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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奉打更人 第兩百零六章 文會(萬字大章)

作者/賣報小郎君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文會在皇城的蘆湖舉行,湖畔搭建涼棚,構架出足以容納數百人活動的區域。

    夏末的陽光依舊毒辣,湖畔卻涼風習習。

    原本文會是國子監舉辦,參與文會的大多是國子監的學子。

    但裴滿西樓一通攪和,鬧出這么大的聲勢,出席文會的人物立時就不同了,國子監學子依舊可以參加,不過是在外圍,進不了涼棚里。

    文會在午時舉行,因為這樣,朝堂諸公就可以利用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堂而皇之的參加。

    午時將近,國子監學子們穿著儒衫儒冠,被披堅執銳的禁軍攔在外圍。

    “這是我們國子監辦的文會,憑什么不讓我們入場?”

    “主客關系怎能顛倒?”

    “不但有禁軍控場,連司天監的術士也來了,防備有居心撥測之人混入文會,莫非,莫非陛下要參加文會?”

    正說著,一輛輛馬車駛來,在蘆湖外的廣場停靠,車內下來的是一位位勛貴、武將。

    他們和文會本該沒有任何關系,都是沖著“討教兵法”四個字來的。

    不但他們來了,還帶了女眷和子嗣。

    “快看,諸公來了,六部尚書、侍郎,殿閣大學士”

    “我猜到會有大人物過來,沒想到來這么多?一場文會,何至于此啊。”

    “兄臺,這你就不懂了,一場文會自然不可能,但這場文會的背后,歸根結底還是談判的事。兩國之間無小事。諸公是來造勢施壓的。”

    “區區蠻子,敢來京城論道,不知天高地厚。待會兒看張慎大儒如何教訓他。”

    武將之后,是三品以上的朝堂諸公,如刑部尚書、兵部尚書,以及殿閣大學士們。

    其中部分朝堂大佬也帶了家中女眷,比如頗有文名的王思慕,她穿著淺粉色仕女服,妝容精致,端莊秀美。

    “翰林院的清貴也來了,有趣,這群書生自詡學問無雙,待會肯定對那裴滿西樓群起而攻之”國子監的學子眼睛一亮。

    一群穿著青袍的年輕官員,趾高氣昂的進入會場。

    翰林院是學霸云集之地,這群清貴雖然手里無權,年紀又輕,但他們絕對是大奉最有學問的群體之一。

    他們正值韶華,記憶力、悟性、思維敏銳程度都是人生最巔峰的時刻。

    有了他們入場,國子監的學子信心倍增。

    翰林院清貴們入座后,低聲交談:

    “北齋大典我看了,水平是有的,然,雜而不精。”

    “對我等來說,確實不精,但對天下學子而言,卻是深奧的很吶。”

    “此人確實厲害,單一的領域,我等都能勝他,論所學之廣搏,我等自愧不如啊。”

    “對了,若論兵法的話,我們翰林院里,無人能超越辭舊了吧。”

    剎那間,一道道目光望向俊美如畫的年輕人。

    許新年坐在案后,清晰的察覺到不止翰林院同僚,不遠處的勛貴、諸公也聞聲望來。

    那是自然,我主修的就是兵法他剛想頷首,便聽勛貴中響起嗤笑聲:“裴滿西樓討教的是張慎大儒,老師總不至于比學生差吧。”

    許新年有些惱怒,朗聲道:“圣人曰,學無長幼達者為先,誰說學生一定不如老師的?”

    勛貴、武將們哄笑起來,知道他是許七安的堂弟,有幾個笑的特別恣意,把嘲笑寫在了臉上。

    這個許新年學問是有的,但除了一張嘴能罵出花,其他領域,在翰林院里并不算多出彩。

    他竟說學生能勝老師,可笑至極。

    嗯?罵人?

