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茵茵的山坳間,一片郁郁蔥蔥的草甸將洛水西畔的住,仿佛一張厚厚的綠色毯子,將厚重夯實的黃土地蓋在了下面。此地位于延安縣西北一百一十里,距離正東的金明縣約一百八十里,距離東南的金城縣一百八十里,誰也想不到,山巒起伏水流湍躍之間,竟然還藏著如許大的一片草場。
延州西部人煙稀少,沿著洛水一路往西便是慶州,在洛水折向慶州處,分出了一條水流窄湍急的支流,這條無名支流一路向北,在坡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上硬生生裁出了這樣一片茂密繁盛的草甸,縱三十里,橫四十里,遠處的山巒在夕陽下勾畫出一條淡淡的淺邊,景色秀麗,一時無雙。
李文革身形穩(wěn)穩(wěn)坐在馬鞍子上,揮著鞭子指著這片郁郁蔥蔥的大草甸娓娓道來:“……這里原先還是有人居住的,大唐武德二年在此設(shè)永安縣,貞觀初并入金明縣。人丁雖少,幾百戶還是有的,可惜這些年兵荒馬亂,人口流失太甚,如今竟然成了一片野地了……”
細封敏達跟在他身后,心不在焉地道:“你知道的還真多……”
李文革回頭看了看他,笑道:“我查了金明縣志,這才找到這片好地方!”
細封敏達不解地望著他,李文革解道:“這片草場,足夠養(yǎng)活一個兩三千人的部族了吧?”
細封敏達用眼睛量了一下。緩緩點頭:“應(yīng)該能夠!”
李文革點了點頭,問道:“葉吉族、殺牛族、大蟲族,這三個部落地事情,你知道多少?”
細封敏達愣了一下,良久才反應(yīng)過來,緩緩道:“野雞族和野利家有親,不過也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自從拓跋家一統(tǒng)平夏八部之后,野雞族和野利家便沒有來往了。大蟲族乃是黨項羌的旁枝,其族來不是游牧族群。終年漁獵為生,就連族名姓氏也是如此由來,他們?nèi)藬?shù)少,但是因終年與猛禽惡獸打交道,生性悍勇多力,近些年轉(zhuǎn)為游牧,但是并未完放棄漁獵。對于其他部族而言漁獵不過是個祭祀的形式,但是對大蟲族卻是生計的補充……”
李文革扭動了幾下身子,活動開了因長時間騎馬有些僵硬的腰身,口中問道:“這三家的騎射功夫。比起拓跋家來如何?”
細封敏達答道:“都是自幼便在馬背上長大,不過野雞三族開化甚晚,到現(xiàn)在為止族中還僅僅有貴族、自由民、奴才三層。貴族們不分層次,無論大,每三年一次貴族會議選舉一次族長。其戰(zhàn)士勇猛彪悍,若是拿出來和拓跋家戰(zhàn)士一對一決斗,拓跋家戰(zhàn)士只怕還要吃些虧。不過可惜,這些勇士們不懂軍陣,不識軍伍。單打獨斗是好的,集結(jié)起來便遠不是拓跋家的對手了……”
李文革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淺笑:“那你覺得,這三個部族,上萬人口,能否給我湊出三個騎兵營的兵員來呢?”
細封敏達并不吃驚,直截了當?shù)鼗卮鸬溃骸安荒埽 ?br />
李文革皺了皺眉:“為何?”
細封敏達道:“他們臣服于漢人,是因為他們和拓跋家有著化解不開地仇怨,但并不等于這些彪悍驍勇的戰(zhàn)士能夠放棄自尊和驕傲來為漢人作戰(zhàn)。況且三家之間也互有仇怨,每年都要發(fā)生一些械斗和沖突。用血凝結(jié)起來的隔閡不是短時間內(nèi)能夠消除的,讓他們并肩作戰(zhàn)。太難……”
他頓了頓。道:“還有最難的一點便是語言——!”
“語言?”
