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綴連成銀圈,早就安排在此的提燈宮人將癱坐于地的小故子團團圍住,惟留的缺口處,秦樓安斂著兩袖煙羅,清高玉立。
無有半點血色的臉于熾白宮燈映照下,泛著死一般的白。
小故子癱坐于地,如一具冰涼的石雕,除了那顆還泵涌著滾燙鮮血的心,他已然是一具失了魂靈的行尸走肉。
或許,他早就是了,在那個江南陽春三月的天,六年前。
“公主!鄙硢〉穆晭е詈蟮臎Q,小故子跪正了身,仰起頭,“奴才自知助人豢養烏鴉裝神弄鬼,驚嚇娘娘是不赦之罪,朱砂也是被奴才脅迫,才違背宮闈禁規與奴才對食結伴。奴才甘愿受罰,但求公主與娘娘…放了朱砂……”
“被你脅迫?”
秦樓安搖首輕笑,鳳目凝于手中梅花小釵,色如朱砂的紅寶,本就不是宮女可佩戴的。
“她若是被你脅迫,怎會將你贈的釵簪于鬢間?她若不是心甘情愿,昨夜本宮獨將你留于殿中,她收拾碗筷之時又怎會故意拖延,惟恐本宮降罪于你?又怎會明知你的腹痛是裝的,待你前往太醫院時,她后腳便連夜追去了?”
秦樓安涼如秋水的音淌在夜里,共著呵氣成霜的寒流入小故子耳中,寸寸縷縷,將其心中惟剩的僥幸徹底沉溺。
“昨晚你拿著本宮的翠玉腰牌去了后,本宮恐小喻子三人疑心本宮將你留下是為向你詢問他們的事,為保密身份而出手殺害你,所以本宮便派了花影跟蹤保護你。不成想,花影不曾見到有人暗害你,倒是見著朱砂去尋你,且與你一夜溫存!
心死,魂失。
小故子緩緩低垂了腦袋,蒼白的面兀然露出一抹笑,直達眼底,源自心頭。
“下晌時分本宮去你院中探望你,將小喻子與小夏子支開后,本宮于你枕下發現了這枚梅花小簪。且于你床腳換下的衣上見了些許白青,那是鴉雀排出的污穢之物。本宮沒想到,那晚昭陽殿中招來烏鴉撞門裝神弄鬼者,是你!
秦樓安將梅簪擲于小故子身前,微斂的眸中滋味繁濃。他甘愿一人攬罪求她放了朱砂,這分以命保心愛之人周全的擔當,是世間多少男兒承負不起的。
然,背叛便是背叛,錯了就是錯了。
小故子俯身將地上梅簪撿起,捧在手心視作萬貴的珍。梅蕊的赤寶,似江南的紅豆,結著化不開的思。
六年前,他尚是金陵城勾欄中一個訓獸逗鳥的雜耍人,她還是城中富賈張家的千金。
臘梅凌開的十二月是她的生辰,張家老爺請了戲班雜耍進府為她表演慶生。
一面的緣,換了一生的心。
只因他低賤的身,越不過那道朱紅的墻,邁不過張家老爺嫌貧愛富的心坎,一段情終作了孽。
江南的金陵,冬去的快,春來的早。
陽春的三月天,紙鳶尚未傳紅箋。天子的選秀金榜貼滿了金陵各處,張家亦如其他富貴人家一般接了特旨,年方十二的她是家中惟一的女兒郎,不得不如北歸雁,北去飛入帝王家。
張家于金陵雖可算有頭有臉的人家,然又如何與皇都洛城的權貴相較高下?
她落了選,成了宮女。他追隨進宮,做了太監。
不貪人間極歡,能看她朝夕便好。
秦樓安站于小故子身前,斂著目睥睨,他面上釋然的淚,口中歡愉的笑,直教她心下悶堵——情之一字,到底是歡,是悲?
“本宮知曉定是那三人發現了你與朱砂的事,便以此為把柄要挾你替他們做事。然錯終究是錯,你與朱砂皆是昭陽殿的宮人,如何處置亦由本宮母后說了算。”
秦樓安出聲冷冷,遂又吩咐了執燈的宮人,將小故子帶回昭陽殿中交予母后。
“公主喚玦來,就為看這一場不對風月的癡男怨女戲?”
宮燈搖曳遠去,冥墨翻涌漫來,借著遠處一盞孤燈,秦樓安依稀可辨月玦身形面容。
青灰色葛布袍衫于昏暗中幻作墨色,稱的月玦身姿愈挺愈修。未飾半點珠玉的幞頭勉強籠著三千墨發,尚有幾縷披散肩頭脊背,曳入風中與夜同冥。
“玦?”秦樓安聲挑音勾,須臾靠近月玦將其上下打量一番,“你莫不是忘了你現在的身份,小玦子?”
尚未等月玦開口表述他對這一稱謂是個甚看法,秦樓安復又開腔。
“本宮來此之前雖已知曉小故子與朱砂之間有違著宮規的情,但令本宮沒想到的是,他二人之間的情份如此深,小故子竟甘愿獨攬罪名以求保全朱砂。若非朱砂予我母后下毒,我還當真會成全小故子饒了朱砂!