    勛貴武將們反應過來,笑聲猛的一滯。

    許新年喝了口茶,矜持的起身。

    許七安穿著輕甲,腰胯制式佩刀,跟隨著懷慶和臨安的馬車來到場地,豪華馬車緩緩停靠在路邊,穿著素雅宮裝和火紅長裙的懷慶裱裱同時下車。

    然后,她們齊齊抬手,遮了一下猛烈的陽光。

    公主怕日手遮蔭某個侍衛,腦海里躍出這句話,緊接著便看見宦官舉著華蓋,為兩位公主遮擋陽光。

    裱裱回過頭來,在人群里尋了一遍,水汪汪的桃花眼有著困惑,她不知道狗奴才易容成了誰的模樣。

    偽裝的還挺好嘛裱裱心里有些失望,因為她在話本里常見到“相互喜歡的人就會心有靈犀”這樣的描述。

    兩位公主剛入場,便看見許新年站在案邊,感慨陳詞,口吐芬芳,指著一干勛貴怒罵。

    勛貴武將們大怒,你一句我一句的圍攻許新年,后者巍然不懼,引經典句,言辭犀利。

    不少武將已經開始撩袖子了。

    諸公喝著茶,優哉游哉的看戲。

    懷慶皺了皺眉,清斥道:“放肆!”

    她盛怒時的模樣,充滿了威嚴,竟然極有威懾力,不但許新年停止了謾罵,就算氣的嗷嗷叫的上頭武將們,也偃旗息鼓了。

    諸公和勛貴們紛紛起身,躬身行禮:“見過兩位公主。”

    懷慶冷哼一聲,帶著裱裱,以及兩名侍衛入座。

    許新年抿了口茶,潤潤嗓子,隨后看向左上方席位的王思慕,恰好對方也看過來。

    昨日,王思慕特意尋他,希望他能在文會上展露一下才學,博個好名聲,增添聲望。

    王大小姐沒指望許二郎能在文會上大殺四方,震驚四座。

    因為有張慎出場,張先生是許二郎的老師,有他出場便足夠了。

    許二郎朝她笑了笑,正如昨日聽完后,云淡風輕的笑了笑。

    這時,外圍傳來學子、侍衛們恭敬的喊聲:“見過太子殿下,見過三皇子、四皇子”

    涼棚里眾人側頭看去,只見太子扶著一位白發蒼蒼,拄著拐杖的老人,沿著禁軍包圍出的通道,走向涼棚。

    “太傅?”

    懷慶驚喜的脫口而出。

    而裱裱下意識的縮了縮腦袋,她從小被這個臭老頭打手掌心,打了好些年。

    太傅不是針對臨安,太傅針對的是學渣。

    太子攙扶著太傅進了涼棚。

    諸公紛紛起身,恭敬行禮。

    論輩分,在座的諸位都是太傅的晚輩。

    許新年隨同僚們齊聲行禮,審視著被太子攙扶的老人,頭發雖白,卻依舊茂密,真是讓人羨慕的發量。

    臉龐溝壑縱橫,皮膚松弛感嚴重,眸子也略顯渾濁,但這個老人的氣質很獨特。

    他記得院長趙守說過,太傅是當代唯一養出浩然正氣的讀書人。

    本朝三公都是一品,但沒有實權。太傅原本有望執掌內閣,只是當年父皇修道,不理朝政,太傅欲持竹條痛毆父皇,被攔下。之后再無緣仕途,便在宮中專心治學。

    沒想到連太傅都來了許新年心道。

    太傅冷哼一聲,看向國子監大祭酒,淡淡道:“老夫隱居多年,才發現國子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祭酒面紅耳赤。

    同樣出身國子監的諸公亦有些尷尬。

    朝廷的臉面,就是他們的臉面。

    一個蠻族年輕人在京城大放異彩,若是武道也就罷了,蠻子本就是粗鄙的武夫。偏偏是以學問揚名。

    要知道,人族最大的驕傲就是文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儒家是中原人族的體系,是獨有的文化瑰寶,是無數人驕傲的所在。

    見氣氛有些僵凝,懷慶起身,把太子從太傅身邊擠開,攙著他入座,聲音清冷:

    “太傅,裴滿西樓才情驚艷,只論四書五經,大祭酒并不弱他。所學廣搏,且能精深之人,太罕見了。不過你放心,有張慎出面,想來一切都是穩妥的。”

    太傅拍了拍懷慶的手背,有了幾分笑容:

    “殿下若是男兒身,豈有那蠻子在京城耀武揚威的機會?老夫這次來湊這熱鬧,就是不信邪,我大奉士林人杰輩出,后起之秀無數,真無人能壓他一個學了些圣人皮毛的蠻子?”

