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娘?”
云莞這段時間一直忙碌著,好不容易出現在城里的人間至味,卻碰上了姚青山。
陵陽城的人間至味如此有名,尤其,這段時間洪災發生,不論城里還是鎮上,人間至味捐米捐物,開放善粥,都是富商里排得上名號的人家。
姚青山自然也曉得人間至味的名號,以及云家兩兄妹的名字,再加上千山釀如今在京城頗受年輕人的喜愛,而云莞當初還與恩國公府發生了那樣的矛盾,姚青山便是想不記得這個名字都有些難。
在此處見到云莞,意外之中,又覺得在情理之內。
云莞聞聲轉回頭,便瞧見獨身一人來人間至味的年輕人。
她彎了彎唇角:“原來是姚大人。”
距離云莞上次去京城,已將近一年,對于親近的人而言,一年的變化并不算大,但對于僅有幾面之緣的人而言,一個少女一年的變化,也是極大的。
若是一年前的云莞,在姚青山的眼里,還只是個有些不肯吃虧的小姑娘,今次見到云莞,便已能隱約覺察出一個頗有手腕的商人的氣度。
姚青山環視了一圈人間至味里的場景,感嘆道:“陵陽城受災嚴重,云姑娘的酒樓里,卻依舊生意興隆。”
云莞聞言,笑了一下。
姚青山莫名覺得這笑意,有些意味深長:“云姑娘笑什么?”
云莞道:“大人說我的人間至味生意興隆,我便覺得有些好笑罷了,大人之所以這樣說,大約是因為未曾見過人間至味生意最興隆的時候。”
姚青山皺眉不語。
云莞環視了一圈人間至味,道:“人間至味上下三層,一共六十六張桌子,十二個雅間,在六月十五之前,每日午時,申時至酉時期間,日日座無虛席,真正忙碌之時,食客還需至少提前一個時辰預定位置,但大人如今看到的是什么呢,僅僅這一樓二十五張桌子,如今正當午時,卻只有十張桌子的客人。”
姚青山顯然想不到云莞會與自己說這些,眉頭輕蹙,不知在想著什么。
云莞似乎也不在意,只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大人說這樣的生意,便是生意興隆,那一定是姚大人未曾見過,陵陽集市,行人摩肩接踵,游人如織,車馬如流的景象,江上貨船往來不斷,碼頭喧鬧喧囂不止,集市攤販吆喝不歇,那樣的景象,才是真正的繁華與興盛,如今這般,大約已是陵陽最沉寂的時候。”
姚青山總算反應了過來,眉目清淡地盯著云莞:“云姑娘不僅是做生意的好手,對時事倒也非常關心。”
云莞瞧著姚青山,神色頗為意味深長,眼眸里漸漸也生了些許失望和冷意:“那么,對于姚大人而言,東瀾國千千萬萬的百姓,不關心生存,不關心生活,不關心己相關的一切,該關心什么呢?”
冷不防被云莞諷了一聲,姚青山面上不太高興,便聽云莞半點也不客氣地道:“百姓不關心能不能活下去,難道要關心,京城賣的食物,好不好吃?”
對上少女略顯譏誚的神色,姚青山有一瞬的臉頰發熱,沉吟了半晌之后,沉聲道:“是本官思慮不齊。”
云莞面上早已興趣缺缺,瞧著姚青山的模樣,對這次前來陵陽的欽差,越發沒有好臉色:“姚大人若是為了陵陽百姓而來,不如多在別處走走,我雖自詡人間至味佳釀美味難得,但實在不太適合招待大人,恕不奉陪。”
云莞說完,轉身便走了。
店里的伙計在旁邊瞧著這一幕,著實有些膽顫心驚,不曉得阿莞怎的就敢跟京城來的欽差大人這般不客氣。
只云莞離開了之后,伙計的小心翼翼地上前:“大人可要上座?”
