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雪停了,北風凌冽,但寒山堰附近的作場區(qū)內卻熱火朝天,大量機器在運轉,無數(shù)工人在忙碌。
一處作場里,嘈雜的轟鳴聲中,成排的自動制針機“雷迪奇”正在運轉,前來參觀的何妥,看著這種復雜的機器不斷“吐出”鐵針,目瞪口呆。
這些機器似乎是活的,不需要人操作,自己就能將鐵絲制作成鐵針。
何妥從沒見過如此復雜的機器,這種制針機幾乎所有“零件”都是精鐵所制,經由水力驅動,每日運轉四個時辰,然后需要進行日常維護。
所得鐵針經過“熱處理”后,就能夠包裝、出售。
這個制針作場,也制作魚鉤,正常情況下日產鐵針、魚鉤各有近百萬枚,但并不是全力生產的產量。
雇工上千,主要是包裝工,即將鐵針包裝的工人,均為女工。
因為日產量很高,所以女工“三班倒”進行鐵針的包裝,到了晚上,房間里點起煤氣燈,宛若白晝。
何妥聽得介紹,心中震驚,很快想到這種產量下的小小鐵針、魚鉤,給彭城公帶來了多少利潤。
下次面見彭城公,怕不是又有許多問題要請教。
何妥祖上為西域胡人,父親何細胡來到蜀地經商,為時任益州刺史、武陵王蕭紀看中,為王府打點產業(yè),富甲一方,號為“西州大賈”。
不過何妥喜歡讀書,自幼便在建康求學,不是經商人才,而是通曉、音律的大才子。
因為有才氣,為湘東王看中,侍奉左右。
湘東王輔政,錄尚書事,何妥得了任用,在尚書省任職。
此次來徐州寒山公干,因為肩負湘東王分派的額外職責,所以要來參觀寒山的各類作場,其中就包括徐州牧、彭城郡公李笠的制針場。
先前,何妥不明白為何各地售賣的鐵針都被稱為“李針”,現(xiàn)在,他看著這些制針機,明白了。
極低的生產成本、極大的產量,使得“機制針”、“機制鉤”無人可以與其競爭。
李笠的制針制鉤作場只在兩個地方有,其一是饒州鄱陽,其二就是徐州寒山。
兩處制針制鉤作場制作的鐵針、魚鉤,幾乎席卷了梁國全境,甚至外銷到齊國、周國,乃至裝船運往海外。
按說這種私人產業(yè)是不會允許外人參觀,更不會讓人有機會了解產量以便征稅。
但李笠卻別出心裁,將自己作場向官府適當公開。
于是,饒州官府、徐州官府每年都會從李笠的制針作場收取大量的稅。
徐州牧李笠以身作則,饒州、徐州境內大小作場,自然也就跟著接受“監(jiān)督”,每年足額繳稅。
連帶著其他工商業(yè)者也開始老老實實繳稅,與此同時,針對商稅的新稅制出現(xiàn)。
這稅制源自鄱陽的一種改良稅制,具體執(zhí)行方式相對慣例有所不同,由時任鄱陽內史的李笠創(chuàng)建。
經過多年完善,這種征收商稅的稅制,不僅在饒州成為定制,也隨著李笠在徐州寒山任職,在徐州生根。
因為饒州、徐州工商業(yè)極其繁榮,所以兩處官府征收的商稅極多,如今已成為朝廷主要的財源之一。
甚至已經超過建康。
朝廷開支甚多,輔政的湘東王為了開源、節(jié)流,已經把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奈何僧多粥少,朝廷歲入和開支比起來,總是不夠。
那么,既然饒州和徐州實行的稅制效果不錯,是否可以在別的地方推行呢?