    這是,輕笑聲從涼棚外傳來,帶著幾分悠閑,反駁道:

    “圣人曰,有教無類。太傅左一句蠻子,右一句蠻子,可有把圣人的教誨記在心里?”

    涼棚外,滿頭白發的裴滿西樓,帶著嫵媚多姿的黃仙兒,以及氣質陰冷的豎瞳少年,大大方方的進入涼棚。

    他們明明是外族,是客,卻擺出一副閑庭信步的輕松姿態,仿佛自身才是文會的主人。

    對于諸公、勛貴武將們的鎮場,毫不在意,毫不露怯。

    國子監學子、翰林院清貴、在場諸公、勛貴武將沉默的凝視著裴滿西樓,這位才情驚艷,學問深厚的蠻族。

    沒有人回應,但卻悄然挺直腰背,平穩情緒,如臨大敵。

    “在下白首部,裴滿氏長子,裴滿西樓,見過諸位!”

    裴滿西樓用自己的學問,塑造了一位驚才絕艷的讀書人形象,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這次文會,他打算把名聲再次推向高峰,為后續的談判做鋪墊。

    許府。

    楚元縝坐在庭院里,石桌邊,手里捏著酒杯,他的身邊坐著麗娜、李妙真、許鈴音。

    “為什么他能進皇城?他去作甚?不怕元景帝斬他狗頭嗎。”楚元縝酸溜溜道。

    他很眼饞文會,身為讀書人出身的劍客,還是曾經的狀元,這種巔峰對決的文會,對楚元縝有致命誘惑。

    但他不能進皇城了,更不能眾目睽睽之下參加文會,這一切都是因為許七安。當初要不是為了幫他,哪會這么凄慘。

    于是過來找他喝酒,抱怨幾句。

    沒想到,這個始作俑者自己卻進去了。

    楚元縝心里酸的像恰了檸檬。

    “我也想去。”

    許鈴音脆生生道。

    “文會就是一群讀書人討論無聊的東西,你不會想去的。這種地方和我們師徒沒關系,不如在家吃糕點,喝甜酒釀。”

    麗娜借機教育徒兒,她還是很有逼數的,并希望徒兒也能漸漸有逼數起來。

    “師父,文會有很多好吃的,上次大鍋跟和尚打架,我跟著一個伯伯,吃了好多好吃的。”

    許鈴音給出致命一擊。

    “對哦,我怎么沒有想到,文會有美酒佳肴。”麗娜眼冒精光。

    角度很刁鉆啊楚元縝摸了摸許鈴音的頭,覺得這個憨丫頭蠻可愛的,然后想起了那日在云鹿書院的噩夢教程。

    他默默收回手。

    李妙真說道:“那蠻子近日囂張的很,我看著不舒坦,忍不住想一劍刺了他。”

    看誰不爽就刺誰,你真的是天宗的圣女么楚元縝覺得,天地會里槽點最多的就是李妙真。

    一號身份不明,三號許辭舊正人君子,六號恒遠慈悲為懷,五號麗娜雖然不聰明,愛吃,但自身沒有什么讓人想“一吐為快”的缺陷。

    七號八號“失蹤”多年。

    九號金蓮道長性情溫和,是個讓人尊敬的長輩,修功德,品性值得肯定,也沒什么不良嗜好。

    只有李妙真最讓人無奈,她是天宗圣女,本該性情寡淡,冷冷清清,結果下山歷練兩年,硬是把自己歷練成急公好義,鏟奸除惡的飛燕女俠。

    “國子監讀書人如此不堪,還得靠云鹿書院的讀書人來擺平他。”李妙真道。

    楚元縝笑著點頭:“張慎所著兵法六疏精妙絕倫,有他出面,那蠻子囂張不了多久。不過,此人能著出北齋大典,足以開宗立派,成為一代名儒。”

    李妙真皺了皺眉,她聽出楚元縝并不看好張慎,道:“這蠻子這么厲害?”

    楚元縝點頭。

    “若是比詩詞,應該還是許寧宴更厲害吧。”李妙真謹慎問道。

    楚元縝嗤笑一聲。

    李妙真皺眉道:“也懸?”

