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慰午夜歸家,藍泊兒已深陷夢中。為了做最美的新娘,這妖精早早入眠,睡夢中,精致顏容美艷無方,只羽睫輕顫,好似受了驚。逐慰為她掖好被角,眼中滿是寵溺。
想想他和她,實在是怪異。想理清楚前因后果,居然無論如何都串不起來,更不知自己是何時開始陷入情網。糊涂。可糊涂,堪堪最好。
他是極其冷情的人,從雪人跟了他那刻開始,他便已讓她習慣他的冷情。他沒對任何女人動過心,對雪人也一樣。原以為此生怕是等不到自己動心的時刻,孰料遇上藍音色。他以為自己能克制心中悸動。可是,她太美。
她有令任何人一見傾心再見傾情的美麗,他看她一眼,便已移不開視線。美人至美,竟能美至這般。這樣的人,有可能忘嗎?于是從遇見的那一刻開始,便期盼下一次邂逅。然后再下一次,再下下一次……他的疼愛,他的寵溺,他的牽掛,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唯一不能給的,就是名分。她太在乎名分,幾乎將名分當作生命必須。她迫他,她怨他,她想讓這個不能給她名分的人比她更痛。
絕望和認命,這就是他在藍音色往生以后生活的全部。只是他從未想過會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他的生命里,讓他錯亂,讓他驚慌,讓他無措,讓他彷徨,讓他受傷。她的來到,令他措手不及。許是這樣,他才開始凝注那個容顏。他以為自己避得過第二次傷害,他以為只要她有了歸宿嫁作人婦,自己便會安心。
這人,那般會攪亂,卻也會被別人弄得全身是傷。接到她從漁民手中借來的手機打來的電話,聽到她失聲痛哭幾近崩潰,他的心仿佛長滿水泡,一個個地脹破,說不清楚原因,只是疼。于是迅即喊人去了畢氏王朝舊址。
看見她滿身鮮血倒在沙灘上,他突然明白此生所需。若說是他先愛上了她,莫不如說是她不顧一切地將他扯了過去。她太聰明,太厲害,竟懂得用自己的每一次痛苦,牢牢揪住他的慈悲心腸。他不得不想,不得不要,不得不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因為他真的愛上了。他欠藍音色的,終于要還給藍泊兒。
還她,用一輩子來還,他樂意得很。
他微微笑了笑,轉身下樓。本想弄個法子讓她明天驚喜一番,誰知轉眸瞧見地下室的泳池漫出水,滴嗒作響。他走過去關掉了水閘,卻發現門邊有厚書一本逐與藍。封面特別,就像來自舊時,又是自己和藍泊兒的姓氏,浮于水面卻未遭水的浸泡,一下子好奇心起。
十六歲的花季,你是在花叢中綻放,贏得心上人的目光,還是在暴風雨中凋零至死,孤獨逡巡人世?
這是掀開書頁后,他看見的第一句話。
隱隱約約覺得那是藍泊兒的筆跡。
1981年7月7日,星期二,晴。
藍川伊離開“神州”的第101天。
同是六月初六,不知道為什么,日復一日,記憶卻更加清晰。我想終我一生,都忘不掉她了。
我著魔一般地愛著她,戀著她,她卻是異類。不知是否人妖殊途的故事看得太多,我竟也像故事的主人公那樣親手斷送了期盼已久的幸福。我將幸福埋葬,余生活在懺悔里。
那個名叫藍赫楚兮的絕色女子,叩響大門,施施然而來,對我說這是千年癡戀。若我愛她,若我愧疚,就要償還。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聰明的人,所以我聽她安排,和失明的畢航一起制造新的陰謀。逐慰,我的孩子,若你真真遇見了那奪我一生愛恨的不世名花,切記,莫要愛她,莫要恨她,只當從未見過。從未見過,便不會愛上。這本歷代日記,是藍赫楚兮所給,亦是我對你唯一的疼愛和慈悲。若你有幸看見,定要懸崖勒馬;若你無緣得見,我只能給你祝福。
珍重珍重。
父絕筆
逐慰手捧逐與藍,從最后一世看到第一世。那些血淋淋的故事,怵目驚心的一筆一劃,眼前的一切俱都扭曲,變得猙獰莫名。
原來,這就是近日他不斷地看見人魚影像的原因。他的臉龐有種凄涼和安謐,凄涼得叫人想起有人用雙手捂著你的耳朵,卻微笑著羞辱你,安謐得叫你覺得你活在深深的水底,一切清晰可辨。
天蒙蒙亮,樹葉紛飛,輕輕地墜落,仿佛生命逝去一般。
親愛的藍柏玡衣,今早你將出嫁,終要把對我的誓言擺上日程。只是不知這一回,又會以什么樣的結局收場。
冰冷水池旁,他緩緩地合上書,倒回了椅子上。他試圖咬緊牙關,卻全身癱軟。
沈延基在手機那頭狼嚎,要逐慰派人將逐陸送去化妝打扮做花童。他乍然驚醒,想起一夜未見逐陸。
藍泊兒敲了敲門走了過來:“我們該去化妝了。”
逐慰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她蒼白的臉龐,鎮靜地說:“小陸在哪里?”
