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山壁中硬挖出一個洞窟里燃起,這可以讓火光只暴露在一個狹隘的視界中,不過也許并沒有什么用,在這樣的野外黑夜中,即便只是生法境的鬼仙也能以法術很輕易地在數里之外感知到這里的火焰。
但不燃起火來又不行。
看著火光下顯得慘白的老人的面龐,張宏正微微有些后悔了。
絕不介入世家之間的傾軋,這是散修們默認的共識。
即便偶爾有受不住誘惑和蠱惑的去幫忙的,最后的結局也大都是凄慘無比,站在失敗者一邊的自然是毫無懸念地被一刀殺了了事,而勝利者通常也不愿意授人以柄被其他世家說閑話,找個由頭將名聲不好的走狗給煮了吃肉也是人之常情。
張宏正固然并不是因為利害關系而救下這個嘉蘭家的老人,但這可能比出于利害關系更糟,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站在了失敗者的一方。
其實張宏正想要的很簡單,只是一個真相而已,這個真相也許并沒有什么意義,即便他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什么,但他就是想知道。
只是以現在這個老人的狀況,能不能堅持說出真相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雖然行走江湖這么多年,張宏正多少也會些包扎止血的療傷手段,但那守衛打出的砂石有一些似乎都扎進了這老人的內臟中去,不是濟世教的光世行者或者有先天以上的療傷符咒,對這種情況都是無能為力。
張宏正如今只能幫他在腹部包扎一下止血,這老人年歲本就太大,也就是曾經的人仙武道底子不錯,保養得也好,這才能勉力一直支撐著沒死去,只是神志已是時昏時醒,看樣子可能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那些分散出去的守衛張宏正已經全部打暈或者是打斷了手腳捆在一處,但這也并不能拖延多久,最多兩三天之后嘉蘭家的人就會聞訊追來。
而要他扛著這肥胖老人一起逃脫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老大爺,老大爺,你醒醒,你醒醒。”
張宏正將摘采來的幾種醒神的藥草揉碎,擠出汁液來滴在老人的鼻端,然后用力拍打著老人的面頰。
這藥草中有兩味刺激性頗重的,一般散修并不愿意輕用,不過這時候也沒辦法了。
也不知是藥草還是拍打的作用,老人終于悠悠地醒了過來。
他先是悚然一驚,然后看了看面前的張宏正,陷入短暫的迷茫中去,似乎是在思考和回憶,然后才長嘆了一口氣,說:“少年人,你是誰?
為何要救我?”
“……老大爺,我是想問你件事。
可惜來得遲了點,讓你受了傷。”
張宏正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地平靜安穩,聽起來好像確實沒什么嚴重的狀況。
“你不要擔心,盡量堅持一下,這里離那個西口鎮也不遠了,我把你送過去之后自然會有人來給你醫治。”
老人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衣服撕爛制作的綁帶捆扎了幾圈,卻還是在不斷浸出血來的肚皮,虛弱地抽笑了一下,搖頭:“算了,你也不用騙我了,我這傷是不成了。
再說西口鎮里的人敢不敢收我還不一定。
那小賤人居然敢下狠手來殺我,那就是徹底扯下不要臉皮了。
這更是說明她徹底抱死了尼爾家的大腿,從此不用管嘉蘭家的其他人的看法,嘉蘭家從此以后就是尼爾家的附庸了……”頓了頓,老人又繼續說:“到這時候我也沒什么顧忌了,你既然殺了那小賤人的手下來找我問話,那肯定是要對她不利的。
不管你是哪家來的,或者是森羅殿的,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
張宏正搖搖頭,問:“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何說這次妖獸襲擊車隊是有人勾結外人暗害嘉蘭弱鎮守?
你有什么證據么?”
“沒有證據。
他們既然敢做下這種事情,又怎么會留下什么證據來?
就連那所謂的車隊中幸存的兩個守衛證人肯定也活不了多久。
尼爾家的兩位真人長老一起出手,什么也燒得干干凈凈了,連我那孫兒也是尸骨無存……”老人說著說著又嗚咽地哭了出來。
張宏正失望地再問:“既然沒有證據,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有人陷害他們?”
“虛空獸隙就那么巧,剛好就落在車隊上方?
你知道我們這神州大地有多大么?