“是的,三族的語言各自不同。這也是平夏八部不認同他們的根原因,八部之間雖然多有嫌隙隔閡,但大家畢竟都仙畢語,相互之間的溝通和聯(lián)絡(luò)沒有障礙。
而野雞三族不同,他們各自有族的語言和習慣,互不相容,更加難于與外人溝通,除了一些經(jīng)常與漢地官員大交道地貴族之外,會漢話的人都很少,這樣的三個部族,你想收編來為你作戰(zhàn),太難了……”細封敏達瞇縫著眼睛緩緩道。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氣:“若是我用糧食和草場做籌碼呢?”
細封敏達皺起了眉頭:“糧食和草場?”
李文革道:“尊嚴和驕傲畢竟不能當飯吃,慶州那個郭剝皮橫征暴斂,已經(jīng)弄得葉吉族造了反了。去年這個冬天,想必三族地日子都不大好過,我給他們糧食,給他們游牧所需的草場,條件只有一個——他們必須抽調(diào)族中的精銳戰(zhàn)士為我作戰(zhàn)……”
細封敏達笑了笑:“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這不是交易,糧食和草場固然是三族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并不是你給了他們這些東西他們就會為你作戰(zhàn)。”
李文革面色平靜地道:“萬事無不可交易,只要他們有所需求,而我能滿足他們的需求,那便沒有甚么不可交易的……”
他揮鞭指道:“這片草場是我的,我可以將這片草場用來讓這幾個部落用
,牧養(yǎng)羊馬,每年我會用定量地糧食交換他們牧養(yǎng)出至于羊,他們可以自己留著!我承認他們是大周天子治下稱臣納貢的臣民,作為交換,他們必須派出族中的勇士為大周天子作戰(zhàn),否則便是叛逆!”
“叛逆?”細封敏達心中打了個寒顫。
“朝廷從來不饒叛逆!”李文革堅定地道,“葉吉族此番舉族造反,遮斷鹽路,朝廷震怒,不管是因為何等緣由,造反都是要誅九族的重罪,我身為一方節(jié)度使,朝廷的右驍衛(wèi)大將軍,受命權(quán)處置此事,葉吉族舉族數(shù)千人的性命在我一念之間。生或者死。他們必須做個抉擇……”
細封敏達冷笑著連連搖頭:“你咬牙發(fā)狠地樣子很好笑,你從來不是一個狠毒的人,屠滅野雞族,你做不到……”
李文革十分認真地看了細封敏達一眼,語氣放緩道:“細封,你還是不了解我們漢人,要滅掉野雞族,我根不需要親自動手地……”
細封敏達頓時無語,卻見李文革一面摩拳擦掌一面將目光投向了那片大草甸。
三族每族各出五百人,便是一千五百名精銳騎兵。這樣一支騎兵,縱橫關(guān)中,自己應(yīng)當遇不到像樣的敵手了……
當然,如何把這些所處階層不同地野蠻人訓練成服從紀律聽從指揮地軍隊是個大問題,對拓跋家的反攻在即,自己似乎沒有足夠地時間來完成這件事,只能一面行軍作戰(zhàn)一面整編訓練了。
他頗有些惡意地回過頭看了細封敏達一眼,既然有免費的勞動力,就一定要壓榨到底。
看著細封敏達,想起了他的出身來歷。李文革心中微微一動,似乎一件一直沒有好辦法解決地大事突然間現(xiàn)出了一線曙光。
“這片草甸未來會有數(shù)千人游牧,各族自治。不知道又要起多少糾紛,等從慶州回來,我便要在這里重新設(shè)縣——”李文革豪氣干云地指著眼前的草場道。
“還叫永安縣?”細封敏達懶洋洋問道。
“不——叫保安縣!”李文革帶著一種感慨的情緒意味深長地笑道。
細封敏達回頭看了自己的主人兼統(tǒng)帥一眼,他對李文革為這片地方重新命名倒是沒有任何意見,只是拜托,在出保安縣的名稱時不要一臉壞笑仿佛一個奸計得逞的壞種好不好?
