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足長明宮燈燭焰猛然一晃,寒風凜凜凌在面上拂了額前墨發。月玦抬了眼皮,正迎上一雙朗星泛寒的墨眸。
“賦及?”
月玦長身站起,看著已到身前的一襲白衣,面帶疑色。
司馬賦及未曾開腔應他,雙眸凝在月玦只著中衣的單薄身肩。
二人相距不過一步之遙,司馬賦及目光溯及伸展,觸到那人蒼白臉面,清澈眉眼,卻似隔了來生之遠。
“不是已讓伯玉送信于你,怎的還深夜闖宮到這掩瑜閣中?”
月玦淺笑而言,俯身坐回之際抬手指了指桌案旁圓凳,示意司馬賦及坐下。
“伯玉?”
司馬賦及狐疑一聲,修長劍眉微蹙,緊著三分探究。
思及下晌時分,他與謝容方出府門不過數十步,一人莽撞前行正撞于他身上,一封折疊甚瘦的信,趁勢落入他懷中。
見司馬賦及墨瞳灼灼凝在他身,月玦面色一愕,倏爾淺笑言道:“伯玉亦叫小德子,是佑德公公指派過來侍候玦的。念及我死之事恐傳入你耳,惹你當了真,便讓他傳信于你。”
聞言,司馬賦及眼皮微斂,側身坐了身旁圓凳,于月玦隔案相對。
“你早就料到暻姳公主會去京機廠,會將你死之事告訴我?”
雖是詢問之言,司馬賦及低沉的語氣中卻是夾著十二分的肯定。寒眸落于桌案上,是一方折整的不見一絲紋皺的青袍。
“昨晚昭陽殿中怪事突起之時,皇上便欲宣你進宮,那時玦便知公主定會尋你一同破案。事涉于你,她怎會袖手旁觀呢?”
月玦輕淺而笑,笑中夾了三分不明滋味。見司馬賦及盯著案上青袍,骨指微動將那方青色執起,起身行至榻邊,放了枕上。
“公主此人心性穩重,事無絕對把握之前,萬不會透漏于你一分一毫的懷疑之色。她對你我與謝容之間的關系,可謂是好奇已久。玦料定她此番見你,必會用我死之事試探于你。
屆時若是你信以為真,不知賦及,可要如何行為?”
月玦轉身自榻邊踱回,長身立于鶴嘴長腳宮燈下,三千墨發綰盡浮華碎光。澈眸含笑,似蘊河漢長星,共著唇角三分疏朗,落入司馬賦及仰抬的眸中。
眸中寒星共著心思漸沉,落至那縹板板正正束在腰間的雪色腰絳上,良久。
“我想你知曉我會如何行為。不然,也不會命人送信于我。”
司馬賦及未曾直言,然于月玦而言,此話卻是露骨。
月玦逸然一笑,眼眸之中斗轉星移,行至桌案旁時,卻聞一絲繾綣酒氣,雖轉瞬即逝,他卻可辨是仙人醉。
“為何瞞她?”
月玦坐回凳上,于司馬賦及之間一凳之隔。
他知曉司馬此聲沉言,問的乃是為何將未死之事隱瞞秦樓安。
“玦此番出事并非在玦預料之中,能活過來亦可說是命硬三分罷了。后來之所以未將假死之事告之于她——”
月玦微頓,倏爾側眸撇看一眼正聽的仔細的司馬賦及,斂眸輕笑。
“近些時日公主對玦的態度有些微妙變化。無論是府中立規,還是城中查案,甚至是入宮皇后診病,公主皆將我帶至身邊。雖說她有利用之意,然其不知不覺,卻對我滋生出三分依賴倚靠之心。這對一個公主,尤其是對暻姳公主,可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旦依賴成癮,縱是鳴于九天的鳳,亦會墮落成籠中的雀。且玦身中恨無絕,縱是此番未死,亦不是久命之人,如何能予人一世倚靠呢。”
不悲不喜的冰涼,自月玦唇齒漫入司馬賦及耳中。
“你對她倒是用心良苦。”
司馬賦及沉言一句,白日里不意間瞥見的玉頸紅梅兀然閃現腦海,錐入心脈戳的心窩驟窒,“怎不見你對我用幾分心思?”
“嗯?”
月玦鼻音一挑,不明司馬賦及后話中這股子酸是怎回事。
見司馬賦及撇看他一眼,墨眸一轉落向他處,留了半面清絕側顏給他。
月玦輕嗤一笑,指撐于頜,“玦怎不知,這仙人醉中何時摻了一股醋酸味兒,莫不是大將軍在哪里喝了假酒?”