譬如在廣陵、南昌、尋陽、湓城、夏口、襄陽、江陵、巴陵、臨湘等商旅眾多的大城推行這種稅制。
然而,湘東王命人仔細研究這種稅制后,發(fā)現(xiàn)實行起來很難,因為這稅制的收稅方式決定了需要有一支廉潔、高效的稅吏隊伍。
這種隊伍,目前只在饒州和徐州才有。
而且,實行新稅制的基礎之一,是對所有工商業(yè)者實行“無差別征稅”,然后再根據(jù)具體情況,對某些群體實行“退稅”。
無差別征稅,指的是無論工商業(yè)者有無背景、靠山,按規(guī)定該繳的稅就得繳,誰都不能例外,不分官民。
至于這些人聲稱的各種免稅、減稅特權,得派人持“身份證明”、“有效證明”,到官府的“退稅機構”填表,經審核后若屬實,就會獲得退稅。
李笠以身作則帶頭繳稅,自家作場允許稅吏檢查以便核算產量,于是,出身鄱陽的幾位大將同樣照做。
饒州、徐州境內,從上到下都照做,才讓新稅制得以實行,給朝廷帶來豐厚的商稅收入。
可在別的地方實行,這可能么?
不可能。
以郢州夏口為例,每年都有大量船只經過夏口,往來長江、漢水之上,夏口的市集商賈云集,大量貨物在此流轉、銷售。
可想要對大量的商業(yè)行為征稅,很困難,因為無論行商、坐賈,只要經營規(guī)模達到一定程度,就肯定有靠山。
要么是州郡官員、要么是某個宗室王侯或京城權貴,以及當?shù)睾雷,甚至還有動用官軍隨船押運貨物的官宦子弟,這讓稅吏如何收稅?
所以,稅吏只能把目光轉到那些小商賈身上,加上稅吏本身也多有敗類,所以收商稅收得民怨沸騰,但收上來的稅卻不算多相對而言。
何妥在作場管事的帶領下,轉到“包裝車間”,他看著一條條“長桌”邊上,垂足而坐、低頭包裝鐵針、魚鉤的無數(shù)女工,目瞪口呆。
好多人啊!
女工們身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坐在高腳坐具“椅子”上,伏“桌”工作。
人人戴著“工作帽”,將頭發(fā)兜起來,雙手套著袖套,又戴著手套,將一枚枚鐵針、魚鉤包裝起來。
沒人說話,但此時無聲勝有聲,何妥看到的是即將前往兩淮乃至齊國的“大軍”,其兵卒在此列隊、登“盒”。
這規(guī)模壯觀的“包裝現(xiàn)場”,讓何妥震撼的同時,愈發(fā)感受到彭城公李笠的與眾不同:之前,有哪個權貴讓名下產業(yè)繳稅的?
一個小小的店鋪,都不繳稅,遑論用工上千人的大作場。
之前,何妥拜訪李笠時,李笠說過:打仗時,將領身先士卒,士卒們才會用命。
征稅時,權貴們要帶頭繳稅,其他人才服氣,才會老老實實繳稅。
在饒州,在徐州,即便是太府寺、少府寺的產業(yè),也得老老實實繳稅,其他各級官員、將領,以及豪商、豪強們,自然也就老實起來。
因為誰敢不老實,李笠會讓其老實,沒有例外。
坐鎮(zhèn)淮北的猛虎,天不怕地不怕,誰敢在其面前聒噪?
想到這里,何妥覺得有些為難。
湘東王要增收,就不可避免要動稅制,因為有了饒州、徐州的成功先例,所以,湘東王想在建康推行這種稅制。
只要在京城實行了,在別的地方推廣,就容易許多。
毫無疑問,這會觸動大量權貴、世家高門的利益,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但朝廷真的缺錢,稅收不增加,就承擔不起與日劇增的開支。
湘東王想要開源,鄱陽王蕭嗣認同湘東王的主張,極力贊同改革稅制,為朝廷增收。
鄱陽王也贊成只要在建康成功實行新稅制,接下來,還要將新稅制推廣到其他幾處要地。
譬如江州湓城長江航路,江北廣陵和江南京口連接大江南北等,增加商稅收入。
如此一來,需要一個不怕得罪人、威名赫赫、讓所有人無法正面對抗的主官來主導這一事務。
那么,合適的人選其實只有一個。
然而,要讓這人挪個窩,恐怕比登天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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