……
周茂生是金明縣人氏,去年解試落第之后便一直在家中務(wù)農(nóng)。來今年是不準備再考了,然而世事出人意料,離著今年的解試日子還差四五個月,縣衙門便來了差役,通知自己準備上州城到節(jié)度府報到,卻也不解釋究竟是什么事。
周茂生抖著膽子問了一句,那縣吏卻冷冰冰回了一句:“這是州命”便沒了下文,周茂生也不敢再問。
這年月兵荒馬亂,能夠識字讀書的人極少。有資格請得起老師或者上得起私塾的人就更少了。周茂生家境并不寬裕,時候有個私塾先生在家中借住過一個月。為他開了蒙。教他認了字。周家家境不好,想念書也沒處念去。周茂生十幾年間接觸過的書極少,只是每日習字不,倒練出了一手好字。但是經(jīng)史子集方面地學問,便有限地很了……
去年解試,周茂生其實是撞運氣,他也知道就自己這點底子根過不了關(guān),不過看到同村好幾個讀書人都去,他也動了心思,便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硬著頭皮闖了一遭州城,結(jié)果不出所料地名落孫山。主持解試的主考官觀察使李彬在他地文卷上寫下的批語他到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文理清澈,然文字甚粗,幾與販夫走卒同,當再習經(jīng)史,子有材,他日或有進益!”
所謂“文字甚粗”,指的是周茂生的文章幾乎沒有任何文采可言,不符合四六駢文格式也倒還罷了,章章句句不見典故,許多虛詞副詞不懂使用,整篇文章雖然字體很是漂亮,卻宛如一篇大白話。這篇文章若是念將出來,幾乎要將延州的士子們笑話死了——哪里跑來一個鄉(xiāng)巴佬村夫濫竽充數(shù)?李彬能夠?qū)懮稀拔睦砬宄骸钡脑u語,已經(jīng)是很公允客氣的評語了。
自此周茂生便絕了念想,李彬讓他再習經(jīng)史,得輕巧,許多經(jīng)史究竟是啥樣子周茂生都還不清楚,如何“再習”?
來以為此生老老實實伺候土地把弄鋤頭也便是了,誰知道如今風云突變,突然接到了州城地傳召。
一片惶恐地來在了州城,接待的卻并不是州府的官吏,而是八路軍的親兵,這些親兵面無表情地審查了縣里為周茂生出具的文書,便安排他在節(jié)度府的一間廂房內(nèi)住了下來。
周茂生此生第一遭進節(jié)度府,第一遭住這么好的房子,滿心惶遽之下卻又有一絲新奇不解。
州府召自己這個與販夫走卒無異地半吊子讀書人前來。到底要做什么?
在用過了一頓豐盛的晚飯之后,
子溜圓地周茂生終于被一個親兵領(lǐng)到了一間稍微大些面,這里面已經(jīng)拉拉雜雜坐下了十來個人,與周茂生一樣,大多儒衫上打著補丁,還有些人面黃肌瘦。其中幾個周茂生卻是認得地,都是去年解試落第地同年,今日一道被召來了。
互道辛苦寒暄片刻之后,幾個人相互低聲交流了一番,這才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自己糊涂。大家都是在稀里糊涂的情況下便被州府一紙文書召到了州城來。
又過了片刻,終于自門外走進了一個面容俊秀卻是長了水蛇腰地駝背青年來,這人沒有穿官服,年紀甚輕,就在周茂生暗中猜度又是一個糊里糊涂被召來的士子時,此人沖著周圍諸人團團一揖,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道:“諸位辛苦,在下姓韓,單名微,字啟仁。現(xiàn)在八路軍節(jié)度使李大將軍幕中沗居行人參軍事一職,兼管昭文院事,奉大將軍鈞命。召諸位前來商議些事務(wù)!”