她一臉吃驚:“不是跟阿延在一起嗎?他昨晚帶了他去,說是不打擾我們。他的心上人送了定情戒指以后,無緣無故跑了,他正心情郁悶呢,需要小陸逗他開心。”
由來頑劣得招人妒恨的利嘴,居然開始畏畏縮縮。
“我想我們今天結不成婚了。”
她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逐慰緩緩舉起手中的逐與藍:“還要我說得更清楚一點嗎?”
逐與藍莫名地閃著藍光,好像要見證什么。這本日記總是細細地講述藍柏玡衣經歷的一切美好和悲傷,說她是迷人的惡靈,強求每個輪回的愛情。
他死死地盯著她,咬牙切齒:“書上說,11月25日這個日子,必有一死。我再問你一遍,小陸在哪里?”
她咬唇不語,眼看就要落淚。尚未應答,已聽逐慰一字一頓開口:“藍泊兒,告訴我,我的兒子逐陸,在哪里。”
她未及爭辯,他便已將手掌擰上她雪頸。
“在池里!”情急失言,愴惶收舌,卻止不住慌亂的嗓音。我知道,她并不是怕死在他手上,而是怕又一次敗北,又一次失去。
玡衣,我只說,以后別找他,別再想他。回那個真正適合你的地方,過快樂太平的生活。
逐慰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遠遠的,逐陸嬌小的身軀輕飄飄地浮在寒冷水面,仿佛身體被抽空了似的。
過去的歲月,他總以為逐陸是雪人用來綁他的,不曾想失去的時候,心會像撕裂那般,剜了骨血的疼。
他邁著僵硬的步子靠近。目光沒有焦點,空蕩蕩的。他扯著胸襟,心顫抖得厲害。淚滴滑落臉龐,落到地上,劃成一條長長的線,那么快,那么快,仿佛要向天際蔓延。
他跪在濕冷的地面,把逐陸從水中撈起,緊緊地抱在懷里,悲傷得不能自制。
微弱的光線將藍泊兒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逐慰微微仰頭,怔怔地望著她,直到他相信永生永世都無法擺脫這個影子,擺脫影子的主人。
“逐慰,小陸不是我殺的。真的,真的不是我殺的。”
“他是不是你殺的,他都已經死了。這是因果,還是宿命?”
她深深地凝望他,他不悲不喜,語聲淡淡,就跪在那里。
“逐慰……”她喃喃。
他閉了一下眼睛,又迅即睜開,他說:“或許藍音色死的時候,我就該跟去。一個人,到那深藍的地方,還你救命之恩。我可以在下面靜靜地等,等時間過去,等你過去。至少下輩子不會遇見你。”他記得那個故事從頭到尾的全部,已然將自己視作逐域,視作任何一個畢氏后裔。
“逐慰,這是你我的宿命。”
他極輕地笑了一聲:“一千年前,你在茫茫大海救了逐域,青馜取代了你,僅僅是一個誤會,你卻糾纏了十個世紀。”
她隨著他努力地笑了一下,玉容幽怨:“你是我的,是我救了你!我豁出深藍的所有來陸地上尋你,你卻不記得我。后來,我好不容易讓你見到我,愛上我,許諾娶我為妻,你又忘了我。逐慰,這些年,我很不容易。為了尋到你,為了和你相愛,我很不容易。”
他急急打斷她的話:“人魚公主,或許你忘了,如今是二十一世紀,你銘記的那個年代,綻出你愛情之花的年代,早已埋沒在歲月的長河中,被人類所遺忘。”
“可我沒有忘記你。”她偏頭看她最愛的人,“逐慰,這么多年,我始終沒有忘記你。”
他挑眉:“沒有忘記我?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你真的,能分清我們每一個人嗎?”
