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北，微風徐徐，城樓處，岳陽王蕭詧坐在涼傘下，就著明媚陽光，看著手中書卷。
書字如同伶人，將一件件往事重演。
五十年前，蕭齊永元三年一月，荊州刺史、南康王蕭寶融，在江陵稱相國，大赦天下，并以雍州刺史蕭三郎為征東將軍，討伐昏君蕭寶卷。
蕭三郎隨后傾雍州兵馬而出，乘船順漢水而下。
二月，蕭三郎軍前鋒攻打漢口要地魯山。
三月，十三歲的南康王蕭寶融在江陵即皇帝位，改元中興。
四月，蕭三郎軍自漢口渡江，兵臨南岸郢州州治夏口城外，圍城的同時，接連擊敗下游援軍。
七月初，攻克夏口。
諸將認為，要讓將士在夏口休整一段時間，蕭三郎認為應該一鼓作氣，乘勝直指建康。
八月，益州軍順流而下，逼近長江峽口，江陵震動，荊州軍拼盡全力將來犯之敵擋在峽口。
同月，蕭三郎軍抵達江州尋陽，守將開城投降。
九月初，蕭寶融詔令蕭三郎進京之后，便宜行事，中旬，蕭三郎大軍前鋒抵達建康西南新亭，齊帝蕭寶卷征發(fā)建康百姓及東西二冶囚徒守城。
十月中旬，朱雀航大戰(zhàn)，蕭三郎軍渡秦淮河，東府城守將開城投降，大軍隨后圍攻臺城。
十二月，有內(nèi)應開臺城數(shù)門，建康易主，蕭寶卷被廢為東昏侯。
來年正月，蕭三郎進位相國，封梁國公。
二月，蕭三郎稱諸王謀反，殺晉熙王蕭寶嵩等三王，鄱陽王蕭寶寅潛逃奔魏，不久，蕭三郎進爵梁王，隨后蕭寶融下詔禪位于梁王。
于是，蕭三郎受禪稱帝建梁，改元天監(jiān)。
五十年后，同樣是雍州刺史，同樣是蕭三郎，相同的一幕，即將重演，此時蕭詧回顧五十年前的往事，給自己鼓勁。
希望自己能如同祖父當年那樣，從雍州起兵，創(chuàng)立基業(yè)。
也只有這樣，才能扭轉(zhuǎn)敗局，因為局勢對他十分不利。
兄長被俘，湘州已失，漢水東面，司州大局已定，司州刺史陳霸先，已派兵往襄陽而來。
雍州西面，梁州軍沿著漢水東進，即將進入雍州地界。
與此同時，益州刺史、武陵王蕭紀已經(jīng)親自率軍順長江而下，即將抵達長江峽口。
荊州刺史、邵陵王蕭綸派兵迎戰(zhàn)，不讓益州軍突破峽口，守住江陵西門戶。
然而下游湘州，江夏王蕭大款的大軍即將西上。
事已至此，蕭詧已經(jīng)無法回頭，再不孤注一擲，就只有流落他鄉(xiāng)、客死異國的結(jié)局。
五十年前，雍州刺史蕭三郎傾巢而出，雍州軍與荊州軍分工協(xié)作，西守峽口，東攻建康，最后奠定勝局。
五十年后，雍州刺史蕭三郎也必須傾巢而出，雍州軍與荊州軍分工協(xié)作，西守峽口，東攻建康，最后奠定勝局。
或許，還能再讓一位鄱陽王，倉皇北逃。
我能做到么？
蕭詧這段時間，一直這么問自己，五十年前的蕭三郎，手中的籌碼有很多，五十年后的蕭三郎，手中籌碼寥寥無幾。
但是，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大王。”
侍衛(wèi)的輕聲呼喚，讓蕭詧收回思緒，看向侍衛(wèi)。
侍衛(wèi)接著說：“大王，人已經(jīng)到了。”
“嗯，請他們過來。”
蕭詧說完，把書卷交給隨從，看向眼前河面。
大量戰(zhàn)船聚集在岸邊，船上旌旗招展，已經(jīng)做好了出擊的準備。
腳步聲起，數(shù)名將領登上城頭，向蕭譽這邊走來。
他們身著黑色戎服，和周圍身著紅色戎服的梁軍將士形成鮮明對比。
蕭譽看著這幾名魏軍將領，心中滿是苦澀。
本來，他只是想借兵掣肘，結(jié)果沒想到柳仲禮會敗得這么慘，安陸會這么輕易被攻破，所以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現(xiàn)在，蕭譽手中沒有多少籌碼可以孤注一擲，所以只能借。
成王敗寇，只有成為勝利者，所作所為才不會受譴責，當年的蕭三郎若敗了，那就是亂臣賊子。
如今的蕭三郎若勝了，什么都不是問題。
“諸位遠道而來，辛苦了。”蕭詧擠出笑容，對前來助戰(zhàn)的魏軍將領說：“此戰(zhàn)，寡人有破釜沉舟之志，還請諸位將軍，助寡人一臂之力！”
。。。。。。
郢州夏口，潘寶正在市集內(nèi)某邸店驗貨，貨是蜀錦，半年前交付的定金，如今總算是交貨了。
驗貨事宜，當然由伙計來負責，潘寶和店掌柜聊起天。
“武陵王的大軍，浩浩蕩蕩東進，都快要把江面塞滿了，不過就是卡在峽口，一時半會出不來。”
掌柜說著自己掌握的消息，他的店經(jīng)營蜀貨，以及西域胡商運到蜀地的各類奇珍異寶，所以對長江上游的情況頗為了解。
