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平靜地向皇帝行完了禮,李文革站直了身子,不卑個禁軍班頭搬來的坐墩上坐下。皇帝連夜在延英殿議事,周圍伺候的沒有一個黃門宦官,反倒都是些粗手大腳的軍人,這令李文革頗為不解,只能權(quán)且理解為郭威對這些身帶殘疾的奴仆信不過,重大的軍機事務(wù)不允許他們在場。
趙匡胤表面粗疏,但接他進宮的路上對于皇帝召見他的目的只字均未透露,也難怪此人后來能夠得到柴榮的賞識超拔,這份謹(jǐn)慎實在是難能可貴。直到現(xiàn)在,李文革還不知道郭威夜將如此多的宰相重臣召集起來有什么大事。
大概是覺得殿內(nèi)的大臣中只有王勉強算是和李文革有些交情,因此郭威命王向李文革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王剛剛講到一半,李文革的心已經(jīng)放了下來,別的事情他或許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野雞族——即王口中的“葉吉族”——的叛亂是廣順三年歷史上一件不的歷史事件,連折從阮都卷入其中,對于李文革這種程度的歷史發(fā)燒友而言,此事還難不倒他。
“李卿,葉吉族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郭威目光炯炯地盯著李文革的面孔問道。
李文革想了想,答道:“陛下,所謂葉吉族,其實乃是黨項羌八大部落之外的一個分支,因其部落以野雞的翎毛為圖騰,因此祖上便以‘野雞’為姓氏。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今日的葉吉族。該族人口不少,甚至比起定難八部落當(dāng)中地幾個部族還要多,只是因為不肯向拓跋家臣服一同抗拒朝廷,這才不為平夏部落所容,在宥夏呆不下去,這才舉族遷入慶州地界,其部與定難軍野利家有些許親緣關(guān)系。不過性子比起野利家卻要溫良順服許多……”
“不見得吧?溫良順服。怎會造反隔斷鹽道?”王峻皺著眉頭反駁道。
李文革看了王峻一眼。淡淡道:“王相,狗急了都要跳墻,何況是葉吉族?”
他這個比喻甚是不雅,殿中的宰相們聞言紛紛皺起了眉頭。
郭威瞥了李文革一眼,道:“你繼續(xù),葉吉族為何要造反?”
李文革看了看郭威,問道:“陛下。諸位相公,諸公可曾聽過‘羊馬捐’?”
郭威一愣,范質(zhì)李谷等人也面面相覷,王峻心中卻是一動,臉色頓時變得青白灰敗起來。
“何謂‘羊馬捐’?”李谷問道。
“所謂羊馬捐,便是慶州郭刺史給州治內(nèi)的三個黨項羌支系旁族定下的供奉制度。慶州不只有葉吉族一家羌系部族,還有殺牛族和大蟲族二族,郭刺史給這三族定下了一項特別的捐稅制度。每族每年按照人頭向刺史府供奉羊馬。十人捐一羊,百人捐一馬。殺牛、大蟲二族勢力較,人丁合在一起還不足六千之?dāng)?shù)。自然不敢抗拒,只是這捐賦實在苛刻,羌人以游牧為業(yè),來族人口食便難以自給,仗著每年以多余的羊馬換些糧食,以備過冬。如此勒索之下,羌人過冬沒有了儲備,自然便安分不下來。葉吉族在三族中勢力較大,因此去年便沒有理會郭刺史的羊馬捐。末將聽,郭刺史一怒之下曉諭慶州境,不許境內(nèi)各族及漢民與葉吉族往來生意。這法子與末將在延州對付平夏部的法子如出一轍,只是末將手中地兵能夠守住兩關(guān),平夏部奈何不了延州。郭刺史那邊……想必是葉吉族實在窘迫得極了,這才遮斷了青鹽地鹽道,用以和郭刺史討價還價……”李文革聲調(diào)不高,娓娓道來,雖然談不上言簡意,得卻也還算明白。
他地話到一半,郭威的臉色已然發(fā)青,等他完,皇帝將目光投向了王峻。
王峻擦著額頭上的汗道:“陛下,李文革所言,有相當(dāng)一部分乃是猜測,不過這個羊馬捐,臣……臣覺得很可能是真的。郭某是這樣的人。”
郭威輕輕吁了一口氣,緩緩道:“即便是猜測,李卿的猜測也應(yīng)該是最準(zhǔn)的,畢竟只有他熟悉內(nèi)情!此刻暫時不論郭某地罪,先眼下如何解決葉吉族的叛亂。”
他將目光投向李文革,問道:“以懷仁看,平息葉吉叛亂,折令公部人馬足用否?”