這么小的機會比你出門被天上掉下來的靈石砸中還小!而且能造成那般場面的高階火行妖獸,哪一次不是鬧得不可開交毀城滅鎮,就剛剛被尼爾家的兩個真人在原地就合力擊殺了,哪里都沒有波及?
尼爾家一共就兩個真人,他們帶著手下一起在這里做什么?
幕天席地地開無遮大會么?
反正獸隙和森羅殿就是兩個垃圾桶,有什么不好擺在臺面上的事都可以朝里面丟……”過度的激動讓老人的臉上浮現出一陣病態的殷紅,然后很快又褪了下去,他肚子上的傷冒出來的血更多了,他的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
“我早知道什么公平自在,都是騙人的。
這世道哪里會有什么公平自在?
都是強者越有,弱者越無,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其他什么公平都不過是換個借口來騙人的罷了,比什么仁義仁愛都還要狗屁不通……”老人逐漸縮成一團,帶著哭腔地呢喃著。
“是我害了弱兒,是我害了弱兒啊,為什么要叫他去爭那個什么家主,振興什么嘉蘭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我都是明白的,要不也不會給他起這個名字,就只是忍不住心里的貪念想著有能讓他早幾年當家主我早幾年享福……其實就好好地在尼爾家幫忙,當個城主副手什么的安安穩穩的,等到了時候自然會被納法提家的老祖所看見欣賞,我何必急于一時……”“我知道了。
你先休息一下吧。”
張宏正眼看這老者的狀況,心中暗嘆。
這種世家老人直到臨死之前也是滿腦袋的心機利益算計,實在是讓他可憐不起來。
“……不對,不對,大丈夫當世不若九鼎食就該九鼎烹,只是這次我們選錯了方向,不應該抱這納法提家的大腿,應該去海外墨家。
是的,是該去海外墨家的,機甲器械才是真正的未來大道,我們該把家產都賣了都去墨家的,是的,我不該舍不得凌波和香香那兩個小丫頭,我們早早出海去就好了……”老人扭過頭去,怔怔地盯著篝火,但是眼中的光芒卻是逐漸恍惚,嘴里說的話也是莫名其妙起來。
“是的,是的,機甲器械一定是能成大器的,什么先天什么真人,遲早都能被無數機甲洪流給轟殺,日后必定會有先天級的機甲,真人級的機甲,我早該去海外墨家的。
說不定我現在也能是機甲真人……不,一定能機甲封圣……”雖然明知道這老人是在說胡話,張宏正也還是忍不住皺眉反駁:“機甲如何能到先天能到真人?
那不過只是外物,只是死物罷了。
和你自身并無半點關系,修煉修的是你自己啊。”
“我自己?
我自己……我自己就只是個人,人比豬牛狗馬比妖獸都要高級,當然是要用工具要用外物……”老人的精神已經很萎頓了,眼神也慢慢地開始渙散。
忽然間他黯淡下去的眼睛又是一亮,卻是看到了正叼著一只大木須蟲走來的肥貓。
“這哪里來的貓?
好胖好可愛……和我以前的貓一樣……我以前也是很喜歡的貓的,我都快忘記了……”肥貓將叼來的木須蟲丟在張宏正面前喵喵直叫,似乎是在叫他快點烤制。
這只木須蟲幾乎有人的腰身粗細,身體上都已經出現了一些尖角和甲殼,也不知是活了多久,看起來都要朝著二階妖獸演化了,肥貓居然能將之捉來。
“是你的貓?
能抱過來讓我摸摸么?”
老人掙扎了一下,伸了伸手。
他肚子上的血倒是沒有再流了,只是臉色慘白得嚇人。
“……這個得問他自己了。”
張宏正從懷里摸出一塊烤干了的妖獸肉干,放到老人的手里,然后再對肥貓說。
“這位老大爺想摸摸你,行不行?”