地下室一時靜寂。
她蹙眉,仔細端詳著眼中的人。他眉目精致,一如昔日初見。她沉吟半晌,雖然心都亂了,但嫣唇顫顫,仍是執拗非常:“今天你會娶我為妻,我們會舉行盛大的婚禮……”
“沒有了。”
“所有人都在游艇上等我們……”
“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你消失吧,我會控制不住殺了你的!”
“逐慰,即使你我并非同類,我也已經有一雙腿了。我可以陪你走過歲月的長河,就像真正的人一樣。”
她噙著柔軟笑意婉言相求,他卻尖刻地笑著回應:“對,你是可以陪我走過歲月的長河,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可是你,終究不是人。你不能和我一起老去,甚至不能吃魚。”
“吃魚很重要嗎?”
他聞言幾乎是冷笑了一下,眉宇之間淡出一寸一寸的鄙夷:“藍柏玡衣,你終究還是不明白啊。”
她平靜地看著他,聲音有些恍惚:“我不明白你就說到我明白啊。我們有很多很多時間,我們可以慢慢來。”
“慢慢來?”他吃力起身,轉眸定定地看著她,嗓音沉重,“我拋下所有和你結婚,是因為我覺得我得到了心內最渴望的東西。我想要和你,還有小陸過平穩安樂的人生。我以為你是真的……我以為你真心喜歡我,真心想要和我度過余生。藍泊兒,我以為你給的愛恨糾纏都是真的……”
他優雅抬手,修長手指撫上她白皙絕美的臉龐。他牢牢地盯著她,驀然收緊五指扼住了她的咽喉,眼神陰鷙,就像變了一個人。
“可你不是真的!”
“逐慰!”
“你口中喊著我的名字,可我知道,你眼中看見的那個人,并不是我。”他的聲音低沉魅惑,“你眼中藏的,是我的先祖逐域。”
“他就是你!”
他聽見她說出這樣的話,不可承受地倒退小半步,仍舊凝注她的眼睛,嘲弄地說:“公主殿下,您不是以為過了一千年,輪回三十次,逐域還能保住他的心魂吧?”
“我知道他能!”
他遽然伸出修長臂膀將她扯了過來,忽地聲色俱厲:“那我算什么?告訴我,我算什么?”
她撞在他結實的胸膛,皺了黛眉。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他,甚至找不出只言片語讓自己稍微顯得理直氣壯一些。
“你無法回答,因為我在你心目中,什么都不是。”
他試圖綻一絲笑容,卻發覺此時此刻連微笑都覺得好勉強。未遇到藍音色之前亦是如此。
那時候,他生活的全部都是冰冷的。直到她霸占他的車。他以為自己只是一時心動,過不了幾天,就會將那人忘得一干二凈。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無法阻止自己去想她。她的眉眼,她的笑容,她的發,她的瞳,她的一切都是溫暖的,看一眼,便暖到心里。這種溫暖無異是幸福的。于是他想方設法見她,送她各式各樣的精美跑車,博她真心一笑。他處心積慮得到他所希冀的溫暖,只是這溫暖太過短暫,并非非他莫屬。她終究,終究斗不過他的渴求。
雪人激他,說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離開藍音色,選擇回歸家庭,但他自己知道,放棄藍音色是他經歷生死后才做出的決定。他其實,是選擇了她。他想自己以后是不是再也見不著她了。她夜夜出現在他夢中,凄凄質問他,問他究竟愛不愛她。如是不愛,便沒有資格與她一起死。
他拼了性命,到最后卻連死亡的邊緣都未能觸碰。他想自己應該是全天下最傻的傻子。但即便傻得頭破血流、痛不欲生,也還是要活下去的。只是不會再快樂了。
他本想等到攀上事業頂峰心滿意足之時就去海里尋她。只是不曾想到,她走了,藍泊兒來了。在崇野的雨幕下,走姿美不可述。
這對孿生姐妹弄得他心魂盡失,可她們卻非相似的存在。藍音色清婉,藍泊兒濃烈。藍音色讓他抓住快樂的尾巴,但藍泊兒卻可以將她的所有揉進他的骨血,教他不得不屈服,不得不認栽。后來他一直想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這么被動。
他以為她和畢海臣結婚,這一切都會結束。他可以漸漸忘記她,讓歲月幫他忘記,讓他在該死的歲月中忘記,忘記她,忘記自己其實動了心。這樣最好。于她,于他,都是最好。
可這一切從不曾發生。他終于還是從淋漓血泊中將她抱出魔窟,那時他比她還要害怕,還要疼。他不愿別人看到自己為她心痛的樣子,于是小心翼翼地偽裝自己,而后一人尋了角落大哭。他太怕,太怕失去她。
可如今,她們怎么就成了一個人了呢?
