然抬頭看來的目光中,顏承舊安撫地一笑,在他目光不及之處點下。然后,就看著那雙不沾塵灰的雙眼現出茫然之色,繼而漸漸無力,羽扇般長長的睫虛軟地蓋了下來。
在完陷入無法視聽的寂靜和黑暗前,梅若影耳中還正傳來司徒榮及痛徹腦髓般的嘶吼。雖然有些混亂,疲憊如潮水般洶涌地淹沒上頂,然而覺得很安心。
就是有這么一種感覺,不論這個戰場變成如何,在他們身邊,十分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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