姚青山站在原地,負手看著少女離開的背影,眉頭深深皺著,拒絕了伙計的要求:“不必了。”
說罷,便尋一樓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人間至味的客人確實不算多,姚青山坐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幾桌客人進入人間至味。
他來陵陽已經有些時日了,今日進入人間至味,也是無意之間。
雖名為欽差,但此番前來陵陽,他著實沒有權利做什么事情,只是得了陛下的命令,視察陵陽災后治理之事,以及,是否如張恩亮大人所言,南方各處堤壩皆有問題。
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視察。
陛下的意思,他很明白,查而不修。
朝中的形勢,他也再明白不過,南方暴雨、堤壩崩潰的消息傳回朝中,太子便開始慌張了,那一日張恩亮在朝堂上提及南方堤壩的事情,太子面如土色,幾乎只差將“畏罪”兩字寫在了臉上。
銘王想揪著這點打壓太子,但兩人在這件事里,誰也不干凈,只是誰比誰臟一點罷了。
而陛下,顯然也不想讓太子就此失勢。
離京的前一日,父親將他叫進了書房,叮囑了將近一個時辰,而方才,云莞的話,亦在耳邊回響。
一杯苦酒入肚,浸了百回千腸,苦得姚青山不禁苦笑了一聲。
是啊,他不是為陵陽百姓而來。
沉默地喝完了一壺酒,姚青山方沉默地離開了人間至味。
*
轉眼間,七月已經過去。
自從周修文提議陵陽不抑制米價以來,陵陽的糧商,從別處大肆進購糧食,臨近的商人,將各地的糧食,運往陵陽城,導致陵陽城內,囤積了大量的糧食。
從一開始,米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上漲,到后來,糧商匯聚,糧食泛濫,價格漸漸跌落,但卻隨著官府總定時定量地放出部分糧食,至少解決流民溫飽的問題,糧商手里的糧食,漸漸成為囤積難賣的賤貨。
糧商與官府拉扯僵持的半個月之后,終于在八月上旬,米價掉回洪災發生之前的價格,又隔兩日之后,為盡快將庫存清理完成,米價大跌,比洪災之前還低一些的價格。
最后,這場糧食的拉鋸戰,以糧商的失敗告終,也結束了災難之中,商戶與官府之間對峙的局面。
米價回落。
而至今,因為陵陽城大肆修建官府學舍,學宮,隨著大水退去,陵陽三江的河面、湖面、江面漸漸趨于平緩,不少水上游船、游湖、一些盛會,也漸漸開展起來,百姓的生活,正在有序地恢復。
郭敬山不得不承認周修文的治理是有效的。
“周大人年紀輕輕,卻才智出彩,災后治理能有這般成效,還是周大人防治及時,本官會遞折子回京,向陛下言明周大人的功績。”
與先前的咄咄逼人不一樣,此次,郭敬山非常客氣地肯定了周修文的治理。
其余的欽差也一改先前反對的態度,紛紛夸贊周修文:“周大人年輕有為啊。”
“是啊是啊,這次,江南的百姓多虧周大人反應迅速和及時,才能免掉許多災難。”
溢美之詞雖多,但這并不是周修文想要聽的。
他始終寵辱不驚,清淡的眉目顯著十分清醒:“各位大人已來陵陽多日,不知對本次南方水災的看法如何?”
本次來的欽差有七八個人,如今朝中分為三派,有專衷于惠帝的臣子,有忠于太子的,也有站在銘王一方的,雖然為首的欽差是惠帝的人,但另外的也混了太子與銘王的人。
周修文當然知道,來了陵陽這樣久,這些欽差的心態如何。
而他此話問出來,一眾欽差的口徑,竟然是相似的。
不管,他們是誰的人。
“南方已經三十年未曾發生過這樣重大的災害,本官和陛下都曉得,此事錯不在周大人,天災之禍,不達人為。”
“是啊,我等都知道,周大人放心,我等與陛下都是公斷是非之人,屆時,必定如實稟告陵陽水災狀況,以及周大人的功績。”
周修文聽此,冷淡道:“那么,諸位大人覺得,應當由誰來為本次水患負責?”
“這……”郭敬山皺眉:“周大人,如今水患尚未治理好,豈是追責的時候,陵陽幾十萬百姓還等著周大人安置安撫,等著周大人替他們恢復生機。”
“正是如此,天災如何追責,錯不在周大人,也不在百姓,百姓皆是受災之人,何來追責之說。”
“正是,治災為先。”
周修文此次難得強硬:“大人覺得何時方是追責之時?”
“追責追責!周大人,水患本是天災,你這般強調一定要追責?一場水患,如何追責?是要罵那老天爺不開眼下了大水,還是怨河伯發怒淹了莊家?”郭敬山原本還有好臉色對待周修文,可周修文這般“不識好歹”一定要說什么追責的話,他的脾氣也被磨滅了不少。
“周大人還是太年輕了,殊不知這世上有些天災,本就無法深究,天上的事兒,我們凡人如何管得?”
另一位官員也意有所指地開口,提醒著周修文目前,大家的意思,是天上那位的意思,不是小官小吏們可以左右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周修文如何能忍得?