    楚元縝搖頭失笑:“不,許寧宴的詩才曠古絕今,但文會不是詩會。再說,許寧宴也出不了場。”

    市井之中。

    雖然平頭百姓進不去皇城,但他們對文會的討論度極高,對結果更是期待無比。

    連辛苦勞作的販夫走卒,坐在小攤邊吃一碗面食時,也能聽見鄰桌時刻在討論文會,指點江山,激昂文字。

    “這讓我想起了去年的斗法,那是何等的轟動。最后咱們許銀鑼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一個穿著藍色褂子的貨郎,呲溜一口面食,大聲說道。

    “文會可不是斗法,可惜許銀鑼不是讀書人,幫不上忙。”同伴惋惜的回應。

    面攤老板揭開熱鍋,一邊下面條,一邊搭茬,憤憤不平的說道:“國子監讀書人可真是廢物,竟然輸給一個蠻子,我都替他們臉紅。”

    其他桌的食客忍不住說道:“許銀鑼要是讀書人就好了。”

    在百姓眼里,許銀鑼是無所不能的英雄,大奉的傳奇人物,真正有良心的大人物。

    所以對他有著盲目的崇拜,認為許銀鑼無所不能。但理智告訴他們,許銀鑼不是讀書人,學問肯定不如那蠻子。

    因此只能感慨一聲:如果許銀鑼是讀書人就好了。

    面攤老板捧著面遞給客人,笑道:“不過這蠻子竟敢挑戰云鹿書院的大儒,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眾食客笑了起來。

    皇宮,寢宮內。

    元景帝慵懶的坐在塌上,翻閱道經,腳步聲傳來,老太監小碎步返回,低聲道:

    “文會那邊傳來消息,裴滿西樓和翰林院大人們論了經義、策論、民生、農耕、史不落下風。”

    “不落下風,就已經是我大奉臉面無光了。”元景帝沒什么表情的說道。

    老太監看皇帝露出這個表情,便知他心里不悅。

    歸根結底,裴滿西樓如此逞威風,丟臉最大的還是一國之君。

    “可有論詩詞?”元景帝突然說道。

    老太監搖頭。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元景帝嗤笑一聲,笑聲剛起,又忽然板著臉,冷哼一下。

    頓了頓,元景帝道:“張慎還沒來?”

    老太監低頭:“張先生未來。”

    元景帝緩緩點頭:“不急,文會還沒進正題呢。云鹿書院的讀書人雖然討厭,學問上倒也從未讓人失望。”

    他神態頗為輕松。

    文會正題是什么?

    是戰爭,是發生在北方的戰爭。

    國子監代表里,一位學子起身,憤慨陳詞:

    “蠻族常年滋擾邊境,殘殺我大奉百姓,為禍深遠。而今遭了東北靖國鐵蹄的碾壓,竟恬不知恥的來我大奉求援。

    “蠻族就是蠻族,厚顏無恥。”

    外圍的國子監學子紛紛響應,怒罵蠻子“厚顏無恥”。

    黃仙兒笑吟吟的全部在意,手指絞著鬢發。

    豎瞳少年滿臉怒火,極力壓制蛇類殘暴嗜血的本性,豎瞳陰冷的掃了那名學子一眼。

    裴滿西樓面不改色,甚至笑了起來,道:

    “巫神教稱雄九州東北,與大奉緊鄰只有三州之地。以大奉的人口和兵力,耗費一定的代價,就能把他們堵在三州之外。”

    他停頓了一下,見諸公和武將們露出認同的表情,這才繼續道:

    “但如果北方的領地也被巫神教占領,靖國騎兵南下,可直撲京城。康國和炎國再從東進攻,遙相呼應。大奉豈不危矣。

    “眾所周知,北方有連綿無盡的草原,靖國若是得了北方領土,便能養出更多的騎兵,屆時,大奉縱使有火炮和弩,也擋不住這群陸地上的“無敵者”。

    “所以,大奉出兵,不是幫我神族,而是在幫自己。我神族繁衍艱難,人口低下,縱使時而滋擾邊關,卻沒那個兵力南下,對大奉的威脅有限。但巫神教可不一樣啊。”

    沒人反駁。

    翰林院的學霸,國子監的學子,乃至朝堂諸公,其實都認可他的這番話。

    巫神教掌控的東北,物產豐富,既能狩獵,也能農耕,而農耕的文明,人口是最繁盛的。

    巫神教人口相比大奉,差太遠,那是因為地域有限。

    若是北方版圖落入巫神教手里,遷出一部分人口去北方,最多二十年,巫神教的人口會翻一倍,至少一倍。

    裴滿西樓沉聲道:“到那時,我神族的今日,便是大奉的來日。”