他想了一夜,埋頭苦思,卻如何都不能將她們視作一個人看待。他寧愿自己是瘋了產生了錯覺。
可如果自己是瘋了,那什么才是真的?
他抬頭深深地望她一眼。撞進他眼底的,是兩彎已然沉淪不生的美瞳。一滴淚緩緩流出,滴落雪顏,美艷無雙,魅惑至極。
他顫抖著手輕撫過她的臉龐,拂去她臉頰的熱淚。
“收起你那微弱的難受吧,眼淚,是人類最強大的武器,可我,已被你傷得沒了心。”
她雙手握住他的手掌:“逐慰,原諒我,我們重新開始吧。”
“重新開始……你能忘記他,還是我能忘記現在?”他無力地搖搖頭,“我們忘不掉的,終此一生,也忘不掉了。”
“逐慰!”
他沉重地閉了一下眼睛,仿佛不能承受似的拉下了她的手,毅然轉身。
我的目光緊緊跟隨他,我遠遠地看見他躍入深海,如同墜落的夕陽。
他哪里記得,自己前世千方百計想要與她結緣,不惜性命來換,今生好不容易得到了,卻被自己親手毀去。我想這或許就是報應了。
整整一千年,在九泉下盼望輪回轉世,他怕被夙王欺騙,怕姍姍遲去,怕終究不得,盼了一千年,就怕了一千年。
海中月,你就睜大眼睛看著,看著你用珍貴生命和青梅竹馬換來的心中摯愛被你傷得肝腸寸斷。
你說你與逐域不同。我看,并無任何不同。
野臨,每每想起這樣的結局,這樣的手段,我都覺得你心思可堪復雜,手段當數最狠。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晚了恁多日子,出的效果竟這樣不留余地,不留余地的殘忍。你可是報復他用我性命要挾你迫你妥協?如是這樣,我真當慶幸那年得到你的青睞,否則作為深藍公主,我一定會像逐慰這般凄慘。在渡忘川河時,也一定會躍入河中,喝那忘川水,受盡千般毒,以此自懲。他不該,不該與你談判,不該,不該在你需要幫助時向你索要任何回報。
野臨,我不是沒有想過,你這樣報復他,是為了我。因為他狠心奪取你我相守永生的機會,要你這高高在上的夙王對他低頭,要他相助。
至于我的生身母親,你是愛屋及烏吧。我自作多情與否,待我晚些日子尋你詰求真實,你可要等我,在鬼門關,黃泉路,抑或奈何橋,又或忘川河,等我。總有一個地方的。你會等著我來對吧。從今以后,我藍赫楚兮會將逝去的一千年都追討回來,我會到你身邊,為你做你為我做過的所有,包括性命。
你等我。
月,又圓了一回。
一如往昔,藍柏玡衣墜海之后并未魂歸冥府,而是自由離散,回到月中。
當她踏入夙月神族的月光小筑,我才知她尋上門來。只因她是已死之人,腳步虛幻縹緲。
我一直在等她發現。
這樣,也好,也罷。
“出來!”嬌嫩嗓音揉入怒意。縱然如此,聲色昵昵,若是拒絕,心有不忍。
我身著野臨昔日羽衣,戴著面皮,順從地自墻后走出。
我看著她的絕色容顏,雖死卻仍有生機,似是能放出萬般光彩。這哪里是已死之人的面容?
她的眼眶發紅發燙,美眸似有千種凄涼:“夙王,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我之間,亦有協議。你不該如此待我!”
我仿著野臨嗓音,拉低了聲線,沉聲怪笑說:“我如何待你?”
