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屋中,老人默默的坐著。并非天黑,甚至也不是黃昏,若走出這高逾三丈,縱橫各七十步的大屋,會發現到外面實是艷陽高照,但,陽光卻透不進來。這大屋,是如此的頑固,如此的堅厚,竟能夠將外部的一切數隔絕。…甚至,連“時間”,和“歷史”也被隔在了外面。地上的青磚尺寸較普通磚大出三成,質地細密,無裂紋,正是享譽天下的臨清貢磚,若在一千多年以前,這種特制的大青磚就不是金錢所能買到,唯有當高居九五的帝者想要顯示他的信任或慷慨時,這種青磚才會被運向其它的地方。但,早在六百來年以前,臨清的磚業便已因韓州青平地方開發出了制造“金磚”的技巧而衰落下去,時至今日,早已沒沒無蹤。而在這個地方,也可以很容易的看到,貢磚確實仍然堅固,但磚縫之間卻已有苔蘚甚至是草在悄然滋生。大屋昏暗,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師椅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一切,都如同靜止了一樣,直到腳步聲從外面響起,直到有人在外面低聲的稟報:“家主,有三人求見。”卻正是當初在南湖邊訓斥解珍解寶兄弟的那人。沒提三人的身份,沒提三人的來意,但老者仍是微微抬手,道:“請進。”就聽得沉重的腳步登登而入,還有著隱約的低語:“好神氣么,教咱們等這許多時間…”著已見三人推開大門,并肩而入,稟報人卻沒有進來。老人咳嗽幾聲,將頭抬起些,瞇眼打量三人,見都不過三十左右,皆著青色箭衣,蹬快靴,腰間袖口扎得一絲不茍,連臉上神色也差不多,都是冷冷的,透著倨傲。見老人抬頭,當中一人微微扯動一下嘴角,拱手道:“晚輩柴義,見過先生。”左右兩人也一起拱手,卻未通姓名,老者也不多問,只是頷首道:“哦…原來是揚騎推鋒軍的柴將軍,久聞推鋒軍無堅不克的大名,今日得知,才知道大將軍原來對將軍器重如此…”一邊瞇眼打量一下另外兩人,緩聲道:“這兩位…哦,原來是鳳祥朱家的高手,那想來是朱子期朱將軍了,這邊的…嘿,居然是大將軍親衛營中的哥兒,不知是姓管還是姓邊?”一邊廂三人臉上都已變色。所謂“揚騎推鋒軍”,乃是“平南九道軍馬”當中的一軍,以善于攻堅著稱,這“柴義”實名柴大紀,正是推鋒軍的主將,那兩人一個是他親信副將,一個是被主帥遣來隨行相助,正是姓管,三人身份皆如老者所,端得是一點不差。“平南九道兵馬”馳名天下,將校多有驕橫之輩,這柴大紀更是其中翹楚。他乃是九軍主將當中最為年輕的一個,一向深得主帥信重,因此養成個高傲秉性,今番受令前來,只知道到瓜都城外依暗號尋人接引,連對方是誰也不知道,心中其實頗懷不滿,見著這老者已是垂垂如此,更沒多少尊重意思,不料他竟能將自己三人身份信口破,驚懼之下,氣焰倒收了幾分,不覺躬身道:“先生神目如電,晚輩獻丑了。”老人仍只是蜷坐在太帥椅中,咳嗽幾聲,咳得肩膀也在劇烈震動,道:“柴將軍客氣了…”又道:“三位一路趕來,真是辛苦了…”便不再下去,總算柴大紀一時智生,忙道:“大將軍手書在此,請先生過目…”著卻不探袖,更不解衣,只將手伸進嘴里,聽“喀”一輕響,取出時手里已多了一顆牙齒,被他在手上磕了幾下,居然從中滾出一粒極的蠟丸來,這一下連另外兩人也都側目:他們雖然一路前來,卻也都是至此才知信件居然被收在此處。那想那老人連頭也不抬,只是道:“手書么…哦…我見著了…”著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只聽“撲”一聲輕響,那蠟丸竟已碎作齏粉,在柴大紀手心攤作一堆,卻那里見著有什么手書了?那老人卻仍是在嘆道:“唉,大將軍的要求…咳…老兒勉力罷…”直聽的三人愈發糊涂,老人卻又抬眼看看他們,忽然笑道:“大將軍對柴將軍真是信重,將來一定是前途無量的。”那姓管的忽然“啊”了一聲,道:“難道…”卻立刻住口,臉上神色頗有些陰晴不定。老人干笑道:“這位哥終于明白了。”又看看朱子期,笑道:“朱將軍瞧來也明白了。”也不理中間柴大紀,仍是緩聲道:“可惜,兩位卻明白的晚了一點兒。”三人都一怔時,又聽老人道:“要不然,早可以將這消息送將出去,也不用干冒奇險跟到最后了…”一句話得三人面色同時大變,柴大紀正待發問時,忽覺背上一緊,同時頸子上已架了一把短刀。