潘寶如今可是頗有財力的東主，既為彭均做買賣也給自己賺錢，他做買賣的同時，負責打聽消息，見掌柜消息靈通，便問起來：
“你覺得，荊州那邊，能頂多久？”
“能頂多久？湘州不是平定了么？官軍西進，東西夾擊，邵陵王又能頂多久？”
“可是，可是益州軍東進了，萬一被魏國趁虛而入，怎么辦？”潘寶很關心這個問題，掌柜笑起來：
“你沒去過益州，是不知蜀道有多難走，別的不說，就說劍閣，那是成都的東北面門戶，關中的兵馬要入蜀，就得先過劍閣這個門。”
“然而劍閣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只要官軍守著劍閣，任他千軍萬馬，都沒法過。”
“更別說要入蜀，就得拿下蜀地門戶、梁州漢中，不然，沒法全力攻打劍閣。”
“就算魏軍來勢洶洶，擠在狹長的山路也施展不開，打仗打個大半年，官軍早就收復江陵、武陵王回師成都了。”
潘寶沒去過益州，不過家鄉(xiāng)在江陵，所以很關心朝廷何時平定藩王叛亂，聽得這個家鄉(xiāng)在益州的掌柜說得頭頭是道，便放了心。
朝廷平定叛亂，江路再度通暢，他手中有不少暢銷貨，屆時往返鄱陽、江陵，那是日進斗金的收入。
驗完貨，交易順利成功，掌柜問：“潘東主，那鐵針真的不錯，我能加訂一船貨么？”
潘寶反問：“加訂一船？你上次進的貨，賣完了？”
“賣完了，沒幾日就賣完了，這鐵針，可真不錯。”
掌柜夸起潘寶最近推銷的鐵針：“好用、耐用，又不貴，雖然薄利，但能多銷，還是不錯的。”
“那你得等，我一下子沒法變出多一船貨來。”潘寶笑道，又說了一會，和伙計帶著滿滿三車蜀錦離開。
走到街口，卻是分道揚鑣：伙計們要把蜀錦運到自家邸店入庫，待來日轉(zhuǎn)運鄱陽，而潘寶要出城，到別院去，和外室共度良宵。
潘寶是江陵人，自幼隨長輩在鄱陽生活，跟著大鯰彭發(fā)了財，如今也是有模有樣了，鄱陽大宅有正室，夏口別院，自然就有外室。
潘寶騎著驢，哼著小曲，想著外室那迷人的身形，不由得心馳神往，隨從們見了，知道郎主心情好，也不打擾。
出了西門，潘寶看著北邊江景，頗為感慨：“等到朝廷平定雍、荊，我?guī)銈內(nèi)コ啥迹犝f成都城里，也有西域胡姬！”
隨從聞言來了精神：“郎主，成都如何會有胡姬？又不是建康，有大海船運來胡姬。”
潘寶笑道：“益州和西域，可是通商道的，中間經(jīng)過什么吐魚、吐魚嗨，反正，成都也有不少胡商，我聽說，武陵王府名下，幫忙打點產(chǎn)業(yè)的大掌柜，就有胡商。”
“那往后，郎主可得帶我等去見識見識。”
說到女人，男人們總是興致勃勃，潘寶看著江景，又遠眺北岸，嘆道：“那岳陽王也是個縮頭龜，但凡有些膽色，也該賭一把，集中舟師從漢口沖出來。”
“郎主，漢口魯山有官軍把守，上游水軍如何沖得出來喲，除非不管后路。”
“也是，哈哈，反正早晚都要完蛋，我覺得，他還不如賭一把，倒還痛快些。”
潘寶議論了一陣，繼續(xù)往前走，卻見前方官道上塵土飛揚，似乎有大量騎兵往這邊過來。
夏口是郢州州治，位于長江南岸，郢州西面，和湘州接壤，潘寶覺得這可能是湘州那邊過來的官軍騎兵。
但即便如此，軍人可不是好打交道的，潘寶趕緊下了驢，和隨從一起到路邊避讓。
不一會，騎兵疾馳而過，隊伍很長，潘寶看著看著，覺得有些不對：這些騎兵胯下戰(zhàn)馬，大多身材魁梧。
官軍的戰(zhàn)馬，當然也有駿馬，但潘寶見過更多的是歪瓜裂棗，眼前經(jīng)過的騎兵，大概有三四百騎，還多有備馬，基本上都是高頭大馬。
也不知，是哪個財大氣粗的將領，舍得給部下配這么多好馬？
潘寶想了想，覺得自己沒必要多事，騎上驢，繼續(xù)趕路。
“郎主，怎么官軍里，有胡人的？”一名隨從忽然問，潘寶覺得莫名其妙：“胡人，什么胡人？”
“方才過去的官軍，我瞥見有人深目高鼻，那不是胡人的樣貌么。”
“亂講話，人家可能是長得丑了些，怎么能說是胡人？”
“不是長得丑，是真的高目深鼻。”
“行了行了，是又如何。”潘寶不以為然，“常有北來武將投效朝廷，也許，是人家?guī)淼牟壳兀看篌@小怪的，日后見了胡姬，莫不是會嚇得發(fā)軟？”
眾人一聽，哄然大笑，繼續(xù)向前走。
然而沒過多久，夏口城方向似乎熱鬧起來，仿佛有許多人在呼喊，不一會，還響起號角聲。
“大概是前方捷報，引得滿城歡呼吧。”潘寶想了想，想到一個可能，于是滿懷期盼：“莫非官軍收復江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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