李文革想了想,搖著頭道:“陛下,折令公的人馬不可能動,折家軍的大敵乃是定難軍,并不是葉吉族。臣估計令公能動用的軍馬也就一千五百人之?dāng)?shù)。若是純粹論起打仗,這點兵倒也夠了,但是若要撫平慶州,只怕還不足。”
郭威點點頭,又問道:“寧州張建武手下也有兩千多兵,加在一起總夠了吧?”
李文革遲疑了片刻,抬起頭認(rèn)真地答道:“陛下,若僅使折令公出兵,局面至多不
吉族一時不得平定,戰(zhàn)事膠著拉鋸而已;但若是教張去,則臣恐慶州三族不久便都要反了!”
這話令眾人又是一驚,王峻冷笑道:“危言聳聽,文革將軍的意思,是不用你的八路軍便便平不得葉吉族的叛亂了?”
李文革向王峻作了個揖,表情冷峻地道:“陛下問話,臣不過是據(jù)實回答而已,并不敢有私心。句實在話,臣地八路軍是用來守衛(wèi)延州地,是用來打黨項人的。不是用來剿日子過不下去無可奈何起來造反的葉吉族地。何況八路軍鎮(zhèn)新設(shè)未久,將將能夠與定難軍形成一個僵持局面,臣還真是抽不出兵馬境幫助郭刺史去擦屁股!”
這番話硬邦邦冷冰冰,頂?shù)耐蹙币瓪猓瑓s又渾身發(fā)抖不出話來,只伸手指著李文革氣急道:“你……你……”。
“大將軍,君前奏對。仔細(xì)失儀!”
范質(zhì)輕輕咳了一聲,低聲道。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聲:“末將話行事,但憑心。有一一有二二。張建武不成便是不成,王相若以為此人可用,自然可以推薦其命將出征,文革雖然不能芶同,卻也不至于疑王相別有用心。王相無端猜忌諷刺末將,卻是何故?難道以為末將是個粗人。便好欺負(fù)么?”
“你狂妄——!”王峻眉發(fā)倒豎。渾身顫抖著道。
李文革表面上話桀驁不馴毫無顧忌。實際上眼角余光一直在悄悄打量郭威的神態(tài),卻見這位皇帝端坐在那里捻著胡須默然不語,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對于殿中興起地爭執(zhí)仿佛渾不在意。
他冷笑了一聲:“在下末學(xué)后進,豈敢狂妄,相公是前輩,既然問話。末將自然實以答。談不上狂妄不狂妄!”
王峻顫抖了半晌,漸漸沉靜了下來,回身道:“陛下,不必再問這狂傲的子了。折從阮老成持重,張建武武勇過人,定能迅疾掃平逆賊,安定慶州。”
殿中的幾個宰相對視了幾眼,都不再話。王是反對派張建武的。他方才已經(jīng)過見解了,因此此時也不再話。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聲,將頭揚了起來。這個情況其實是他最樂于看到的。現(xiàn)在慶州還只是反了葉吉族一族,局面還不夠亂,若是不等張建武將殺牛族也逼反了,自己即便介入了慶州事務(wù),最終能夠獲得的利益也有限得很。慶州的鹽道乃是整個中原的經(jīng)濟命脈,除非萬不得已,朝廷是不會容許這條命脈掌握在地方實力派藩鎮(zhèn)手中地。因此慶州地地方官朝廷寧肯用貪官,也不肯過多借用其他地方派系地力量。
只有在張建武兵敗身死之后,自己才能夠?qū)⑹植暹M慶州這個臨近的州郡。
“懷仁,你因何張建武出兵最終會逼反了慶州三族?”