    許新年默默旁觀著。

    這群蠢貨,不知不覺被對方掌控了主動,你們要討論的,難道不應該是索要籌碼嘛,怎么討論起出兵的必要性,肯定要出兵啊,這是毋庸置疑的額,討論籌碼好像是談判桌上要做的事,是諸公的事,確實不宜在這個時候談。

    這場文會的核心,其實是大奉這邊要把裴滿西樓的形象打垮,把他的逼格打垮。

    但形式不太樂觀啊,這家伙本身就能言善辯,口才厲害,再占據著必須出兵的“大義”。

    許新年目光一轉,發現許多武將躍躍欲試,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后又皺眉沉默。

    還算有自知之明,這群武將罵人還馬虎,辯論?即使他們有豐富的帶兵經驗,也說不過裴滿西樓,呸,粗鄙的武夫

    “諸公平時在朝堂上不是牙尖嘴利嗎,太傅打本宮手掌心的時候,不是能說會道嗎,怎么都不說話。”裱裱焦慮道。

    “太傅怎么能下場,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輩分差太多了,即使贏了也不光彩,人家只會說我大奉以大欺小。諸公亦是此理,而且,如果諸公下場,我敢保證,裴滿西樓會主動與他們比斗學問”

    懷慶難得說了一大堆的話,給愚蠢的妹妹解釋:

    “諸公的學問,除幾位大學士,其他人都已荒廢。”

    裱裱睜大眼睛,喃喃道:“那怎么辦?氣死人了。”

    國子監學子臉色沉重,翰林院的學霸們同樣如臨大敵,臉色都不好看。

    王首輔嘆口氣:“裴滿西樓才華驚艷,實在讓人驚訝。”

    翰林院的年輕官員,入場時自信滿滿,與現在沉默又嚴肅的姿態,落差明顯。

    王思慕頻頻看向許二郎,期待他能站出來表現。

    王首輔注意到了女兒的眼神,道:“二郎怎么今日如此沉默?”

    王思慕蹙眉。

    就在眾人啞口無言,苦思對策時,蘆湖上空清光一閃,穿儒袍,戴儒冠的張慎憑空出現。

    然后,他朝著湖面墜落。

    清光再一閃,張慎便出現在涼棚里,神態間還殘留著些許后怕。

    他吹的牛皮肯定是:我所在的地方不是云鹿書院,在蘆湖。所以差點掉湖里了許七安心里瘋狂吐槽。

    “張大儒來了。”

    “張先生終于到了,我就知道張先生不會缺席。”

    外圍的學子們歡呼起來,如釋重負。

    諸公笑了起來,與張慎有交情的人,紛紛開口:“謹言兄,你可來了。”

    張慎不冷不淡的頷首,旋即看見了太傅,急忙作揖:“學生張慎,見過太傅。”

    太傅“嗯”了一聲,始終板著的臉,終于有了笑容:“張謹言,這位白首部的年輕人要向你討教兵法,你指點他一二。”

    涼棚內,氣氛頓時高漲。

    張慎環顧一圈,望向華發如雪的裴滿西樓,道:“你就是那個著出北齋大典的裴滿西樓?”

    裴滿西樓首次起身,作揖道:“學生見過張先生。”

    張慎擺擺手:“不必客套,你要和我斗一斗兵法?”

    棚內一下安靜,眾人翹首企盼。

    黃仙兒微微坐直身子,瞇著眼,凝視著云鹿書院的讀書人。

    豎瞳少年收斂了狂傲之氣,這位儒家體系的四品高手,便是裴滿大兄本次文會的“敵人”,他雖看不起讀書人,但云鹿書院的讀書人則不在鄙視范圍里。

    儒家體系即使沒落多年,積威仍在。

    “學生才疏學淺,想向先生請教。”裴滿西樓笑容溫和,成竹在胸。

    張慎翻了個白眼:

    “你這不是耍流氓嗎,老夫二十多年沒領兵了,都快忘記枕戈而眠的滋味。我說來說去還是二十多年那一套,你跟我論什么兵法。

    “你怎么不跟魏淵論兵法去,這老小子坐鎮朝堂,暗子遍布天下,二十年運籌帷幄不曾停息,就等著有朝一日厚積薄發。”

    裴滿西樓笑道:“先生這話,豈不也是耍流氓?”