用匕首頂住柴大紀后胸的是姓管的,以刀比頸的則是朱子期,兩人此時卻都沒了適才鎮定神情,眼中都有恐慌之色互相看時,卻也都透著不信任朱子期嘶聲道:“前輩神算,無所不知,我…我等也不敢開罪,只求前輩看在柴將軍面上,放咱一條生路…”老人垂首嘆息道:“所以我才,大將軍對柴將軍真是信重…”他這句話已了好幾遍,真聽得人人肚里都要冒出火來,終是不解其意,卻聽他又道:“殺了罷。”輕描淡寫一句話中,柴大紀尚不及驚懼,已聽左右兩人同時悶哼,已軟倒在地,打眼看時,卻不見傷口,左右張望也不見屋中有人,到底不知兩人怎樣死的。他畢竟是陣前猛將,也是終日在生死關頭上打滾的人,怔一怔,已收住心神,抱拳道:“先生援手,晚輩多謝,但…”老人截聲道:“那姓朱的底子是鳳祥朱家的不錯,卻暗練了單陽朱家的功夫,而且很扎實,大約還和‘錦帆賊’的人有勾結,至于那姓管的…他是十三衙門的人。”柴大紀張口結舌,道:“但,這,大帥…”老人道:“大將軍當然是知道的,不然怎會專程派他們來送死?”他似已很是疲憊,著話已將眼簾垂下,身子弓的也深了些,慢慢道:“但你不要擔心,大將軍對你依然信重,所以才苦心積慮,送你來這里練一次兵…柴將軍平日里不愛讀書的罷?”見柴大紀怔怔的點一點頭,嘆息道:“年輕人還是該多讀些書的好,便是洗寨子殺人,用書殺起來往往也是比用刀劍殺得快殺得徹底…”見柴大紀如癡如呆只是點頭,揮手道:“柴將軍請回罷,大將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柴大紀再不敢打話,轉身便走,到底不明對方究竟知道了“什么意思”。柴大紀前腳出門,那兩具尸體后腳居然也不見了,老人始終沒有離開過椅子,也不見有人進來收拾,那兩具尸體卻已經不見了。一片昏暗當中,甚么也沒法看清,一片昏暗當中,甚么似乎也在蠕動…這大屋,幾乎象是在活著的。過了約半杯茶的工夫,先前那聲音方從門外傳入,低聲道:“回家主,兩個家伙都已埋作花肥,柴大紀已離府走了。”老人哦了一聲,卻道:“子范,你怎么想?”那“子范”安靜一會,道:“竟然是要我們‘推鋒’,真是沒有想到…”老人不覺也微微頷首,道:“我剛才見著居然是‘推鋒軍’的人,也有些意外,咱們原覺著要求大約只會是‘藤葛’,至多是‘泥丸’,沒想著他現在便打算要‘推鋒’…嘿,這一下出手,立刻便都沒了忍讓作戲的余地,難道他真的已有萬之策?”頓一頓,又道:“客人來得怎樣了?”那“子范”低聲道:“英正和敖家的兩位現在落腳百貓坊,子路先生和王七公子暫居狀元巷,曹家的朋友已到城外五十里外,午后大約便會入城…”想一想,又道:“還有,自昨日起,單陽朱據、禹章陸康、洛江杜襲三人先后入城,皆寄宿文臺巷左右。”老人皺眉道:“‘六郡子弟’一下子出動了一半?也不事先知會,孫無違這是怎么啦,真以為瞞得過我們?”想一想又道:“但既然‘錦帆賊’還沒有動,也就是他們到底不打算鬧大,瞧來是皇命難違,面子上應付一下…”著聲音漸低,忽又道:“正主兒呢?”聽門外仍是低聲道:“正主兒前夜見過了子路,昨夜去會了英正和敖椒圖,但些什么還不知道…”老人點頭道:“這就可以了。”子范靜一靜,卻又道:“但…家主,這次的事…”老人已斬釘截鐵道:“便依他,‘推鋒’!”那子范聲音中明顯一震,道:“…奉家主令。”便再沒了聲息。昏暗的大屋中,一切又恢復了平靜,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師椅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卻較剛才亮了一些:柴大紀等人推開的門沒有完掩上,使微弱的光得以從門縫中透進來,隱約照出老人臉上的皺紋:那是如同青州群山一樣千波萬壑的糾纏,每一道每一折,都寫滿著風霜的侵蝕。那光,也使老人身后的墻壁隱約可見,那上面掛了幅巨大的中堂,非畫,只有七個似醉狂后迸出的大字,一氣呵成,若一群癲狂的劍士,一個個急待要破壁而出。那是一句詩。為君談笑靖胡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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