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曦過去從未預料到,這個世上還有一半是人一半是白骨的東西存在,看上去不過是孱弱的少年,但是自稱路雪松的此人,眼底確實是歷經世事的滄桑和難以掩飾的疲倦,可是那雙細長眼眸中不時掠過的精芒,仍然讓袁曦能確認此人絕不像他的外表看上去的那般軟弱衰微。
“路雪松先生,我記得……不久之前,我還在……媽媽,不,我還在游輪底層的那座實驗室里,為什么一眨眼的功夫我會突然到游輪最頂層屬于您的房間?”袁曦覺得她已經有些錯亂了。
“你在靈界,自始至終你就在靈界,而耶穌之劍號游輪這個靈界,全部都是由我的意識所構建的,我依托著神性之種,在我遭遇背叛即將死去、耶穌之劍將要沉沒的那個關頭,構建起了這么一個新的靈界,我將所有的秘密都保護在這個靈界之內,這樣四元體不會得到它,路西城不會得到它,楊光年也得不到它。”路雪松緩慢而艱難地說。
“可是你們這些可鄙的入侵者,你們總是一波接著一波,不斷侵蝕這個在世上僅存的凈土,”路雪松身后的面具少年,卻發出憎惡的聲音,“你明明不是姐姐,你這種卑劣的仿制品,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個世上的存在都是一種錯誤!”
“你說我是仿制品?誰的仿制品?”袁曦雖然心底已經有了答案,還是忍不住發問,她直直地看著面具男孩怨毒的那雙眼睛,卻發現對方先把目光挪開,似乎根本不想同她對視,“袁驚夢的嗎?”
“你不配說那個名字!”戴著防毒面具的男孩,下一秒已經從路雪松身后消失,然后袁曦看到那雙憤怒的眼睛突然靠近,一眨眼的功夫,防毒面具男孩已經瞬移到了她的身前,袁曦看到那把被他之前用來在大廳屠殺的匕首,現在閃著寒芒的刀刃已經距離她的眼睛不過數厘米,她覺得寒意徹骨。
袁曦想要說些什么出來,但是她什么都說不出來,她確實能感覺到,身前這個男孩,眼底那種又是仰慕又是憎恨的矛盾感情。
少年幽幽地審視著袁曦,“篡奪這雙眼睛的冒牌貨,你根本不配擁有它,主人,我能否將它挖出來獻給您?”
“紅死,不要為難這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那些家伙的棋子罷了,”路雪松搖了搖頭,看著袁曦的眼神中全是悲憫和懷念,“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你的姐姐留在這個世上的,僅有的血脈了。”
“姐姐……僅有的血脈么?”袁曦感覺被稱為“紅死”的少年,眼神突然變得無比空洞遙遠,下一瞬,刀光消隱,面無表情的少年又站在了路雪松的身后。
“路雪松先生,關于我和你口中那個叫‘袁驚夢’的人的關系,您知道些什么嗎?”雖然一直對于父母過去向她所隱藏的事實有所猜測,但是袁曦還是希望能從路雪松這樣的人口中問出事實。
“袁家,陸家,楊家,最初都起源自一個叫黃昏島的小島,其中你們袁家繼承著黃昏島上與神結緣的神巫血統,袁驚夢就是袁家的末代巫女,”路雪松慢悠悠地說,“你和袁驚夢長得有九成相似,如果你不是她的直系親屬,你至少也應該是四元體有意識培養出來的人造體。”
“我的父親名叫袁銘,我的母親是馮星語,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叫袁驚夢的人,我更不可能是什么人造人,我有從小到大的成長記憶,我曾經的家庭是一個很幸福美滿的家庭,哪怕現在我只剩下了一個人,我仍然不會忘記我的親人,因為現在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們了……”袁曦只是斷斷續續地說著,神情恍惚,她不像是在對路雪松說話,倒像是在自己說服自己。
“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相,你聽到的未必是事實,事到如今,難道你還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記憶——自己的大腦嗎?”路雪松笑得略帶譏諷,他只剩下白骨的左手,敲了敲他滿頭白發的額頭,“你認知中的父母,就真的是你的父母嗎?說不定只是有人刻意讓你相信他們是你的父母呢。”
“你說的這些話都沒有意義,你被關在這里太久太久了,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外界這三十年發生了什么,不管真相是什么,現在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東西。”袁曦搖頭,她不想再讓路雪松用話語干擾她的心,“路雪松先生,請問您讓我現在與您在此見面,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首先我必須確認一個事實,究竟是誰命令你進入這個靈界的?”路雪松將白骨的雙手抱在胸前,他被洛靈雅緩緩地推到袁曦的身前,袁曦這時才看清,路雪松的后頸處,同樣有黑色的絲線,連接表情木訥的洛靈雅,“不要對我撒謊,在這里沒人能對我撒謊。”
“您聽說過‘守秘人’探靈隊嗎?名義上說,是他們將我強行拖進這個世界,要我去完成什么入隊考核,可是我根本沒有申請過什么入隊。”袁曦略加思考,她來到這個靈界的原因其實相當復雜,但是最直接的,還是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守秘人探靈隊。
“‘守秘人’?是那些成員的代號都是動物的那個奇葩組織嗎?”路雪松的表情第一次出現意外,“他們竟然已經發展到能涉足我的靈界的地步了?”
