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夜幕下,寨墻后,地面木棚里,無數沿著斜坡下滑的齊兵們聲嘶力竭的喊著,想要爬上去,卻已經回不去了。
這是第二道寨墻,為石頭所砌,長度有二百余步,門已經堵死,所以只能翻墻。
墻高二丈,不算太高,齊軍將士扛來大量長梯,蟻附攀墻,密密麻麻。
爬上墻頭的人很多,卻會被前面第三道墻上的梁軍弓箭手射擊。
為了躲避射擊,就得趕緊下墻,還好墻內側是一道斜坡,不是很陡,直接滑下去即可。
且地面有一道木棚,和寨墻幾乎等長,寬度有十余步,躲進去,就能避開箭矢。
在第二道墻上,借助火光,還能看到第三道墻下、地面木棚外側,有許多梁兵在和棚內之人搏斗。
而第三道墻的門不知何故,掉了半扇,無法關上。
所以,得趕緊下墻,擊潰這些梁兵,就能攻入第三道墻后。
然而當齊兵從城墻滑下去卻發現,斜坡很滑,盡頭是一道深槽,這槽因為有木棚遮擋,在墻上是看不到的。
深槽大概二丈寬,很深,對面是一群憑空揮舞刀盾的梁兵,仿佛在演戲。
齊兵們還沒反應過來就滑入深槽,而槽底也是斜坡,很光滑,又有水流淌,人會繼續向下滑。
槽底是什么?不知道,卻能聽到嘈雜的機括聲。
聲音里,夾雜著隱隱約約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這些慘叫聲,讓剛翻過墻的將士以為木棚里爆發了激戰,同袍正與敵軍肉搏,戰況激烈。
于是急不可耐下墻,想要投入戰斗,卻一個個步前者后塵,落入槽內。
馬六郎就是其中之一,他和同伴剛翻上第二道寨墻時,見左右都是自己人,膽氣瞬間大了許多。
對面墻上有弓箭手放箭,他們不及多想,趕緊如其他人一樣,沿著斜坡滑下去,進入木棚。
結果直接滑下坡底,掉入槽中。
同時落地、滑入坡底的人還有很多,密密麻麻,如同溢過河堤的水一樣,不斷掉入槽中。
槽中有水,他摔得頭昏眼花,沿著槽向下滑,伸手拼命亂抓,卻只抓住同伴的胳膊。
兩人和其他人擠在一起,向槽底滑去。
木棚里點著些許火把,火光閃爍間,他看見正面一個對向的深槽,有許多人向著這邊滑下,隨后撞在一起,一起下落。
和底下許多人擠成一團,仿佛身處一個巨大漏斗之中。
洞里機括轉動的聲音,以及慘叫聲,還有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使得他倆嚇得腦袋一片空白。
只知道呼喊:“救命,救命!”
但聲音被機括轉動聲淹沒。
人群正在緩緩下降,有許多手在亂抓,許多人試圖向上爬,卻都無濟于事。
黑暗之中,馬六郎鼻子被血腥氣味占據,耳邊充斥著慘叫聲,以及各種破裂的聲音。
他覺得下面一定有什么不對,大伙仿佛落到了一個石碾里,底下的人不斷被碾碎,而他也快了。
馬六郎奮力掙扎,想要向上爬,卻被不斷落下的人撞得頭昏眼花,所有人擠成一團,漸漸下降。
不一會,馬六郎覺得雙腳被什么東西夾住,慢慢吞咽,漸漸疼痛難當。
這種感覺,似乎是卡在兩個對轉的粗糙石碾縫隙里,被其慢慢吞下。
“啊啊啊”馬六郎慘叫著,忍受不了沿著雙腿傳上來的劇痛。
骨骼破碎的聲音傳來,他痛苦萬分,意識快速模糊。
“不要下來,這是陷阱”
他好想喊,卻喊不出來,隨后失去意識。
然后從水力壓輥另一頭出來,落在池中。
池畔,有不少人拿著工具在干活,都堵著鼻子,一個個面色慘白。
他們是之前被俘的齊軍俘虜,一直在寒山堰干活,看著眼前血腥場面,不斷嘔吐,幾乎要虛脫,卻不得不繼續工作。
其中,面色慘白的段韶,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把胃都吐出來了。
他征戰沙場幾十年,自詡殺人如麻,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不會被任何血腥場面嚇住。
結果沒想到,世間竟然有如此兇殘的機關。
沒錯,這就是機關,梁軍設了一道機關,引齊兵來攻,只要翻過第二道寨墻,就會滑到這機關里。
外頭喊聲震天,想來攀上寨墻的齊兵源源不絕,那么有多少,死多少,一個都跑不了。
段韶受不了如此血腥的場面,吐得雙腿發軟,實在堅持不住,癱在一旁,渾身上下不由自主發抖,恐懼包裹全身。
梁軍守將是惡鬼,設下血肉磨盤,要把活人全都粉身碎骨,來的人越多,死的人就越多。
這不是在殺人,這是在吃人!