聽聞月玦半是打趣半是認真之言,司馬賦及轉眸看向他,點墨漆眉橫斜著三分不可置信。
念及月玦忌酒,他便回府將沾染了酒漬的麒麟墨袍換下,沒想到此人竟還能嗅得出。
“且慢。”見司馬賦及一副要開口解釋的模樣,月玦揚聲止了,“大將軍在何處,與何人喝酒暢樂,那是大將軍的自由,玦無權過問。適才不過是覺得賦及口中有股酸味兒,才打趣了一句。”
見月玦唇角曳著笑,司馬賦及話至齒邊又落回腹中。
輕緩起身往前坐了一凳,司馬賦及挺直著脊背俯著月玦微闔的眸,“你當真,對我之事毫不過問?”
“怎會?”月玦抬眸星閃,“若是重要之事,你縱是想瞞我亦是瞞不住。至于其他私人之事,玦為何要過問?”
“我若偏要告訴你,又如何?”
看著近在咫尺的墨眸,月玦心下一怔,他知曉司馬賦及執拗起來,縱是九頭雄壯之牛也是拉不回來。
然正于月玦松口妥協之際,卻聞雕花黛門輕微一聲響。
“玦太子。”伯玉躬身頷首進來,手中端著一壺茶兩只盞,“玦太子,大將軍,請用茶。”
看見司馬賦及到此,伯玉未曾覺得半分驚詫,清亮茶水盈滿盞中,遞至二人身前桌案。
伯玉斟茶之時,司馬賦及雙眸凝冰盯在他身。他識得出來,此人就是下晌時分傳信于他之人。既能替月玦做這等事,想來此人已是心向月玦。
只是不知短短一日光景,月玦是如何收買的人心?
思及此,司馬賦及隔了伯玉看向月玦,卻見其若無其事狀挑了挑眉,唇角微翹噙著一抹僥笑。
“站住。”
兀然一聲冷叱,兌了通天的寒,已行至門口的伯玉愣怔凍在原地。月玦聞言,亦是目帶疑光。
司馬賦及長身站起,凜著一身威壓向立在門口之人逼去。
伯玉雖背對了司馬賦及不見其臉面,卻是依舊能察覺到那人刺在自己脊背上的兩道寒光,透進他的脊髓,凝成一股子冰。
“你不是太監?”質問之辭,沉顯著不可相抗的決斷。
一聲霹靂驚心弦,伯玉執盤之手兀然緊攥,指尖摳入剔紅漆木,木刺倒起,鉆入甲縫,紅珠滲凝間是錐心的痛,徹骨的寒。
司馬賦及行至伯玉身側,雙目寒光微閃如嶙嶙銀釘,將眼前人穿骨釘在無形威嚴柱上。
“賦及。”
月玦起身靠攏過來,籠星眼眸自司馬賦及冰寒臉面轉至伯玉身上。單薄身形失魂丟魄,一具皮囊呆立,糜糜散著絕望。
“賦及,伯玉確實并非太監,亦并非喚作小德子。”月玦抬手輕拍伯玉身肩,似是渡了一絲力給他,“他本姓梁。”
梁之一字灌耳,伯玉驚而回神,目眥欲裂喧囂著懼意,帶著十二分不信,望進月玦澈而不見底的眼眸。
司馬賦及聞言,凝在伯玉身上的眸色一變再變,最后化作一抹推心置腹的信任,落回月玦眼中。
見伯玉與司馬賦及凝向他來,月玦淺笑,輕撫伯玉肩頭,附其耳邊輕語一句,頓激得伯玉身心震駭,神魂戰栗。
“好生回去歇息罷,明日里,恐要有事要忙。”
感受到月玦手掌輕叩在自己肩頭,伯玉抿唇欲語又無聲,翼翼掀起眼皮望向司馬賦及,卻見其雙眸凝在他肩頭,似燃著兩團烈火。
“是,玦太子亦早些歇息。”
伯玉言罷,邁出門檻,伐子沉沉如墜千鈞巨石。
“梁伯玉?”司馬賦及輕哼一聲,尚不待伯玉將門掩闔,長臂一揮將門閉上,砰然一聲中蘊著三分怒,“你對他,倒是頗為上心。”
“大將軍。”語氣輕緩中帶了分討好,月玦輕抬胳臂作了邀請之姿,“大將軍沙場之上豪情萬丈,怎的于這小小閣中如此忸怩?玦對伯玉之事上心,原因之中,賦及的分量可是最重。”
見月玦抬臂相邀,又聽他話中相哄之意,司馬賦及心中長氣稍舒,跨步坐回圓凳之上。
“京機廠中暻姳公主試探我之時,曾言秦昊明日會于早朝之上將你甍逝一事宣之于眾,且以國公殤禮操辦后事。”司馬賦及沉沉開口,未再糾結前事,“彼時,你要如何活過來?”