“你明知逐域乃我心頭最愛,卻在這一世,登頂為人,安排電視劇本,安排藍魔,與畢海奴、畢海臣,一起毀我人身。你可知,這一世的逐域,與任何一世都不同?他會娶我!”
我薄唇挑笑,當真存著幾分怨念,硬是將話說出口:“逐域娶你,還是逐慰娶你?”
“你……”
“你若問我有何不同,我便告訴你,逐域是逐域,逐慰是逐慰,他們,從來就不是同一個人,由始至終,都不是。”
黛眉蹙起,心兒抽緊。“夙王你莫誆我,縱使逐域轉世千回,那魂魄,那心腸,都是逐域自己的,從不曾變!”
我看得清她眼底的情緒,差幾便要崩潰。可惜她只是怨,以為還有下輩子。
“藍柏玡衣,你可曾想過,你經過的這一千年中,有幾人,是你真心所愛?從逐域到如今的逐慰,抑或從畢雪都到畢海奴與畢海臣,你對誰動過心?莫不是只逐域一個吧。”我有心引她入局。話說得輕,但諷意之深,將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強自說:“愛逐域一個,就是愛所有逐氏后裔,有何不同?”
“那么,你就是在說,你從未愛過畢海奴、畢海臣咯?”
藍柏玡衣垂眸,不耐煩地說:“為何要愛畢氏?難道在你眼里,那些凄楚的可憐人因為凄楚,就該得到我的愛情嗎?我該用愛情回報他們的癡情?你看不過,所以毀了我這一世?”
藍柏玡衣,這一世,是你自己毀的。
“跟我來。”
我們從月中去到禁海。
水晶陵墓被水光映照得熠熠生輝。
她扶著離她最近的水晶棺木,喃喃自語。
尸體不腐,容顏不敗,顯出其少年華美,氣宇不凡。一雙眼眸雖已瞑目,尤可想象璀璨光華。
她慌里慌張去瞧另外兩邊的棺中人。一個素衣白襪,清俊優雅,遺世獨立,出塵脫俗,好似來自九天,一個華服美靴,神情溫文,貴氣無方,風采逼人,仿佛世間難尋。
水中彌漫著一種絕望,為愛人合上棺木的絕望。
“逐域死后,我在海中尋了整整一月,就是不見尸身。我以為……是被吃了。原來,是你收集了他們的尸身。謝了。”那含淚帶傷的眼眸,莫說男子,就是女子,也不忍看。
“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分不分得清。”
她輕抬螓首,眼角垂淚,聲音喑啞,仿佛很累很累:“有差別嗎?分清了我就能改變結局?還是我分得清你就會讓我和逐域白首偕老?”
我指著其中一副棺木:“說說看,他是誰。”
她盯著棺木中的美男子,一時間手足無措。我想她的腦子現在大概全是逐氏家譜了。我知道她說不出,至少,不會一看便知。
過了許久,我才開口:“第七世,逐異,逐瑬與青珩之子,世襲王侯。天生奇才,年少揚名,英俊瀟灑,驚才天下。他與畢玹爭你,自詡不凡,相約決斗,以全部家財下注,敗于畢玹之手。雖然戰敗,猶然風度翩翩。因不愿受他人恥笑,自刎身亡。他太驕傲,以至于甘心留至愛在孤獨人世,而不愿放下自尊攜你浪跡天涯。”
“那又怎樣?”
我指著另一副棺木,說:“第八世,逐尋,逐異與青嬛之子,容貌清雅,心如皎月,愛穿白衣,圣潔無匹,乃當世第一謙謙君子。逐異自盡,藍篛荑殉情,青珩備受流言折磨,精神崩潰。她將藍篛荑視作人世惡魔,為免親子如父,對藍氏妖女一見情終,竟將七歲的逐尋刺瞎,而后自縊。眼盲心不盲,逐尋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怨自艾。他心靈純美,胸襟廣闊,熱愛生命,他的世界沒有殺戮,沒有血腥,只可惜活在亂世,注定見識天幕下的硝煙戰火。他是唯一一個為你拋棄發妻亦拋棄你的奇男子。也許,他愛上的是那個和他一樣在戰爭中奔走、樂善好施、慷慨正義的藍篛荑,而不是金枝玉葉的藍家大小姐。”
“我是輸了……”
“情竇初開,紅豆相思,風花雪月,生死不渝,相濡以沫,遇人不淑,勞燕分飛,曲終人散……我為你織造絢爛情網,要你死便死,要你痛便痛。你覺得,你憑什么能贏?”