    豎瞳少年忍不住插嘴,冷哼道:“你怎么不讓裴滿大兄和監正斗法去。”

    這次,裴滿西樓沒有訓斥少年,笑問道:

    “那便不討教兵法了,其實學生對先生兵書仰慕已久,聽聞先生精通兵法,所著兵法六疏廣為流傳,人人稱道。

    “后學不才,也著了一本兵書,此書耗時數年,不但融入了中原兵法,更有蠻族騎兵的兵法之道。還請先生賜教。”

    說著,看向身邊的豎瞳少年。

    玄陰把腳邊的小木盒打開,捧出厚厚一本書籍:北齋兵卷

    大奉這邊,眾人面面相覷,著實沒料到此人不但精通兵法,竟還寫了兵書?

    讀書人注重著書立傳,哪怕學問高深之人,對著書也是很謹慎的。一本書修修改改很多年,才會公布天下,廣而告之。

    至于一些隨筆、筆記,在這個時候,其實稱不上“書”。

    比如許七安在云鹿書院看過那本大周拾疑就是筆記,稱不上書。

    所以,眾人對裴滿西樓的話,半信半疑。

    太傅臉色明顯一沉。

    王首輔等官場老人,臉色也隨之凝重,有了不好預感。

    出于對書的尊重,張慎無比嚴肅的雙手接過,湖面清風吹來,書頁嘩啦啦作響,飛速翻閱。

    張慎的臉色變幻,被場內眾人看在眼里,先是愕然,繼而欣賞,到最后竟是振奮。

    裴滿西樓問道:“先生覺得,此書如何?”

    張慎沒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嘆道:“妙。”

    “全書分為三卷,第一卷兵道,論述了何為兵法,何為戰爭,便是不通戰事之人看了,也能知道什么是戰爭,提綱挈領。

    “第二卷論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形容的太好了。十二種謀攻之策,讓人拍案叫絕啊。

    “更難得的是第三卷,精研排兵布陣,提供了許多種武者與普通士卒的配合的陣型,極大發揮了普通士卒的用處。”

    裴滿西樓確實是驚才絕艷的讀書人,兵法之道,他張慎輸了,儒家講究念頭通達,死鴨子嘴硬這種事,他是做不出來的。

    再說,輸了文會,丟臉最大的還是元景帝和朝廷,云鹿書院早就被驅逐出朝堂,他沒必要為了國子監這群酒囊飯袋的臉面違背本心。

    張慎喟嘆一聲:“老夫的兵法六疏實不如你這本北齋兵法,甘拜下風。”

    “都說云鹿書院的讀書人,品性高潔,名不虛傳。”

    裴滿西樓笑了,笑的酣暢淋漓。

    他為什么要挑張慎做墊腳石?理由有三個:張慎名氣夠大張慎隱居二十多年張慎是云鹿書院讀書人,直抒胸臆,品德有保證。只要自己的兵書能折服對方,他就不會昧著良心打壓。

    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這個道理。

    涼棚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失去了表情。

    豎瞳少年玄陰嘶聲笑道:“都說大奉文道昌盛,盡是讀書種子。看來,都不及我裴滿大兄。大兄,等你回了北方,你就是咱們神族的許銀鑼了。”

    他指的是如許七安一樣備受愛戴。

    聞言,涼棚外的國子監學子又羞愧又憤怒,想反駁怒罵,卻覺得羞于開口,謾罵只會更丟人,憋屈的咬牙切齒。

    翰林院的學霸們一臉尷尬。

    其他領域的學術,他們還能有來有往的討論、爭辯,打戰這一塊,學霸們連戰場都沒去過,毫無發言權,紙上談兵只會惹人笑話。

    黃仙兒嬌笑起來,也不知是開心,還是在嘲笑。

    “這文會一點意思都沒有,早知道就不來了。”有女眷抱怨道。

    她們懷著期待和熱忱而來,想看的是蠻子吃癟,而不是楊武楊威,力挫大奉讀書人。

    懷慶嘆了口氣,她是女兒身,這種場合不好下場,否則就是打讀書人的臉,而且,兵法之道,她也只是看過一些兵書而已。

    那裴滿西樓是白首部少主,久經戰事,經驗豐富,水平肯定比她高很多很多。

    “扶我回去!”