眾人面面相覷,在座的諸位雖然讀書不多,“參軍事”是個甚么職務(wù)大體還算清楚,不過聽過倉曹參軍事兵曹參軍事,這行人參軍事是個甚么職務(wù)卻是一頭霧水。至于那個子虛烏有地“昭文院”是啥就更加糊涂了。
不要他們不明白,就連自報家門的韓微此刻心中都暗自苦笑。
無論是漢制還是唐制,幕府中都沒有“行人參軍事”的編制。這是李文革異想天開新設(shè)的職務(wù)。
春秋戰(zhàn)國時候諸侯列國之間為了邦交往來方便,曾經(jīng)設(shè)有“行人大夫”之職,相當于諸侯國的外交官,秦漢創(chuàng)三公九卿制,九卿之一便是“大行人”,后來改名為“大鴻臚”,經(jīng)過歷朝歷代的改革演變,如今演變成了朝廷的鴻臚卿,統(tǒng)管外藩諸侯及羈州事務(wù)。同時仍然兼管國際邦交。
顧名思義,這個“行人參軍事”便是延州幕府中負責與其他藩鎮(zhèn)乃至外族互通交際的負責人。
作為一個藩鎮(zhèn)幕僚。行人參軍事這個職務(wù)要多怪異便有多怪異。好在見多了李文革那些千奇百怪的新花樣,韓微倒也還不至于完不能接受。只是他心中暗自苦笑的是,這樣地幕僚設(shè)置傳到朝廷上去,不知道會不會讓朝廷生出些甚么其他想法。邦交大權(quán)乃是朝廷之權(quán),作為地方藩鎮(zhèn),雖然是割據(jù)勢力,設(shè)置行人參軍總歸有些僭味道。
好在這位李大將軍圣眷還算不錯,韓微苦笑之余,便將話題引向了正題。
“諸位,今日召集各位前來,實在是有些事情需要托付諸位!”
他伸手自懷中取出了五份文告,遞給眾人一一傳閱。
這些士子們一面低頭閱讀文告,一面暗暗心驚。
這些文告都不長,雖然是文言,卻寫得極其淺白易懂,以這些士子的底子,雖然有些內(nèi)涵一時弄不明白,卻也不至于完看不懂。
周茂生目瞪口呆地反復看著手中的文告內(nèi)容,心中地驚駭無以名狀,他知道,這些文告一旦公布,將給延州十縣的黎庶帶來怎樣的沖擊和震撼。
第一張文告的標題是“廢丁賦”,文告上,自廣順三年開始,免去延州境內(nèi)十縣生民的部人頭稅,也就是,自今年秋季開始,官府便不再下村鎮(zhèn)挨家挨戶按人頭收取稅賦,那些家中子女眾多因而交不起稅賦的農(nóng)人,今年秋季不必再四處逃荒躲避稅賦了。
第二張的標題是“均頃畝”,講地是自四月開始三個月內(nèi),官府將按照新的度量衡標準統(tǒng)一丈量九縣土地,并且按照新的數(shù)字登記造冊。
第三張的標題是“定畝稅”,講的是按照新的度量衡確定的每戶頃畝數(shù),官府自明年開始將征收畝稅,每畝產(chǎn)出谷物按照一成到兩成上繳官府,同時官府制定了一個最低限額,每年每畝地上繳的糧食數(shù)量不能低于此限額,低于此限額的按照此限額收取。
第四張地標題是“建公田”,講的是官府自四月起便要開始以贖買方式建立公田,并且明確規(guī)定公田地租賦為總收成地二成,延州地居民或者流浪之他州之農(nóng)人只要每戶有一人在延州軍中服役,便可獲得一百畝公田的土地,五年免稅。
第五張地標題是“總貨殖”,講的是官府自五月起將在延安縣建立豐裕柜坊,以銅錢十萬貫、金五百斤為支用儲備,凡在延州境內(nèi)進行交易者,必須在豐裕柜坊進行結(jié)算,只有在豐裕柜坊開具結(jié)算憑證的前提下,各商隊貨棧買賣商家的車隊才能拿到延州布政曹經(jīng)商科開具的通行路引,凡依此法進行市易的商家,在延州境內(nèi)享受程免稅的待遇,每筆結(jié)算業(yè)務(wù)只需要向柜坊繳納千分之一的手續(xù)費。
周茂生可以想見,這五張文告上的內(nèi)容一旦公開,將在延州引發(fā)怎樣的一場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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