“你我早有協議!”
“那你又知不知道,為何千萬生靈求我寬容一次半次,我卻只允你一人流連人世不返?”
在她錯愕的目光中,我將一切娓娓道來。從藍赫楚兮被放逐北極道,永世鎮守,遇上夙王,再到身受重傷,夙王為楚兮而亡,所化血水污染深藍,再到祖母死去,交待楚兮尋回藍柏玡衣,一切的一切,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煙波籠淡的容顏突然起了變化。
我褪去身上羽衣,卸下虛偽面皮。她再看我一眼,緩緩垂眸,又遽然抬首。望我的眼神,看我的雙腿,瞧我的神態,全然不解。
怕是千年過去,她忘記我的容顏了吧。
逐域,奪去她的目光,她的心,她的所有。
“打從夙王應你的請求開始,就是一個陰謀。逐歆被心魔所惑,騙你吃下魚肉,犯了深藍規條,亦是一個陰謀,再到畢海奴、畢海臣這對雙生子的出現,再是一個陰謀……你合該后悔的。”
“楚兮……”她喊我的名,卻說不出只言片語。
“你從來都不知道,你逗弄過的深藍色蚌,就是海中月,禁海花的前身。他跟在你身后一段時日,深藍無人敢動,只因他們以為,你俘虜了他。是啊,你俘虜了他的心。那海中月見你癡戀逐域,艷羨不已,在野臨提出救我之時,向他討來一世情緣。其實,不須拉野臨下水的。可他暗忖野臨囂張自負,竟要他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要他的命,給他一個教訓。野臨那般心高氣傲,豈會任一介生靈牽他前行?于是,千年之后海中月淪為逐慰,自取其辱。他那么快那么快地擁抱死亡,因為你只把他當作逐域,可他,卻已將你視若生命必需。”
藍柏玡衣盯我雪顏,向我走出半步,還是不敢說話。可能她知道,我有太多話要說,而她也需要聽。只是聽見這話時,眼中淚滴急急潸然而下。
“那覆于蚌上的六出雪花便是雪人。雪花與蚌,青梅竹馬。雪花對蚌,更是情根深種。她以為終有一日他們會在一起。無奈,海中月愛上深藍的小公主,將真心托付,亦要用自己和雪花的性命換來與心上人的一世情。既可以得到心上人,又可以擺脫身旁的癡情種,再順帶教訓不可一世的宿命之主,一箭三雕,何樂不為?雪花心知海中月厭倦自己有心拋棄,亦要順手毀掉野臨,所以才要她和自己一同賠命,只好在遙遠的來生化作逐慰妻子,要他得不到。仇恨詛咒著所有帶著愛意而生的人,誰都不例外。雪人也是。我讓她知道自己是誰,逐慰是誰。她仿佛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得勝,永遠不會快樂了。所以她瘋了,今生大約不會再清醒了。也許有人覺得她一次一次地犯傻是愚蠢,但對于注定要愛上的那個人來說,犯傻是避不過的。至少,她不會忍不住告訴逐慰自己是誰,他是誰。至少,她提前知道逐慰的結局,她可以安心發瘋了。”
聽著想著,她突然捕捉到最重要的一點,開始在眾多水晶棺木尋找。一個環形從頭到尾,她雖然認不出誰是誰,卻知道新的逐域不在此處。
只因,環形之中有一副空棺。
“逐域在哪里?”她幾乎咬牙切齒地問出這句話,“我問你逐域在哪里!”
