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缺錢，方方面面的缺。
一則從高宗后期開始，國事便外亢內(nèi)虛，一直在透支維持。二則她徹底掌權(quán)之后，邊事連虧，幾次對外作戰(zhàn)損兵折將不說，還大耗錢糧。三則國中大興土木，各種典禮、鋪張浪費。
李潼雖然拿不到具體的國用數(shù)據(jù)，但通過方方面面的體現(xiàn)，也能感覺到如今國用的窘迫。最直接的一點就是，自他歸都以來，所見他奶奶在財帛上的封賞已經(jīng)保守許多，遠不像永昌年間那么豪邁，很明顯是進入了剁手后的冷靜反思期。
其實要說清楚唐代前期的財政收入并不容易，因為所施行的租庸調(diào)制，是以實物作為賦稅收入。田租、戶調(diào)所收物料，本就很難簡單的對標錢數(shù)。而包括府兵征戰(zhàn)在內(nèi)的諸種丁庸與各種雜徭色役，則更加不能以錢財進行衡量。
當下朝廷歲收兩百余萬緡，這是能夠統(tǒng)計折算出來的一個數(shù)據(jù)，但并不代表租庸調(diào)所收全部。
起碼朝廷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工程，諸如建造明堂、維持大運河等等，所使用的大量人力成本，根本無從對標市場進行數(shù)據(jù)化。如果這些都能加以核算，朝廷歲收當然會更高。
這樣的財政收入構(gòu)成，能夠確保朝廷的物料儲備與征調(diào)效率，能夠經(jīng)得起折騰。但哪怕再經(jīng)得起，到如今也已經(jīng)將要油盡燈枯，特別是均田制這一基礎(chǔ)制度已經(jīng)遭到嚴重破壞的情況下。
面對惡劣的財政現(xiàn)狀，武則天也不得不收斂剁手敗家的力度，像是天授年間已經(jīng)在議的封禪嵩山，到如今也沒定論。除了政治層面的動蕩、不穩(wěn)定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沒錢、玩不起！
為了改善財政狀況，朝廷不久之前還頒行令式，禁止民間蓄錦，讓財帛流通起來，以增強朝廷各項收入。但想想也知道這樣的政令能收效多少，越不讓藏越要藏，有種你挨家挨戶的去搜、去挖。
武則天跟她老公高宗皇帝差不多，花錢是把好手，講到斂財，則就全都乏甚創(chuàng)意，無非橫征暴斂那一套。高宗舊年恰爛錢，鑄造新錢乾封泉寶，結(jié)果被民眾們自發(fā)抵制，還沒流出長安便無奈收回，到現(xiàn)在西京城里還在說。
所以當聽說飛錢運營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便獲利百數(shù)萬，武則天自然驚喜有加。不過在稱贊完楊麗之后，她眸光又閃爍起來，沉吟道：“蜀商藏貨驚人，絲縷不產(chǎn)、只憑囤積，竟能興聚如此重財。府庫空竭，原來是財在私門！”
李潼聽到這話，頓覺頭疼，這老娘們兒明顯是覺得坐地抽利已經(jīng)不過癮，想要直接來搶的。可問題是，還沒你的時候，人家蜀商就已經(jīng)這么有錢了。至于府庫空竭，那不都是你造的？你個敗家娘們兒居然還挺仇富！
他連忙起身說道：“貨殖均輸，盈缺互補，這是商賈能夠通行古今四方真義所在。蜀地閉塞，卻有物饒。作業(yè)諸眾，多有累代事此。財貨重屯私室之內(nèi)，誠然有害國用民用。往年朝廷并無良策治此，但如今既然已經(jīng)有飛錢通達兩地，百代所積、一革此時，徐徐抽引，久則不患不均。”
老子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一片韭菜地，讓你割上一茬已經(jīng)挺痛心了，你還想連地皮都鏟走？我不答應(yīng)！
楊麗自是蜀商一員，聞言后也連忙跪地說道：“民女生自蜀商門庭，幼時便見父執(zhí)所以勤此，所見鄉(xiāng)人雖有物產(chǎn)、卻仍長困，物料沉積、同于塵埃，人工物力、一概虛置。正因有感鄉(xiāng)事之困，才勇行蜀道，以命壓貨、泛于江湖。雖無絲縷之產(chǎn)，卻能通溝壑深阻、人物兩絕之疾弊，蜀內(nèi)蜀外，人物兩安……”
武則天一時間被這巨利刺激到了，所以才有此言，聽到兩人陳辭，便又笑起來：“朕為天下主，牧治百姓，所見勤耕者無足衣食，賈徒不產(chǎn)卻能暴利橫奪，一時有感罷了。生人百業(yè)，各有所司、各有所得，調(diào)劑多寡，也是治國治民的道理。慎之你能呈獻良策，更引薦良才，真是不錯。”
“臣不敢居功，蜀道艱行，人物所耗、豈止千年！飛錢此計，古時未有，陛下襟量宏大，能夠不循千年舊格而引試此法，雖有小得，概是陛下宏量能享，小臣能夸者，無非勤思善事而已！”
