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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光統(tǒng)十九年,冬,瑯琊莊園。
即使是有著千年壽命的古樹,即使是有著最好的保養(yǎng),也沒可能與天地之力抗拒,當(dāng)冬天來臨的時候,那三顆已粗有數(shù)十抱,高大逾塔的古老槐樹,也會和所有其它普通樹木一樣,落盡霜葉,只剩下枝枝杈杈的光禿寒枝。
靜靜坐在樹下,王思千正在處理子弟們呈上來的文書,而他的身后,另外一處院落中,李倫則正在聽取管家持事們關(guān)于近期王家的入支報告,并對一些禮節(jié)性的活動做出安排。
早前王中孤在世的時候,已對李倫甚為器重,設(shè)法將她向“主母”的方向培養(yǎng),而在其過世之后,李倫更是最早從悲傷中提身起來,幾乎是半強(qiáng)迫的把王思千向前推動,告訴他必須要去做一些事情。
“你可以恨我…恨我沒有感情,恨我不和你一起悲傷…你可以,只要小千你先振作起來,把你該作的事情做掉。”
“你有你的責(zé)任,有你必須承擔(dān),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責(zé)任…對小千你這樣‘重要’的人來說,你沒有權(quán)力讓自己陷于悲傷。”
“人…一定要把自己的責(zé)任擔(dān)起來的。”
李倫毫不留情的勸說,使王思千得以迅速的振作起來,而之后,他更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逐漸將王家內(nèi)務(wù)交與李倫管理,盡管最初這就令很多人不滿和質(zhì)疑,但很快,李倫卻用她的實績證明了自己確實有資格來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更逐漸在家族內(nèi)部建立起了自己的權(quán)威。同時,將一應(yīng)內(nèi)務(wù)都托付在她手中的王思千,更開始努力熟悉那曾由王中孤居于中央的巨大網(wǎng)絡(luò)并將其重織:或制,或友,或擊、或盟,全身心的投入到這一切當(dāng)中,王思千就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才干,再加上來自于當(dāng)朝太子的“友誼”,只一年時間,王家的聲望已重回到王中孤在世時的最高峰。
“…這是夫人審過的安排,請家主過目。”
自青衣小童手中接過一尺見方的箋子,王思千見上面原有十來行字樣,卻被涂的只剩下三行,后面各標(biāo)了禮物若干,他沉思一會,揮手道:“請夫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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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是資歷不下咱們的望族,儒門十年一度的學(xué)會也的確不可不去,但,現(xiàn)在這個時候南下袁州…”
“但是,那個人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微笑著,李倫堅持她的意見:釋浮圖被王思千視為“好朋友”,又是現(xiàn)在正統(tǒng)佛門年輕一代中聲望最高者,站在王思千的立場上,完全有必要走這一趟。
苦笑著,王思千說不出什么反駁李倫的理由,因為李倫說的全對,這就確就是那十幾則活動中最為重要的一項,但,在這種時候,他卻委實不愿去做這至少有半月才能來回的遠(yuǎn)行。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小無會在這種時候跑來…一年了,對吧?”
默默的點著頭,王思千并沒有回避這個話題…在他們之間,這并非是什么禁忌。
“沒關(guān)系的…我想。小無…他如果找不到你,應(yīng)該不會亂做些什么事情的。”
笑的很陽光,李倫很認(rèn)真的堅持著。而到最后,王思千終于被其說服,吩附門下子弟,將那些已由李倫揀定的禮物裝備好,并將遠(yuǎn)行的日子定在了次日。
“浮圖…還有道宏,我也的確很久沒見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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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早晨,連陽光也似乎被冰鎮(zhèn)過一樣,就算曬在臉上,也只能讓人微微的感到有一點暖意。
揮著手,送王思千上了大路,然后回到自己的馬車?yán)锩妫昧Φ拇曛郑诒缓芮擅畹募茉隈R車中間的一只小火爐上暖著手,李倫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洋溢的那種活力,顯得很疲憊,頭垂的很低,愣愣的盯著在一跳一跳的火苗。
“每次家主一走,夫人就會這樣…唉,那你還干什么非要讓他去啊?”