皇帝沒有理會王峻,反而再次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李文革。
李文革沉吟了一下,躬身答道:“陛下,張刺史或許是個勇士,但他不是軍人!”
郭威怔了一下:“哦,此言何意?”
李文革緩緩道:“張刺史治軍不嚴(yán),部下紀(jì)律廢弛營伍敗壞,擾民之事屢有發(fā)生,其殺良冒功的名聲在關(guān)中幾乎人盡皆知。寧州軍眼中只有人頭沒有黎庶,這樣的軍隊或許能夠打仗,卻決然不能撫慰地方部族,殺牛、大蟲二族,雖然飽受郭刺史苛政荼毒,然則至今仍然心向朝廷,不肯跟著葉吉族作亂。張刺史兵至,慶州方面是決然拿不出糧餉來勞軍的,這些都要著落在當(dāng)?shù)夭孔宓念^上。張刺史若是個有節(jié)制識大體之人,自然會約束部眾撫慰地方,專以造反作亂的葉吉族為目標(biāo)進行征剿。奈何張刺史人是個事功心切地人,慶州的事情,與寧州毫不相干,他在寧州尚且不能善加體恤百姓民情,又怎能指望他境作戰(zhàn)能夠約束營伍維系軍紀(jì)?”
王峻當(dāng)即道:“這是猜測之言,做不得準(zhǔn)!”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是末將自家的看法,王相不以為然,末將自然也無話可!”
郭威不理會王峻,繼續(xù)問道:“若是依著你,慶州之事當(dāng)如何解決?”
李文革猶豫起來,終歸決定還是實話實,郭威不是那種能夠虛言糊弄的皇帝,他一面整理思路一面道:“慶州的叛亂,其實規(guī)模不大,葉吉族雖然截斷了鹽道,卻并沒有力量進攻州城。何況殺牛族與其世代不和,平素多受欺凌,身便對葉吉族很是不以為然。因此慶州的事情理當(dāng)追溯源,事情從哪里起的便先從哪里著手解決。首先是要廢掉羊馬捐,如此大蟲殺牛二族必然感念朝廷恩德,堅定其不肯隨葉吉族叛亂的決心,然后調(diào)兵對葉吉族進行打擊,但動兵地目地不
一舉滅掉其族,而是要打通鹽道,使葉吉族吃些苦頭族首領(lǐng)。在宣示朝廷兵威之后,朝廷再撤換慶州守臣,解除與葉吉族之間的通商禁令……”
“如此處置,朝廷的威儀何在,天子地顏面何存?”
王峻厲聲質(zhì)問道。
李文革不理會王峻,向著郭威一躬身道:“陛下。葉吉族畢竟和平夏部不同,其部首領(lǐng)牧民,并無割據(jù)稱王的野心,也沒有侵我州縣掠我子民地劣跡,此番造反,實屬活不下去迫于無奈,若是逼得急了,將葉吉族數(shù)千人逼到了死角上。他們不定會舉族歸附拓跋家。到那時葉吉有平夏八部在背后支持。其便不肯再歸王化了。那時候不但臣在延州對定難軍實行的封鎖絞殺之策不能奏效,銀夏軍的力量甚至將過鹽州,借助葉吉族威脅青鹽鹽道,與朝廷討價還價。那便得不償失了!”
這番話一出來,李谷和范質(zhì)頓時躬身道:“陛下,李大將軍言之有理,此事不單單是軍事。西北不能亂,朝廷決策,應(yīng)以長遠(yuǎn)為要!”