“海上城堡。”
她颯然轉身便要離開,我輕言淺笑叫住了她,冷冷啟唇:“他死了。”
她頓在原地,連回旋身子看我的力氣都沒有。
一天之內面對所謂的愛人兩度死去,誰都禁不住吧。
以陰謀開始,就莫要怪被陰謀結束。
“畢家正在治喪。”我見她再沒有質問我的力氣,就繼續說下去:“是畢海臣。”
那個她陷他于不義,令他纏入官非的癡情男子。她愛慘了他,卻也害慘了他。
“你騙我!”她如夢初醒,浮上強烈哭意,眼中落下珠子無數。
她接受不了吧,像我當初知道母親的陰謀那樣。
我苦笑一聲,輕輕地說:“宿世情敵成為孿生兄弟,這種事,只有我才做得出呢。”
“藍赫楚兮!”她恨透了我。
“畢海奴是畢雪都后世不錯,但畢海臣亦是逐域后世。家族力阻,世俗白眼,旁人譏諷,甚至是畢海奴的勸告,他一概不理,在雪人面前護你周全,在逐慰傷你之時挺身而出,甚至不救身在囚籠的親兄弟,為的就是你的安全。只因我早讓他知道你是人魚。那一切他從來沒有想你清楚,也沒有表現給你看到,所以你全然不知。在你眼中,他不過是畢雪都,一個癡情不渝、不擇手段的將軍。你恨他,恨他在初世亂你軌跡……他那樣愛你,求你莫要嫁給逐慰,可你卻不稀罕。你不稀罕他的情,他的愛。他那樣愛你,那樣想保護你,希望用揭破你的身份威脅你就范,你卻狠狠反擊。最好能送他入獄,當時你心里就是這么計劃的。于是你又一次上演從雪人那里學來的戲碼,將你至愛的逐域,弄得遍體鱗傷。”
她疲倦地閉眼,笑得恁樣哀傷,怕是追悔莫及吧。心痛就對了。這樣便值得,值得我用余生來賠。
“我告訴他你是人魚,卻沒有告訴他,他就是你生生世世追隨的逐域。你們都料不到吧。若是我,我也料不到呢。可惜,沒有人能預知今日,沒有人……”
她慢慢地垂下眼瞼,唇卻在顫動。我差點聽不見她的聲音。她說得很輕很輕,然而卻用盡了全力。
“你作弄我。”
我嫣然一笑:“這是該你的。”
“該我的?難道你和我不一樣?”
眼中凌厲不可數,她惱羞成怒,開始揭我傷疤。
“你也時常踐踏他人心腸!沈延基就是其中之一。你走進他的生命,卻從未將他放在眼里,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予取予求,冷漠無心。你不知道,他同樣有家族力阻,同樣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只為和你一起,他會努力。你也不知道,你失蹤以后,他日日夜夜在你家等你,形容枯槁,心魂盡失。你更不知道,他會握著你送的避水指環,念你的名字。縱使有一日海水漫上陸地,避水指環渡他后裔逃離,他也不會原諒你。”
她亦要我心痛,我自然不甘落后。
“畢航的咒魚鞭是我給的,在給的時候便已告知所有。只是沒有想到他仍舍不得。之后你往生,我尋了逐歆和畢航,讓他們互訂了協議,用兒來生,換你未來。于是他們與妻子復合,只為來世有子嗣助你解脫。只是你們都沒有想到這輩子會這樣吧。你也不會想到,畢雪都有一天也愿意壓上恁大賭注。你一直以為他只愛你,霸道地想要將你占據,沒有料到,他也會為你傾盡所有吧。如果你一早就能明白,試著公平一些,或許今天就不會這樣了。只是你別妄想還有來世了呢。你的逐域,喔,不,是畢海臣,在你將他傷透以后三天已成孤魂野鬼。他為防你繼續咒魚的故事,攜逐陸墮入禁海,斷了你所有的后路。其實我早就對逐陸下了人魚蠱,就算沒有他,逐陸也是活不成的。只不過他不愿見你與逐慰順利成婚。他說,在這緊要關頭,一旦逐陸死了,你就會結不成婚。他說,這個世上誰都可以得到你,唯獨逐慰,他無法忍受。為的不單是你,還有他的自尊。你沒有想到吧,那顆任你操縱的棋子,就是你一生摯愛。他也沒有想到他自己其實就是自己日日夜夜妒恨詛咒的逐域。真是一個天大的鬧劇!”
我語帶笑意,為的就是激怒她。她果然怒了,一掌襲來。雖只剩半分靈力,我仍被震跌,不出意外地嘔出鮮血。只一掌,我的臉色蒼白無匹。
野臨,若你知道我做的和你寫的最終契合無縫,會不會笑我,覺得我被你看透了,吃定了?瞧,你未笑我,她已在笑我了呢。
“藍赫楚兮,你比我,慘了千倍萬倍!我與逐域相愛篤深,我至少伴他千年,而你,說是夙王舍身救你,可事實是,他不要你!否則他不會任你在孤海浮沉,到此時仍不現身!你不過是棄婦,而我逐域到死都帶著對我的愛。你有什么資格嘲笑我?”