說話很隨便,因為這侍女已跟了李倫好幾年,已得到信任,和被李倫視為“朋友”,所以,在聽到這嚴(yán)格說來已是“無禮”的說話時,李倫只是苦苦的一笑。
“因為,他不能不去…因為,那是他的責(zé)任,身為‘王家之主’所必須承擔(dān)的責(zé)任…就好象,留在家里默默等候,和在他注意到之前把每件事情都安排妥當(dāng)…就是我的責(zé)任,我身為‘王家之主妻子’的責(zé)任。”
“人…是必須承擔(dān)責(zé)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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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但李倫并沒有去睡,裹著很厚的棉衣,她斜倚在一張很大的貴妃椅上,看著天空,看著那些永遠(yuǎn)也只是在漠然閃爍的星星。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淚水悄悄自她的眼角滑出。
用放在手邊的一塊又大又軟的干毛巾擦干臉,李倫從椅子上坐起來,沒有呼喚任何下人--這是因為她始終也還是更習(xí)慣于自己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所有的下人都知道:當(dāng)夫人一個人躺在那里數(shù)星星的時候,就最好不要接近。
長、寬各超過百步的巨大院落內(nèi),除了三顆都有千年以上歷史的古老槐樹,就沒有任何其它東西在,獨自站在院落的中心,李倫看上去是如此的孤獨,盡管這瑯琊莊園內(nèi)有以萬計的居民在,可,此刻…對李倫來說,他們卻全都象天外之民一樣遙遠(yuǎn),一樣沒有意義。
更鼓聲聲,告訴李倫已經(jīng)太晚,為了明天早上能夠清醒和準(zhǔn)確的去審核下個月的支出,自己需要立刻休息。
輕輕的拍著嘴,李倫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呵欠,開始用一種很木訥的腳步轉(zhuǎn)身,然后,她忽然怔住,本來抱在手中的棉被,也滑落到了地上。
二十多步以外,樹下,有高大而沉默的黑影,不知已站立了多久,月光下,更顯出他雙瞳那奇異而熾烈的光芒。
“小無…是你?!”
默默點頭,黑暗并沒有開口.
與一年前相比,如今的黑暗顯得更加高大,本來和王思千身材差不多的他,如今已很明顯的高過了前者,同時,他身上更開始出現(xiàn)了一些之前所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氣息,一些,冰冷而又陰森,甚至還似乎透著絲絲血腥氣的氣息,令李倫極感難受。
努力壓抑著不讓自己表現(xiàn)出來,卻瞞不過黑暗的感覺,輕嘆一聲,他再向后退開幾步。
當(dāng)距離拉遠(yuǎn)到三十步外時,那種若有若無的陰森氣息果然大減,覺得呼吸也松快了許多,可是,皺了皺眉,李倫卻又主動向前走上幾步。
“謝謝你,小無…不過沒有關(guān)系。”
“因為,我也很想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你過得到底怎么樣?”
目光微微閃動,黑暗似乎是在低低的嘆息,卻又沒法聽到。
“我…我一直在殺人,殺了很多人。”
聲音低沉干澀,與一年前相比,黑暗的說話顯得更加僵硬…似乎,已經(jīng)很久不習(xí)慣和人說話的樣子。
告訴李倫,他自去年與王思千約戰(zhàn)后,便北赴邊陲,希望在那嚴(yán)酷無情的環(huán)境中將自己鍛煉。
“那里很冷,可以將人的骨頭都凍裂掉…那地方,只有連綿不斷的松林,幾乎沒有花草,很難找到可以吃的東西…”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黑暗以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來將自己鍛煉,將自己增強(qiáng),外部巨大的壓力,在他,反而轉(zhuǎn)變成為強(qiáng)大的動力,使他能夠迅速增強(qiáng)。
“不過,我去到那里,也不僅僅是為了鍛煉自己…另外一個目的,就是我剛才告訴過你的,我在殺人。”
除了鍛煉自己的力量之外,黑暗更會不時的離開山林,去搜尋生命的痕跡,只要被他發(fā)現(xiàn),無論項人還是夏人,都只有一死。
“每三五天,我就要殺一次人,殺光我見到的所有人…最多的一次,是總數(shù)超過五十人的整支商隊。”
微微的顫抖著,臉上也出現(xiàn)怒容,李倫雖然一直關(guān)心黑暗,卻沒法原諒這種無意義的殺戮。
“因為,我需要殺人,需要奪取他人的生命…只有這樣,我才能睡著,才能睡幾天好覺。”
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李倫,那中間似乎有說不出的憐憫,又似乎是在無聲的嘲弄,那感覺,讓李倫感到更加的不舒服。
“殺人…只有殺人,你才能讓自己放松下來嗎?”
本以為這問題毫無意義,誰想到,黑暗卻緩緩搖頭。
“唔…還有其它的辦法,也可以讓我安靜下來。”
告訴李倫,自己曾在攻殺一群馬賊時被人干擾,同樣是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憑籍著千變?nèi)f化的神妙招數(shù),他與黑暗惡斗半日,最后更在使用了兵器之后將其擊敗。
“有意思…如果不用無赦的話,也許我還要多打半天才勝的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打天下么?”