    太傅握著拐杖,用力頓了三下,低吼著說。

    老人滿臉失望。

    寢宮里。

    老太監腳步飛快的跑進來,臉色忐忑。

    帷幔低垂,榻上,元景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老太監低聲道:“張慎,服輸了”

    “啪!”

    元景帝把書摔在了老太監臉上。

    蘆湖畔,涼棚里。

    裴滿西樓朝四方作揖,笑容溫和,勝不驕敗不餒的姿態:“多謝各位指教,大奉不愧是文道昌盛之地,令人心生向往。”

    這話聽在眾人耳中,就像在嘲諷,不,這就是嘲諷。

    太傅面沉似水,加快了腳步。

    諸公紛紛起身,沉默的離開案邊,打算走人。

    “篤!”

    酒杯放在桌上的聲音有些沉重,引來周遭人的側目。

    許二郎翩翩然起身,朗聲道:“我大哥有句詩:忍看小兒成新貴,怒上擂臺再出手。”

    聲音傳開。

    太傅停下腳步,回眸看來。

    諸公和勛貴武將們看了過來。

    國子監的學子看了過來。

    裴滿西樓愕然的看著這位出言挑釁的翰林院年輕官員。

    許新年望著白發蠻子,淡淡道:“本官與你論一論兵法。”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辭舊!”

    翰林院的同僚們紛紛用眼神示意,讓他不要沖動。

    許辭舊在官場名聲不錯,全是楚州屠城案中,堵在午門怒罵淮王時積累。

    這份名聲來之不易,因為一時憤慨、沖動毀于一旦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張先生是他的老師,連他都輸了,許辭舊以為自己能贏?”

    “何苦再去丟人呢,裴滿西樓所著兵書,連張大儒都自愧不如,大加贊賞。”

    “我等也憤慨不平,只是,只是這許辭舊過于魯莽了。”

    國子監學子議論紛紛。

    裴滿西樓懷疑自己聽錯了,盯著許新年看了片刻,恍然想起,這位是張慎的弟子。

    只是老師都輸了,學生還想扳回局面?

    豎瞳少年玄陰一臉冷笑,而黃仙兒則百無聊賴的玩弄酒杯,淡淡道:“無趣。”

    王思慕錯愕的瞪大眼睛,她沒想到許新年憋了半天,竟是為了此刻?

    意氣用事!王首輔心里大怒。

    “許大人,你可練過兵?”裴滿西樓含笑問道。

    許新年搖頭。

    “可上過戰場?”裴滿西樓又問。

    許新年還是搖頭。

    這位出生蠻族的讀書人微微搖頭,“你雖主修兵法,卻是紙上談兵,怎么和我論兵法。”

    豎瞳少年玄陰嘲笑道:“你莫不是也著了兵書,要拿出來與我大兄一較高下?”

    見許新年被蠻族嘲笑,眾人亦感丟人。

    張慎詫異的看著自己的得意弟子,心說這小子腦子糊涂了?為師都自愧不如,他跳出來作甚?給我報仇么。

    不過,讓他受一受挫折也好,許辭舊就是太順了,不管是家境、求學、官場,他都沒有受過太大的挫折。

    許新年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沒錯,我這里確實有一部兵書,請裴滿兄指點一二。”

    “!!!”

    包括張慎在內,所有人都愣愣的看著許新年,目光極為茫然,與裴滿西樓一樣,他們懷疑耳朵出問題了。

    許新年不理眾人,從懷里摸出一本淺棕色書皮的線裝書。

    裴滿西樓看見封皮上寫著四個字:孫子兵法。

    飽讀詩書的他,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并非當世流傳的兵書,也不是朝廷剛修的,贈予他的那些老調重彈的兵書。

    但他是個愛書的人,不會因書名而輕慢了任何一本書,抬手攝來,微笑翻閱。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開篇還算不錯,簡單的陳述了戰爭的重要性,頗為一針見血。

    繼續往下看:

    “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裴滿西樓微微頷首,收起了內心的些許輕慢和審視心態,能寫出這一句,著書之人確實有些真本事。

    當他看到“兵者詭道也”時,終于動容,瞳孔略有收縮:“妙,妙啊!此言甚妙。”