他雙手捂臉,指縫間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以及源自心靈深處的戰栗之音:
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
。。。。。。
太陽西沉,望臺上,沐浴著夕陽余暉的高洋,看著前方梁軍營寨,一言不發,
從昨日傍晚到現在,將近一整天,他的將士攻入敵寨,卻一去不回。
確切的說,是攻入第二道寨墻后的人,沒一個回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洋一開始想不明白,只知道敵軍負隅頑抗,己方繼續增兵,就能將其擊潰,然后攻破寒山營寨。
于是不斷派遣將士進攻,要來個一鼓作氣,將梁軍營寨擊破。
但是,他漸漸發現不對勁,己方將士一去不回,即便是一命換一命,也足夠把寒山梁軍換個精光。
哪怕營寨里有陷阱,那么死人也會把陷阱填滿。
若打不過對方,好歹可以撤回來,但翻過墻的人,一個都回不來。
所以,情況不對,高洋下令停止進攻,并讓唐邕清點出擊人數。
望臺下,唐邕從軍吏手中接過一張紙,紙上寫著許多數字,他反復看著最后一個數字,只覺天旋地轉。
站不穩,差點倒地,被軍吏扶著。
“怎么會,怎么會,不過是一日時間”
唐邕喃喃著,靠著樓梯站了一會,勉強恢復過來,面色慘白,要登望臺。
卻走不動,只能在軍吏攙扶下,一步一步,拾階而上。
不知過了多久,好不容易來到臺上,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走進閣內。
借著夕陽余暉,他見面色不豫的高洋,正盯著自己,又想到紙上所寫數字,只覺后背發涼。
“傷亡多少?”高洋發問,聲音夾雜著期待,又有些許擔心,唐邕干咳一聲,抖起精神,緩緩上前。
他沒有回答天子的提問,而是將軍吏交來的那張紙,雙手捧給天子。
高洋接過紙,定睛一看,片刻后,面色變得慘白,雙手開始顫抖,隨后看向唐邕。
見唐邕艱難點頭,高洋猛地點頭,然后一抽一抽,神經質的不斷點頭。
“弄錯了吧,怎么可能”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才一晝夜,才一晝夜”
“你們一定弄錯了,弄錯了”
“去,去,重新點數,認真點數”
高洋神經質的點頭、呢喃,巨大的傷亡,讓他腦袋一片空白。
“陛下!我軍傷亡慘重”唐邕喃喃起來,高洋只是不住點頭,好一會,才回過神。
再次看向手中的紙,看著紙上所寫數字,高洋嘴角抽搐。
“才,才一晝夜,就折了我軍這么多將士”
“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唐邕見天子如同發病一般,不斷喃喃“怎么可能”,心中不安,卻不得不提醒:“陛下,這是攻打南岸敵寨的損失,北邊,北邊也在連日攻打”
高洋聞言看向唐邕,兩眼圓瞪:“你想說什么?”
“陛下,北營的傷亡,并不在這紙上。”
“呵呵呵呵”高洋笑起來,笑得一抽一抽,隨后猛地跳起來,把手中紙張撕得粉碎:“才一日,才一日!”
“朕的將士,朕的將士,才一日,死在敵寨里,就那么多!不下一萬!”
他不是對“死者不下一萬”的數字震驚,而是被“攻打一個營寨僅僅一晝夜,就死了不下一萬人”而震驚。
這“不下一萬人”,可不是填壕的羸弱民夫,不是做苦力的青壯,而是不下一萬的戰兵,就這么突然沒了!
若是戰場廝殺,這傷亡倒還說得過去,可現在僅僅是攻入一個營寨,圍繞一堵寨墻的爭奪。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有什么!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攻進去,攻進去都沒回來!”
“就算是個坑,也該填滿尸體了,可人不斷過去,就是一個都沒回來!!”
高洋聲嘶力竭的呼喊著,面容扭曲,指著梁軍營寨方向:“那里面待著的,不是人,是惡鬼,是吃人的惡鬼!”
“吃人的惡鬼,來到人間了!”
就在這時,對面傳來號角聲,看樣子,是梁軍發動反擊,要把占據第一道寨墻的齊兵擊退。
高洋沖到窗邊,看著夜幕下的梁軍營寨,兩眼圓瞪,高聲呼喊:“來!朕在此,殺過來啊!”
北風凜冽,迎面吹來,瞬間把閣內的溫暖吹散,唐邕趕緊跑上前,和侍衛一起,拼命把高洋拉回來,關上窗。
“陛下!那李笠擅守,我軍傷亡慘重,已經元氣大傷,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撤軍?不,不!”高洋喊起來,面露瘋狂,“進攻,進攻!朕要把這惡鬼斬殺,還人間太平!”
“陛下!還請以大局為重!不能再攻下去了!”
唐邕哭喊起來,他是真的很震驚,因為他們的對手,不是人,是惡鬼。
這個惡鬼,精心設計了一個陷阱,故意在昨日黃昏時分,露出破綻,讓他們看到破寨的希望,于是不顧一切投入大量兵力進攻。
持續一夜,未有進展,卻停不得,于是繼續投入兵力。
如同一個連贏的賭徒,狂喜之下,把大量籌碼壓上,想要在最后一把,贏光莊家的錢財。
結果,就是這一把,輸得傾家蕩產,回過神來,已經晚了。
當年,玉璧之戰,官軍攻城,將近兩個月時間,折了數萬人。
而現在,昨天到現在,只是一晝夜,便折了至少上萬人,若仔細核算,只會更多,這還是南岸的損失。
巨大的刺激,讓唐邕都覺得有些接受不了,遑論高洋。
加上之前數日的傷亡,以及尚未知曉的北岸大軍攻寨傷亡,這一次,他們的傷亡必然驚人,元氣大傷。
從正式進攻到現在,不過十余日,傷亡卻很可能超過玉壁之戰的傷亡。
再不撤,會出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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