自稱“無法無天”,那年輕人告訴黑暗,他正在浪游天下,尋找可以做為大本營的基地和可以信任和依靠的戰(zhàn)友,但最后,有著自己希望首先完成的事情,黑暗還是將他拒絕。
兩人惡斗的時候,那些馬賊早已逃走,而在激戰(zhàn)中將體力消耗殆盡,黑暗也無心再繼續(xù)向更遠(yuǎn)的地方搜尋,這樣子回到山中的他,很快就開始陷入噩夢。
“其實,我不是‘睡不著’,而是…‘害怕睡著’。”
只要一睡著,便會被種種噩夢糾纏,最后的結(jié)局總是大汗淋漓著醒來,這樣的黑暗,就感到自己有一種沖動,一種需要去殺死其它生命的沖動,只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平靜,讓自己享有幾天的安寧。
“而到最后…讓我能夠平靜下來的…是你,倫。”
臉色發(fā)白,卻依舊站的很直,李倫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這個答案,并沒有表現(xiàn)太多的驚訝。
“那一夜,我終于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全身心的去思念你時,我就能從噩夢中得救,就能夠讓自己得到平和,得到安寧…”
低下頭,盡管怎樣堅強(qiáng)也好,李倫也沒法坦然的和黑暗討論這樣的話題,但,這個動作卻似乎鼓勵了黑暗,低低的,他終于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所以…倫,你愿意回來,回到我身邊嗎?”
顫抖了一下,李倫抬起頭,怔怔看著黑暗。
“只要你回來,我…我可以讓一切結(jié)束,不會再和千哥決斗…不,他根本就沒法找到我,我不會再殺人…我們可以走得很遠(yuǎn),用另一個身份,重新開始…”
“不。”
很堅決的打斷了黑暗的說話,李倫的身子還有些微微顫抖,神色卻是說不出的堅定。
“有些話…可能很傷人,但…始終也還是需要說清楚…小無,我真得很喜歡你…但,我還是更喜歡小千。”
“…對不起。”
面色木然,黑暗對李倫的回答早已是心中有數(shù)。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是…他對你的心意呢,你想過沒有?”
說到最后半句話時,黑暗的聲音中已帶出了明顯的怒氣,因之而微微一滯,隨后,李倫反而笑了起來。
“你…是不是已經(jīng)回來很久了,小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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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一點不情愿的,黑暗承認(rèn)說他已回到瑯琊有一個多月,始終也沒有出現(xiàn)在王思千面前,他只是隱藏在黑暗當(dāng)中,靜靜的觀察著兩人的生活。
“我覺得…你們并不幸福。”
終日在外奔波,周旋于各路勢力當(dāng)中,即使停留在瑯琊莊園時,王思千也會有數(shù)不清的事務(wù)需要處理,而同樣,李倫也被理之不盡的種種內(nèi)務(wù)纏身,兩人能夠坐在一起的時間…其實很少。
這樣子觀察了很久,最后,黑暗終于開始憤怒。
“你把千哥放在最重的地方,可是…他呢?在他,到底是重視王家基業(yè)還是重視你…這個問題,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嗎?”
看著黑暗有些扭曲的臉龐,李倫卻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謝謝你的關(guān)心啊…小無,不過,有些東西,你可能誤會了。”
“小千對我的心意,我很清楚,也很信任…只是,你還不明白。”
微笑著,李倫表示,王思千身為王家之主,肩上所負(fù)的責(zé)任重大,這樣的他,當(dāng)然不能終日為畫眉舉案所系。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責(zé)任,不能逃避,必須負(fù)起。”
告訴黑暗,其實王思千部分還是在自己的推動下才終日奔波在外,李倫更露出自豪的笑容,認(rèn)為在自己的幫助下,王思千一定能夠走到比王中孤更遠(yuǎn)的地方。
“而且…我知道他最在乎的還是我,只有我…我就是知道。因為他最重視我,所以才會把我一個人放下。”
似乎是奇怪的說法,黑暗便沒法接受,但當(dāng)李倫認(rèn)真告訴他那“理由”時,他卻也無言以對。
“因為…我們是夫妻同心,兩心本一心,當(dāng)然就沒必要相互客氣,因為他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先去忙其它那些事情…因為他知道我不會在乎,因為我知道他最在乎的還是我…人,只有在面對‘外人’的時候,才會客氣的。”
默然良久,黑暗才緩緩道:“原來如此…”
“所以,當(dāng)年,你對我非常客氣,卻對千哥那樣霸道…因為,你從那時起就是喜歡他超過喜歡我了…對吧?”
輕輕點頭,李倫欠身道:“對不起,小無。”
發(fā)出干澀難言的笑聲,黑暗笑道:“對不起么…我已聽過很多了,但…那又有何用?”
挺直身子,自黑暗身上涌出的那種森然氣息突然增強(qiáng),眼光漸漸變的冷硬,口氣也不再柔和。
“但這樣下去,也許要說對不起的會是我…因為,在地獄中生活了一年的我,現(xiàn)在就只會比千哥更強(qiáng)…我會殺他,毀掉他的一切。”
面不改色,李倫仍然只是輕輕欠身。
“有可能…因為小千自己也說,他并沒有信心勝你。但就算那樣,小無你也不用對我道謙。”
“因為,我會追上小千,和他一起走的…”
沒想到李倫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黑暗一時無語,而之后,他更聽到身后轉(zhuǎn)來溫和的嘆息。
“很好,倫…能聽到你這樣子表白…我就知道,我趕回來的決定真是再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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