“是啊,我這就去問他,為何不來找我?為何?為何不來找我?他應知,我在等他的啊。”我不停地嘔血,到最后,竟連身子的各處毛孔都淌出血來。現在,終于不必等了。
她見我如此,慌了。
“這么多年,看著你與逐域甜蜜、互傷,我就想問他一句。可是,我答應祖母……我答應她,要將你帶回深藍。如今,你在這人世再無牽掛,總可以回去了吧。可以回去了。我……我也可以去找野臨,詰一個答案。為何……為何不來找我?”
“楚兮!”她看著自己傷我的手掌,大聲地哭了出來。
我已分不清,究竟她是哭的我,還是哭的逐域。不過不管是誰,都再也見不到了吧。
“是我用咒魚鞭毀了自己所有的靈力,才禁不起你的打。因為,我要像畢海臣那樣,讓自己沒有退路,沒的選擇。只有這樣,我才有勇氣去幽都找他,問他,繼續愛他。我這樣,是不是很可憐很可憐?什么時候,我竟這樣可憐?”我心口劇痛,拽緊玡衣的手臂,疼得入魔,全身發顫。
她聞言大急:“楚兮不能!沈延基還在你家等你!”
“告訴教母,這就是夙王對她的報復,讓她知道,無論她做什么,夙王都在盯著她。”
玡衣,原諒我將秘密埋藏,姐妹情我自己悼念就好,其他你不必知道。
母親,對玡衣公平一些。因為活著,是為了得到快樂,遺忘苦痛。
我淡淡一笑,作個最后的告別。
別了,人世。
別了,玡衣。
別了,母親。
她的淚水淌過我的臉頰,就好像是我落下的。她說:“楚兮!我知道,我知道夙王在哪里,他就是,就是任話息!”
我睜大了眼,仿佛死不瞑目。
原來冥冥中自有定數。我注定,見不到野臨。
野臨。
這一生我料錯并一錯再錯的只有三件事全是野臨。
野臨自傷,被逼卸下戰甲以后,我怕有下回,便迫他立誓,同生共死。我沒有料到素來重信守諾的夙王亦會違背誓言,獨自往生。起初我以為他會很快回來,未曾料想他千年不歸,而當我真的以為他會永世不返,如今正要去詰問一二之時,他竟一直等在闌珊處。
夙王。宿命之王。只怕他自己都沒有料到吧。
我感覺到身體的每一處毛孔都在放大,淌著不盡的人魚血液,艷如殘陽。
我看見我癱坐在光滑的冰面,北極冰川正因為染了人魚血液變得鮮紅炫目。他對我似有若無地微笑,將手放在我頸間為我治傷,溫柔得不像真的。我知道他是極愛我的,不然不會在我受傷之時亦要自己一樣痛。
我想起,相約小箭在他脖頸滑過的剎那,我才從傷口的劇痛中回過神來,而后,感到雙倍的疼。
原來,母親和野臨所給予我的好運,只在我活著的時候才有用。現在我要死了,于是厄運降臨。
野臨,此時此刻你若在我身邊,一定會抱著我不肯放任我睡去吧。因為你害怕我一睡不醒。我也是啊,害怕你夾在輪回的齒輪中不能復生。如今,卻不須害怕了。
原來你一直都好好的。可是,我終究沒能認清你。因為沒能認清你,所以現在無半分抵抗力。
我終于還是死了。在這場長達千年的“人魚之亂”續集里,究竟是誰落入誰設下的圈套,最后或死或傷,我已不能明了。也許,大家都是倒霉蛋。
“我知道他是夙王,因為只有夙王,才會那樣冷,連血都是冷的;因為只有夙王,才那樣強大,教我費盡心力都探尋不到他的前世;因為只有夙王,才那樣涼薄……楚兮,楚兮!他在星巴克等你!楚兮!他在等你!”
咫尺卻是天涯,我聽不見她的呼喚,聽不見這個世界一丁點的聲響。
我不懂,為何不能早一些,早一些?為何當我燃盡生命飛向天堂尋他,他卻已站在地面?
我在半空中,看著自己又一次離開心愛,漸漸遠離,比任何時候都要遙遠,卻無法停止飛翔。
我沒能贏過宿命,也沒能勝過自己。這一生,我敗了。玡衣,希望你能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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