“沒錯,就是那個組織。他們給我的目標,第一個是確認您的生死,第二個則是收容您放在船底的所謂‘違禁物’。”袁曦并沒有繼續隱瞞,現在既然她已經站在路雪松的面前,她也并不覺得自己有本事能欺騙過這個讓她感到發自內心恐懼和忌憚的平靜少年——哪怕外表是少年,天知道他本質上是什么樣的怪物。
“主人……這是您的機會呀!”一直沉默地守候在一旁的紅死,有些激動地說。
“這樣啊,你和你背后的那個守秘人所需要的,大概就是我手上的此物了,”路雪松將手伸入自己的衣襟之內,袁曦覺得他的手應該直接穿進了自己的胸腔,然后他從里面掏出了閃爍著金光的某物,“神性之種,曾經也是你們袁家供奉在黃昏島的寶物,是大神的神體。”
袁曦看到路雪松手中攥著的,是一枚淡金色的果實,看不出來是金屬還是真的果物,只是拿出來,四周的空間都開始扭曲,袁曦甚至能聽到低低的,嬰兒一般的清脆哭聲,若隱若現縈繞在那枚果實周圍。
名為紅死的少年,在果實的金光照耀下,身體都變成半透明的形態,只有那張防毒面具仍然是實體。
而路雪松本人,在金光的照耀下,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具恐怖的骷髏,但是這具骷髏同樣是金色的,既神圣又邪異,端坐在輪椅上,卻讓袁曦想起了坐在王座上的皇帝。
“要我將它還給你們袁家,未必不行,但是我們必須達成一個交易,就像當初我從袁驚夢手中得到它的那樣。”路雪松的聲音在金色的果實之下也變得模糊起來。
袁曦看到本來華麗的房間,在幾個閃爍之間,被金光掠過,又變了模樣,袁曦發覺四周都像是經歷了一場大火一般,房間的墻壁到處都是焦黑的顏色,曾經華麗的裝飾現在都變成了頹圮的廢墟,巨大的游輪正在金光閃爍之間發出痛苦的轟鳴和一陣陣爆炸聲。
袁曦感覺整艘船的重心都開始傾斜,就像是……就像是正在朝著一個方向沉沒。
靈界停滯的時間,此時似乎又開始流動了。
“是什么樣的交易呢?”袁曦看著那顆既美麗又邪惡的果實,她莫名地覺得心驚肉跳,同時又產生了一種直覺,她確實相信這樣的事實,這顆果實天生就屬于她,現在收回她也只是她重新拿回天生具備的權柄罷了。
“你必須前往四元體的核心領域,那座‘啟示之塔’的最頂端,找到我的大腦,將它永遠地毀掉。現在整個耶穌之劍靈界,都在被四元體進行無數次地重復模擬,依托著我的大腦,路西城遲早有一天會發現我所隱藏的秘密——這樣的事我絕不允許。”路雪松的眼底有斬釘截鐵的決意。
“聽起來是很麻煩的事啊,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將你的大腦毀掉了,那么現在的你會怎樣呢?”袁曦遲疑了片刻,問道。
“我會死,徹底地死掉,而不是像這樣半死不活,在永劫的輪回中沉淪,這對于目前的我,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這種下場也是我的報應。”路雪松苦笑著說,接著他的聲音又變冷了,“如果你接受了這枚果實,卻沒有給我解脫,后果是你和你身后的人所無法設想的——”
“一旦那個秘密,絕對的秘密,被路西城從我的大腦內挖出,整個人世和靈界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那時或許你所熟悉的一切,你過去生活的那個現實,都會被徹底地顛覆掉。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袁曦竟然在路雪松身后的紅死眼底看到了恐懼。
“如果我能做到的話,我發誓,我會毀掉你的大腦的。”袁曦知道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拒絕的余地,但是她確實能感覺到,路雪松的話語中,有無比沉重的責任朝她的肩頭壓來。
“相信我,你會有那樣的機會的。”袁曦在路雪松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支離破碎的畫面,那些畫面閃的太快,袁曦根本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袁曦從一臉解脫般微笑的路雪松手中,結果那顆金色的果實,果實的光芒照在她的臉上,很溫暖、很舒服、很輕松,像是重新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回到了家,回到了一切開始的地方。
然后痛苦嘶吼著的耶穌之劍號,再一次在燃燒中炸裂成為璀璨的煙火,從中斷為兩節,沉入深不可測的大海。
對講機內再度響起某人公式化的播報,夾雜著細碎的雜音:“觀測者已經記錄現象。靈界‘天國之船’模擬第324次,已經宣告崩潰,崩潰原因:根源燒卻。由于本次模擬主體活躍性極高,建議執行重置指令,專家組應該最快分析出主體意識活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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