    裴滿西樓如饑似渴的看下去,漸漸沉浸在知識海洋里,流連忘返,把周圍的一切都忽略了。

    此書有十二篇,內容博大精深,它不但描述了戰爭理論、經驗,甚至還總結出了戰爭的規律。

    這本書已經超脫了計謀的范疇,書中闡述的東西,不僅限于簡單的計謀兵法,而是一種更宏觀,更高層次的東西。

    比如,書上說,政治是決定戰爭勝敗的重要因素。層次高一下子拔高了,裴滿西樓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蠻族打戰,只是為了劫掠,裴滿西樓也認為打仗就是打仗,戰場之外的因素固然重要,但戰爭的勝敗,終究是雙方戰力的落差。

    兵書的字數不多,相比起他厚厚的一大本,顯得簡陋無比。可它字字珠璣,每一句話都值得讓人深思許久。

    反觀自己抄錄各個戰役,努力的用文字分析細節。總結各種陣營,強調士卒重要性貽笑大方。

    當然,這本書也有缺陷,比如它通篇都沒有提到武夫的作用,以及如何利用武夫。

    許久之后,裴滿西樓終于從沉浸式閱讀中掙脫,發出滿足的感慨:“受益匪淺,受益匪淺”

    接著,他發現周圍的大奉人直勾勾的看著他。

    眾人都傻了。

    剛才裴滿西樓的一系列表情變化,充分給他們展示了“欣喜若狂”、“嘆為觀止”、“如饑似渴”等詞匯。

    讓人無比好奇,書中到底寫著什么,讓一位才華驚艷的人物,做出這般反應。

    裴滿西樓看了眼許新年,又看了眼手里的孫子兵法,猶豫著,掙扎著,最后長嘆一聲,深深作揖:

    “許大人,是在下輸了。

    “在下別無所求,只想懇請許大人讓我抄錄此書,在下愿行弟子之禮,稱您一聲先生。”

    此書確實遠勝他寫的北齋兵法,嘴硬沒有意義。

    豎瞳少年玄陰,眼睛瞪的圓滾:“大兄,你,你”

    嫵媚妖嬈的黃仙兒,此刻,嬌俏的臉龐終于沒有了慵懶散漫的自信,花容微變。

    嘩然聲響起,炸鍋了一般。

    裴滿西樓認輸了,自愧不如。

    而且,為了能抄錄許辭舊所著的兵書,竟不惜以學生自居。

    勛貴、武將們直勾勾盯著裴滿西樓手里的兵書,仿佛那是世上最誘人的東西。

    王首輔深深的看著許二郎,眼神和表情都凝固了一般。

    王思慕芳心砰砰狂跳,癡迷的看著傲然立于場中的許二郎。

    太傅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瞇著眼,上下審視,而后用力頓了兩下拐杖,撫須大笑:

    “這才是我大奉讀書人,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

    三公主四公主望著許辭舊,眸中異彩綻放。

    “許家真是一門雙杰啊,許七安已是耀眼無比,這許辭舊,竟不遜色分毫。”有人感慨道。

    張慎從裴滿西樓手中奪過兵書,懷著深深的困惑看了起來。

    他的表情變幻,與剛才的裴滿西樓如出一轍。

    等他看完,已是呆若木雞。

    “不,不對,這本兵書是誰寫的?辭舊,是誰寫的?”張慎激動的問道。

    自己弟子什么水準,他會不知道?許辭舊在兵法一道出類拔萃,但絕對不可能著出這般經天緯地的兵書。

    這本兵書的作者,另有其人。

    張慎迫不及待想知道原作者是誰,大奉竟有此等人物。

    許新年緩緩點頭:“這本兵書確實不是我寫的。”

    滿堂嘩然為之一滯,眾人茫然且困惑的看著他,又看一眼張慎。

    漸漸回過味來,這本讓裴滿西樓折服的兵書,作者另有其人?

    “是魏淵,是不是魏淵?”張慎又問。

    一道道目光落在許二郎身上。

    魏淵裴滿西樓喃喃自語。

    魏淵啊!眾人恍然大悟。

    “這關魏公何事?”

    許二郎皺了皺眉,有些不悅,目光掃過眾人,拔高聲音:“這是我大哥所著的兵書。”

    剎那間,涼棚內外,蘆湖畔,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真希望每天寫萬字大章,腦子說:不,你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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