就連王峻聽了李文革這番話,臉上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甚至一時都沒有顧得上和李文革斗嘴。
郭威臉上露出了極為溫和的微笑,這是今天晚上皇帝首次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他沒有理會宰相們的附議,繼續(xù)問李文革道:“懷仁。依你看來。解決葉吉族需要動用多少兵力?”
李文革臉色凝重起來,沉思了半晌,答道:“陛下。這要看朝廷的目地究竟是什么。若是朝廷決意滅掉葉吉一族,就算動用上萬軍馬,只怕都未必能夠如愿。畢竟北面還有一個定難軍虎視眈眈,逼得急了,葉吉族時刻可能北逃。他們對于慶靈一帶地山勢河流草場戈壁極為熟悉,若是舉族和朝廷大軍兜起***來,朝廷地軍馬很難奈之如何,逼得急了他們便逃到定難軍地界,等到朝廷大軍回師,他們舉族遷回原處連一個月都不用。”
郭威道:“若是朕采納你的建議,只打通鹽道,并廢除羊馬捐和禁絕通商的苛政,總共需要多少兵力?”
李文革笑道:“陛下是知兵的,在條件具備的情況下將一個隊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投入在最關(guān)鍵的節(jié)點上便能夠決定一場大戰(zhàn)地結(jié)果。若是以臣的法子來辦,只要執(zhí)行當(dāng)中不打折扣不出紕漏,最終開戰(zhàn)時三百人的一個營便足以解決問題平息這場無中生有的叛亂……”
“三百人——?”殿中的大臣和將軍們頓時都驚得呆了。就連郭崇充和向訓(xùn)這樣的軍方人士都拿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著李文革,一臉的不能置信神色。
郭威卻仍然不動聲色,平靜地問道:“你能確定么?”
李文革坦然道:“陛下,若是這一仗交給臣來打,并授臣以權(quán),三百人便足夠了。一個人一個打法,將軍領(lǐng)兵作戰(zhàn)各自不同,別地將軍怎么打,需要多長時間,多少兵力,臣不知道!”
“大將軍真是能夸口啊,陛下典軍三十余年,尚且不敢這等大話,大將軍自領(lǐng)兵到如今不足兩年時間,便敢如此自夸,是否太狂妄了些?”王峻終于恢復(fù)了對他地冷嘲熱諷。
李文革冷冷瞥了王峻一眼,淡淡道:“談不上狂妄,打破銀州城門,職部只用了三十個人,拿下銀州城,也不過用了五百人罷了!”
“……哦,是了,聽李大將軍還曾經(jīng)用五十個人發(fā)動過兵變,將高侍中父子都弄得灰頭土臉,果然是英雄出于少年啊……”
王峻冷冷道。
李文革臉色一變,范質(zhì)李谷等人的神色也是一變,王峻欺負(fù)人太甚了,竟然如此揭李文革的老底。
李文革忍了再忍,終究是眼不下胸中這口惡氣,對著王峻一笑:“末將方才了,這需要條件具備,時機和地點選擇恰當(dāng)。比如平日里王相伸出一個手指頭便能將末將捏死,但是若是王相和末將一對一臨陣對敵,王相在末將手上只怕走不上一個回合,便是這么個道理!”
眼見王峻紅著臉指著李文革地鼻子便要開罵,郭威急忙止住了自己的老戰(zhàn)友:“秀峰兄,偌大一把年紀(jì),和少年人爭甚么意氣?高家倒霉,只能怨自家不爭氣,便是朕,被逼到了墻角處,不是照樣要起兵保命么?若是朕當(dāng)初等著劉家兒來殺,你秀峰兄又哪有高踞朝堂做宰相的日子?”
一句話頓時將王峻得住嘴,郭威卻回過頭道:“仁誨,下去之后你與李大將軍還有向訓(xùn)商議一下,以樞院的名義擬一個平叛方略來給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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