司馬賦及肅正了面色談起正事,月玦亦收了面上淺笑,輕緩搖首。
“依玦之見,秦昊應是不會將我死之事宣揚出去,至少不會如此之快。
想來上諫皇上將我逝世之事宣之于眾的亦是公主本人,她定是顧忌此事若是不通過皇上之口公于天下,而是通過他人之口不脛而走,屆時難保悠悠眾口將玦之死推到西風皇室身上。畢竟玦初入住掩瑜閣便生了這種事,難免惹人遐思妄揣。”
見司馬賦及緘默不言,眸中透著不置可否,月玦啟口復道:“公主心思雖細,城府亦深,然秦昊在位二十余載,公主能想到的事情,他又怎會想不到呢?
且他若是下了決心明日朝中將此事昭告天下,又葬玦以國公禮,如今玦之身,想來早已盛入棺槨,又怎會放任于掩瑜閣中?國公殤禮牽涉前朝工、禮二部,所涉不可謂不小,但如今,不還是未曾聽到絲毫風聲?”
“那依你之意,秦昊如此隱瞞你死之事,所為又為何?”
聞言,月玦又輕緩搖首,將桌案旁三足宮燈燈罩取下,手執銅剪略挑燭心。
“玦初入掩瑜閣,便曾想過秦昊為何執意要留玦于宮中。然一番揣測下來,皆是無理無據,如今你要問我他為何不將我死之事宣之于眾,玦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或許,此并非他意,而是聽之于他人?”
“無論困你于宮中是否是秦昊之意,我與謝容已商定,設計救你出宮。”司馬賦及沉聲一句,算是敲定此事。
“莫要輕舉妄動,玦若想出宮,自是有一千一萬個法子。你二人切莫為玦淌這趟混水,尤其是謝容,他本不該于這等繁雜俗事沾染半分的。”
“哼!”司馬賦及輕哼一聲,“想來你是還不曾知曉謝容做了什么,這等繁雜俗事,他可是趕著往坑里跳!”
“往坑里跳?賦及何出此言?”
“今日上午時分他硬闖我府,生怕旁人不知曉謝家與我有私下之交。與我商定救你出宮事罷,他又死纏了我帶他去京機廠查案,可是好不惱人!”
難得聽司馬賦及抱怨,月玦一時忍俊不禁,想來是謝容將眼前人氣得不輕。
“謝容的性子本就是吃軟不吃硬的,你若與他剛直起來硬碰硬,定是會被他氣的七竅生煙,然卻又對他無可奈何。但謝容助你查案,也不見得是件壞事。他混跡江湖多年,有些事自是比囿于朝堂的你我,知曉通透的多。”
聽聞月玦如此之言,司馬念及謝容今日亦幫他查看多具尸體之事,便也緘口不再言及此事。
“他若只于我處胡鬧便也罷了,今日下晌時分,他于長陽邑黃雀樓前散財濟民。如今洛城之中,可是無人不知謝家二公子謝容的大名。”
“散財濟民?”月玦沉吟一聲,長眉微蹙,“謝容行事雖是荒誕,但絕非沒有章法之人。且他心思智謀,亦是遠高于常人,斷不會做無理由之事。想來散財濟民,亦是有他自己的道理所在。”
“你慣會縱容嬌慣他。”
“嗯?”月玦斜目,須臾輕笑,“倒不是我縱容嬌慣他,是他兄長謝荀由著他任性。縱是謝容長陽發銀只為揚名出頭沒有其他深意,這白花花的銀子也是他們謝家的。如今謝荀都不曾阻攔,你我又操的哪門子心呢?”
月玦言罷,與司馬賦及相視一笑。他三人本是同門師兄弟,怎的如今他二人談及謝容,倒像是說及自己親兒一般?
“賦及,如今天色已晚……”
月玦見案旁宮燈燭淚落而如雨,便提醒了司馬賦及一句,然話未說完,便見司馬起身,挑下衣帶除了外衫。
“賦及,你這是作甚?”
月玦起身靠近床榻,司馬賦及已屈身坐至榻上。
聽月玦出聲相問,司馬眉頭輕蹙帶了分疑,“天色已晚,自是上床睡覺,不然還能作甚?”
“…天色既已晚,你也該回將軍府才是,焉有宿在這里的道理?”
聞言,司馬賦及煞有其事抬頭望了望窗,“如今夜黑風高,近來洛城亦是怪事連連,我恐夜歸府時,有人對我圖謀不軌。”
“圖謀不軌?”月玦長眉緊蹙,“你尋理由也尋得令人可信些也好,天下誰人敢對你圖謀不軌?”
“那——我怕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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