李潼擔心他奶奶還不放棄吃完砸鍋的絕戶計，便又繼續(xù)說道：“蜀人或擅商事，所精錢帛而已，百代之眾俱困于道途險阻，朝廷小計略施，便能解此危難。所抽雖是巨利，但若要化實為國事物用、千家惠利，仍欠變通。”
錢財?shù)搅艘欢ǔ潭龋娴闹皇菙?shù)字而已。飛錢獲利雖然驚人，但若只著眼巨利，也就只能局限于金融領(lǐng)域之內(nèi)，僅僅只是一個賬目上的加減法。
說句不好聽的，如果路子不夠野，這么多錢想花都花不出去。
武攸宜為啥被李潼釜底抽薪、抄了家底？想象力不足，錢財只能滿足他的囤積欲望，卻不能產(chǎn)生其他。但是到了李潼手里，就能作為本錢，搭建一個謀利更大的飛錢體系。
朝廷歲收課錢雖只百萬緡數(shù)，但背后所控制的則是幾十萬的成年男丁，又不是簡單的財富多寡能夠衡量。
李潼是希望他奶奶能夠明白，飛錢不僅僅只是一個謀利的工具，更可以將之作為管控蜀中與關(guān)中的一個標尺。
只要飛錢系統(tǒng)能夠健康發(fā)展，就意味著兩地商貿(mào)的交流正在頻繁進行，意味著民間沒有大規(guī)模的騷亂滋生，商品的交換有序進行，民眾對生活仍然存有美好需求與愿景，這也是加強國家宏觀調(diào)控的一種手段。
武則天能夠走到這一步，當然也不是俗道婦流，很快就從最開始的驚訝中抽離出來，望著李潼重重點頭：“能作此計，能有此見，政事堂缺我佳孫，真是名不副實。”
李潼聽到這話，便心中微哂，漂亮話誰不會說，你真把我送進政事堂才算你牛逼！
返回殿中坐定之后，武則天又略作遲疑，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這些飛錢盈利，短時之內(nèi)能否調(diào)入神都？”
看他奶奶那神情，李潼嚴重懷疑這是見到橫財入門、這是又打算放飛自我了。不過他本也沒打算現(xiàn)在就開始截留盈利，先做一段時間的孝順孫子，只負責摟錢，供他奶奶敗家。
略作沉吟后，他便回答道：“如果只收利得，在賬利錢都能抽出，短時之內(nèi)便可運抵神都，但臣不建議這么做。”
“為什么？”
武則天先是眉梢一揚，然后又皺起了眉頭。
“飛錢新營未久，民間尚在觀望，恐怕朝令夕改。一旦大批錢本提出，必會令群情驚恐，爭相擠兌，再想讓民財附于案簿，那就要作十倍之功。”
飛錢雖然屬于匯票性質(zhì)，并不擔心擠兌的問題，但作為新興事物，眼下還在樹立信心的時期，還是不可貿(mào)然作打擊信心的舉動。
兩地開具的飛錢雖然只有四百多萬緡，但盈利卻能達到一百五十多萬緡，這就是在于民眾信心仍然不足，一筆錢頻存頻取，來回轉(zhuǎn)調(diào)，所抽取的手續(xù)費自然會加倍。
李潼之所以要在初期設(shè)定那么高的抽利比率，就是為了促使大家養(yǎng)成錢沉案簿的習慣，不要那么頻繁的調(diào)取。
武則天對于人心是有足夠了解，很快就能想通這一點，但還是有些不滿道：“如此財利仍是虛在，幾時才能得真利？”
“飛錢錢本比日在增，重財存于諸境，也是不便，自當徐徐抽引。更不需朝廷大費周折的轉(zhuǎn)運，只需兩地利率各有高低，財帛自能專匯于西京，屆時再作押運，更省途中折耗。”
只要飛錢盤子做得足夠大，由蜀中發(fā)往西京的飛錢抽利增加，而西京往蜀中的飛錢抽利減少，那么商戶們自然會把更多的錢存在西京，從而獲取這當中的利差。西京存錢變多，便可以直接抽取。
武則天是權(quán)斗滿分，金融小白，但勝在理解能力不錯，聽完李潼的解釋后，臉上便又流露出笑容，拍案說道：“慎之真是妙才，那么能不能在年前調(diào)出五、七十萬緡錢帛押運入都？來年將作封禪大禮，朝廷卻乏錢物儲備。”
“臣并未專事飛錢，陛下還是降敕提問阿兄，料想應(yīng)該不難。臣兄弟畢竟人力寡弱，若再增補才士為助，運作必定更加從容。譬如蜀中集財數(shù)百萬緡，眼下還未顯為人知，但防備賊盜，也是不可不加以重視啊！”
武則天聞言后便點點頭：“光順雖無令聲馳譽，但篤靜自守、不辭辛苦，隱于人后、作此大事，可見才器不只當下。此事從謀至定，俱你兄弟所為，增補宮用，不假外人，且加益州大都督府司馬！”
聽到這話，李潼頓時一樂，果然世上沒有用錢砸不暈的人，如果有，那就是錢還不夠多。
李光順出都的時候，還僅僅只是幾個不尷不尬的使職，結(jié)果搞出了成績后，便直接被加官大都督府司馬，掌握了益州大都督府實際權(quán)力。
遠在蜀中的李光順都被重賞，入宮拜見又深得武則天欣賞的楊麗自然也不例外。
楊麗出身蜀中商戶，本身又不曾婚配，武則天詢問其人心意、知其不愿入宮擔任女官后也并未為難，內(nèi)外命婦皆不能賞，但這也難不住武則天，授為大內(nèi)玄壇道場女觀主，秩比四品郡君，隨節(jié)時入?yún)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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