肥貓白了張宏正一眼,自顧自地走到老人身邊,伸爪從老人手里抓過肉干吃了起來,老人的手摸在他的皮毛之上他也并不躲閃和避讓,似乎清楚這不過就是個毫無威脅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
而老人摸著肥貓軟和的皮毛肥肉,臉上慢慢地浮現出了微笑,眼睛也慢慢地閉了起來。
“……你說得對,修行就是修自身,讓自身去與天地共存,與天地進行更本質更深層次的聯系,清楚自身存在本質的同時也清楚了天地的本質。
所以越和這天地本質靠近修為就越高,力量也越大,高層的法則自然地覆蓋低層,所以觸及天地真靈便是叫做真人,先天便只是脫離凡俗的開頭而已。
所以真人看凡人就如凡人看螻蟻,不是力量的原因,而是生命層次的本質不同。”
老人忽然間睜開了眼睛,和之前的虛弱不一樣,這一句話說得神完氣足,好像精神都完全恢復了健旺,只是臉色依然地慘白。
隨即他又苦笑著重新閉上了眼,開始喃喃地自言自語。
“……所以修煉上一切外物的貪念,一切取巧的手段都是歪路,方向都錯了,越是用力去走越是離得遠。
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什么我就一直不懂呢……不,我是懂的,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
這樣說來墨家也是錯了的么,難道這方天地就沒有我機關器械的一席之地了么……”老人的聲音逐漸消失不見,他的氣息也逐漸減弱,直至完全停止。
這個嘉蘭家的古怪老人就這樣死去了,他的手還放在肥貓的背上,肥貓依然在埋頭大吃著肉干,不過老人的臉上總算是帶上了絲平靜和微笑。
張宏正長嘆一聲,站起來抽出刀,在山壁外的地面上縱橫劈砍幾刀,然后一腳猛然踏上,大片的泥土砂石就在暗勁的推動下涌了出來,露出一個大坑。
轉身將老人抱起放入坑中,張宏正又在石壁上用刀劈出歪歪扭扭的‘嘉蘭家老人葬身此處’。
他也不知道這嘉蘭家的葬喪風俗如何,只能這樣略盡人事,希望后面追蹤而來的嘉蘭家人能自己去處理了。
正要將泥土掩蓋進坑中去,忽然洞窟里面吃著妖獸肉干的肥貓喵的叫了一聲。
和肥貓在荒野中走了這么多天,張宏正當然能聽出這一聲中有警示的味道,他返身抽刀瞪視著外面,但是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沒有,篝火的火光也不過照亮了十余丈的狹隘地方而已。
張宏正緩緩后退,想要背靠石壁以防偷襲,但是他才剛剛退了一步,后背上和肩膀上就傳來了刺痛感,他回首一看,赫然是石壁上不知怎的就無聲無息地凝聚出了數只數尺到一丈長短的尖銳石刺,從不同的角度對準了他的后背。
這至少是先天大成的鬼仙才有的手段,張宏正微微一驚,不過并不驚慌,來者沒有直接上來便是猛烈的殺招,不管對方是出于自信或者是其他什么,那就說明有回旋的余地。
他手中一松,手上的刀就掉落在地,然后他高舉雙手,問:“不知道是哪家的哪位高手?
不如現身一敘?”
雖然手中丟掉了刀,但并不說明張宏正真的就此放棄了抵抗,他的心神都凝聚在胸口處用細皮索貼身吊著的那一枚玄晶上,只需要一個念頭一句話就能激發。
當然,這最后的保命手段還是能不用則不用,只要對方愿意溝通愿意說話,張宏正還是有幾分自信的。
只可惜對方似乎沒有什么說話的意思,身后堅硬的石壁就像是被一雙無形巧手揉捏的軟泥,先是涌動彎曲出一個半圓形的弧度將張宏正包圍,然后又不斷生出一個又一個的尖刺來,連同他面前的泥地也生出大大小小的石刺,似乎隨時都可以將他穿刺得稀爛。
“到底是哪位朋友?
要么就直接動手,要么就出來說個明白,擺這個陣勢是什么意思?”
張宏正提高了聲音大叫。
“小子,你到底是誰?
為何要來攪合進嘉蘭家的家事里面?”
終于有一個怪異而沉悶的聲音從地底響起,隨著這個聲音,一個怪異的身影就像浮出水面一樣破開地面,出現在張宏正前方的十余丈之外。
這個身影并不似人形,至少看起來并不像,因為沒有了手腳四肢,只有軀干和頭顱,而且他的軀干上滿是綠色的苔蘚和藤條,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活動著的盆栽植物,或者是被木行妖獸的毒素侵蝕得透了的什么東西。
不過看著那在火光中依稀可見的臉,張宏正卻是覺得有些眼熟。
“……嘉蘭……鎮守?”
用了足足三五息的功夫來回憶,張宏正終于才想起這張臉主人的身份,赫然就是應該死在異星妖獸的火焰中的嘉蘭鎮鎮守,曾經的嘉蘭家家主,嘉蘭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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