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路就好走了許多，一條平坦的大道直通靈山，走上半日便能到達(dá)。可是進(jìn)了山，就急轉(zhuǎn)直下了，山崖陡峭，一邊是刀劈似的石壁，另一邊則是深不見底的斷崖，途中還常有巨石擋道，所以車夫不敢行得太快，生怕一個(gè)不小心沖到崖下面去。
車外的事張耀忠卻是一概不管的，現(xiàn)如今，他坐在暖和的車廂里，滿心的歡悅，手里握著那幾張年畫細(xì)細(xì)欣賞。
他沒想到在這最后一日，被他找到了寶貝。前面幾幅年畫倒也還好說，它們自然是好的，可是這一幅，這昨日從江家拿回來的一副年畫，卻頗如了他的意。因?yàn)樗犔筇崞疬^這樣一張年畫，基本跟他手里這張一模一樣：一個(gè)慈眉善目的老婆子，裝扮成年輕姑娘的模樣，看起來甚是討喜。
他記得當(dāng)時(shí)太后是這般說的：別看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略走兩步就需要人攙扶著，但我也有年輕的時(shí)候，那時(shí)候，我可是個(gè)淘氣的，得了空就出去玩耍，家里人根本管不住我。后來有一年的除夕，我又出去了，直到守歲的時(shí)候都沒回來。父親為了罰我，也為了引我安生上幾日，就讓我比著年畫畫畫兒來著，他說，杏兒，你和你弟弟桂榮一起畫，誰畫得好，誰今天就有果子吃，也能跟我走親戚去，畫得不好的那個(gè)，就只能在家里待著，哪兒也不許去。當(dāng)時(shí)弟弟已經(jīng)跟著先生學(xué)了幾年畫，畫工自然不知道比我高超出多少，可是你們猜怎么著，這次比賽卻是我贏了。
我記得那幅年畫上面是個(gè)老婆子，對，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的年紀(jì)，嘴角眼角都帶著笑，笑紋長長的，看上去是個(gè)老頑童的模樣，甚是招人喜愛。她穿得也好看，紅得紫的，上面繡著花兒，不像皇上現(xiàn)在喜歡的那些畫，土黃的底色，灰色的衣裳，我常說我就是市井里長大的，頂不愛這些顏色淺淡的圖，就是因?yàn)槲覐男】磻T了這些花紅柳綠的東西，俗氣些，卻吉慶。
話說回來，桂榮信心滿滿地和我比試，畢竟他會畫畫，我卻連握筆都不熟練，他認(rèn)定了我怎么都不會贏過他，可是結(jié)局卻是我贏了他。桂榮畫到一半，竟然哭了，手指著年畫，說那畫中的老婆婆一直在瞪他，瞪得他不敢再畫下去。而我卻正好相反，我看到的，卻是老婆婆的笑容。
不是年畫上固定的笑容，她的嘴角在動，動作很小，但我真的看到了。因?yàn)檫@一動，牽扯著她的皺紋都跟著動了起來，輕輕的一下子，卻逃不過我這雙眼睛。
你們是不是覺得納罕，畫中的人哪會動呢？可是千真萬確，我真的看到了，所以才一直記得真切，到現(xiàn)在都沒忘。我一點(diǎn)都不怕的，從小，我的膽子就比桂榮大得多，更何況，那老婆婆笑得那樣慈祥，我知道，她若是神仙，必是來幫我的。
果然，我贏了桂榮，吃到了果子，也跟父親到外面走了親戚。父親覺得奇怪，我這樣一個(gè)從未握過畫筆的孩子，怎生就做出那樣一副栩栩如生的畫來？可也因?yàn)檫@件事，他老人家從此對我另眼相看，還讓我跟著桂榮一起讀書識字，我常想，若沒有這位老神仙，或許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吧。
張耀忠還記得太后說起這事時(shí)的神情，帶著幾分得意，兩只眼睛都蓄滿了光。于是他們一干人等忙不迭上去拍她的馬屁，說什么神仙肯定早知道您將來是何等的尊榮，所以自然會偏幫您。
“有了這幅年畫，恐怕這次老太后得重重地賞我。”張耀忠細(xì)嫩的手指撫過畫中人的臉頰，指間卻在觸到畫紙時(shí)頓了一頓。
也是怪了，這張年畫似乎有種魔力，你若一直盯著她的眼睛看，仿佛就能被那雙帶笑的眼睛吸進(jìn)去一般，神魂悠悠，飄飄晃晃，人似已不知身在何處。
張耀忠“呵”的笑了一聲，伸出手照自己臉頰上輕輕一拍：宮里的美人兒們見多了，怎么還對著一個(gè)老太婆神思顛倒起來？雖然，他又用手指在畫上搓了搓：這怎么不像畫紙，竟像是一張人皮呢？不細(xì)嫩了，當(dāng)然不如宮里那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但也算不得粗糙，還有一些彈性，似乎依稀還有一點(diǎn)溫度，像是活人一般。
張耀忠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又想起老太后那番話：桂榮說那老婆婆總用眼睛瞪他，怪嚇人的。
他又一次將目光移到畫像的眼睛上：沒有，她沒有瞪著自己，她還在笑，笑得那般溫和歡愉，仿佛全世界的快樂都集中到了她的眼角一般。
只是，他總覺得有一些不對，胸口也有些悶悶的，像被堵住了一般，轉(zhuǎn)瞬之間，心情已與方才截然不同。
是怎么了呢？到底是哪里不對了？
張耀忠忽然倒抽了一口氣：不是胸悶，他胸口處實(shí)實(shí)在在杵著一個(gè)堅(jiān)硬冰冷的東西，透過層層衣物，他都能感覺到上面冒出來的寒氣。
他低下頭，那是一根拄杖，靈壽木，不過**尺，粗圍三四寸，紅色的外皮上坑坑洼洼，另一端也就是杵在他胸口的那一端則呈自然的彎曲狀，看上去像一只鳥喙。
張耀忠揉了揉眼睛，他不知道這么一根破舊的拄杖是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車廂里的，車門沒有打開，車窗也被他從里面鎖住了，這根拄杖難道是憑空出現(xiàn)的嗎？
他伸出了手，慢慢探向頂在自己胸口上的彎角，因?yàn)橹钡竭@一刻，他都不相信這根拄杖是真的。
可是，手指還未觸到它，拄杖上就忽然出現(xiàn)了另外一只手，手背上的皮皺皺巴巴，爆出了青筋，手指像彎曲的葡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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