手一揚起,外間便有人拿著兩堆卷宗進來,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周修文道:“諸位大人,此是陵陽城衙署保留的五年前和十年前桃花江堤壩修筑的相關記錄,諸位大人比修文在朝為官的時間更久一些,當年南方堤壩防修之事,朝廷極為重視,想必諸位大人比下官更清楚,既然陛下派了諸位大人來陵陽視察,想必也當清楚當年之事,近幾日,諸位大人繁忙未曾翻過卷宗,下官只好親自將卷宗拿來給諸位大人看看,以免諸位大人有不察之失。”
在場的欽差大臣都愣住了。
不察當年的卷宗是故意而為之,卻不想,周修文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竟然將卷宗拿到他們眼前。
當下,他們是又氣又對周修文無可奈何,只心中暗罵周修文不知變通。
周修文垂手朝著諸位欽差拱手到:“諸位大人請。”
他這般態度強硬,包括郭敬山在內的七八位欽差見此,臉色都變得不太好看。
郭敬山等即便不想看這些卷宗,可惜,卷宗自己跑到了他的跟前,他便不能不當做一回事。
可是,看完了之后,卻沒有任何實質的表示。
甚至,還私底下暗示周修文,陛下不希望在本次南方水災上大做文章。
如此一來,朝中必定牽連出一系列的問題,一番大換血,不說會讓如今維持著的平衡被打破,各黨各派的人馬也許重新洗牌,這是已經年邁的惠帝,并不希望見到的局面。
“周大人,我知道如你這樣的年輕人,胸中自有一腔孤勇,但咱們身為臣子,便要替陛下排憂解難,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郭敬山暗示道。
周修文沉默不語,青年縣丞的面上,帶著毫不妥協的堅毅。
郭敬山本次來的目的,與其說是代天子督促治理南方水患,不如說奉了惠帝的密令,將南方水患的事情壓下去,不要掀起風浪,讓朝中不得安生,見周修文這般油鹽不進,好脾氣早就沒有了。
“周大人,你別怪本官沒有提醒你,這水患,是天災,上天的意思,誰也不能左右。”
周修文又問了一遍:“郭大人,下官只問一遍,南方幾十萬畝良田,幾萬百姓,無數房屋莊稼,沒了便沒了?”
“人死不能復生,難道周大人說那堤壩有問題,死去的百姓,淹沒的莊稼,便能安然無恙恢復如初?”
毫無道理的反問,周修文垂在身側的拳頭捏得緊緊的,面色堅毅,亦有不服之色。
郭敬山道:“周大人治災有功,本官和陛下都知道,你心系百姓,相信陵陽的百姓在周大人的治理下,很快便會過上好日子,周大人也必定能擁得百姓的愛戴。”
“所以,為何一定要去揪住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徒惹煩惱,讓民間不得安生?周大人,你我在朝為官,你是個可造之材,本次治理了南方的水患,乃諸州之中功績最大的一位官員,為何要自毀長城?”
“周大人,我勸你一句,好好想本官的話,莫要沖動行事。”
周修文終于沉眸不語,好似被郭敬山說動了一般。
郭敬山見此,終于滿意了一些,又說了幾句暗示敲打的話,再夸贊了周修文一番,道他一定會在陛下面前對他治災有方之事進言,陵陽大水之后,只要他能安撫百姓,來年回京升值,必定是板上釘釘之事。
在郭敬山的眼里,這朝中的人,不論是誰,都不會拿自己的前程來堵。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他相信周修文會知道如何做選擇。
果然,接下來的幾日,周修文都不在郭敬山的跟前提起任何關于當年堤壩修筑的事情,也不再提為死難的百姓求公道之類的話,一心一意修復桃花江的堤壩,一門心思放在了災民新村的修建上,糧價的事情解決了之后,周修文又當機立斷地放出消息,要在城里的江面上舉行大型的劃船比賽,讓百姓以團體的名義參賽,分為幾個分組,書生組、士族組、商賈組,以及白衣百姓組,每一組獲得名次的,皆有相應的獎勵。
而那頭籌,是周大人拿出的自己庫房里的私物。
而百廢待興的陵陽,也確實需要一件盛大的事情來讓老百姓們恢復生機,不知周修文如何勸說的,此劃船大賽的消息一出,便有不少府上捐出了不少頗有價值的玩意作為獎勵之物。
便是云莞,也拿了幾樣東西出來。
如此這般,百姓們興造船只的熱情空前高漲,普通百姓自然只能自己造船,連木頭都只是山上砍下的老木,但士族商賈有錢財者,便雇傭工人造船,選用商號的木頭,精雕細琢,人人皆想造出既好看速度又快的船只,一時間,大量在農忙之后賦閑的百姓,為了即將到來的劃船大賽,又獲得了一份生計。
而此時,距離六月二十四那一日發大水,已經過去一個多月,蕭浮生也終于從西甸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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