聞言,方要出聲駁她前句的月玦搖首,望著高遠處一盞燈,深目窮極千萬里墨夜。
“那朱砂予娘娘下毒,倒是救了自己!痹芦i啟口,一腔寒涼,“世間最重之刑,莫過于教人陰陽兩隔,何況是一對情深似海之人?公主若是處死小故子,獨留朱砂,日夜相思煎熬,摧神誅心,她亦茍活不了多久。公主且不聞,情深不壽?”
秦樓安踱步靠至月玦身畔,仰著面覷他眉眼,“倒是如此。情深不壽本宮倒是曉得,只是本宮不曉得從你口中說出,怎的這簡短四字,卻似藏著不盡故事?”
“是嗎?”月玦側眸俯看秦樓安一眼,小山眉下,星眸明滅,“于玦而言,情深不壽用于他人倒可,獨獨不能用于玦,畢竟玦本就是不壽之人,焉敢情深?故,玦未曾有這般的故事。”
不壽之人,焉敢情深?
二人并肩立于扶渠池畔,當空的月,破云歸明,蒸著池中霧霰繚繞裹于二人身肩,如籠輕紗,似真似幻。
“公主——”
一聲裹挾急意的聲破了這片刻的寧靜,秦樓安咽下不壽莫敢情深一句,回眸正見綠綰急奔此處而來,莫非是出了甚變故?
“公主!”綠綰一路疾奔至此,粗喘著氣還不忘將話說清楚,“公主,奴婢依照公主吩咐率一隊金吾衛于青鸞殿附近蹲守,適才果見小喻子欲對幾個宮人下手。金吾衛立時上前捉拿,可不料這人武功竟是十分高超,現下已傷了數十人!”
“數十人?”秦樓安驚疑,須臾轉身看向身后一襲青黛,“花影,你且去相助金吾衛,萬不能讓他逃竄了!
“是。”
花影應下一聲,展臂便向青鸞方向凌風而去。
“綠綰,你先行送玦太子回掩瑜閣,本宮要親自去瞧瞧這小喻子的功夫到底有多高超。”
聞言,綠綰心下一愕,公主讓她送玦太子回掩瑜閣,可如今這玦太子人在何處?還有公主身后這小太監是誰,除了她與粉黛,公主可從未讓他人隨身服侍。
“既是公主邀玦看戲,如今這好戲方上臺,公主怎的就要遣玦回去?那玦豈不是白白做了回太監?”
綠綰尚未開口問自家公主月玦身在何處,便聽身后站著的人如此說,頓時如聞雷霆——月玦太子做太監了?
“青鸞殿中出了如此之事,必定會驚動我父皇。想來這般時候,我父皇的龍攆亦疾行在去青鸞殿的路上了,你不怕被我父皇識破身份?”秦樓安挑眉,“畢竟你雖穿了太監的宮服,然如何看可都不像是個太監!
秦樓安說的是實話,如今月玦雖一身葛布袍衫,然卻是難掩清傲風骨與通身貴氣。舉手投足不見半點卑賤,幞頭墨帶曳動間,蕩著的是閑看長云舒卷的自如淡然。
“玦會注意的!
“注意?”秦樓安輕哼一聲,當先邁開步子朝青鸞殿行去,“你若當真注意,便先將玦這一自稱之辭改了,要說——奴才小玦子會注意的!”
秦樓安說及后句之時,特意尖著嗓細著音,學者宮中小太監的語氣。月玦跟在身后聞此,彎眉淺笑,如水的月色柔進眸里,勾兌著墨瞳深處一味兒無奈,釀成一壇溺甜醉人的酒。
“是,公主殿下!
當初扶渠池修建之時,便挑了距青鸞殿頗近的一處園子。半炷香后,秦樓安便見向來漆黑無明的青鸞殿殿外已是宮燈如星,亮若白晝。
此時她距青鸞殿尚有百步之遠,打斗之聲清晰可聞,龍銜寶蓋鳳吐流蘇的圣攆于人群中頗是顯眼,父皇竟已先她一步來此。
“喂——”
秦樓安腳下疾行的步子一頓,將身旁月玦扯住,鳳目略翻剜他一眼,啟口頗是無奈。
“你這般昂首挺胸氣宇軒昂,哪里半點太監的樣子?如今我父皇已然來了,你若隨著我過去,必定會被發現。依本宮之見你還是先回去,不然,就收收你這神機太子的天人神姿!”
聞言,月玦疏朗一笑:“公主放心,在玦看來,如今皇上滿門的心思皆于那武功高超的小太監身上,縱是玦赤臂裸膀過去,也斷不會被皇上發現。且就算皇上發現了,玦亦有自保之法,公主切莫為玦擔心。”
“何人為你擔心了?”秦樓安輕笑一句,“玦太子貫會自以為是。”
秦樓安說完便不再理會月玦,端手朝圣攆行去。
月玦所料無錯,此時父皇一心都在那人身上,連她靠近行禮都未曾看見聽見。
佑德公公見她來此,行了個禮,須臾側眸看向秦樓安身后之人。
“一群廢物!”秦昊坐于攆中,一掌凌在龍頭輿扶上,“連個太監都捉拿不住,朕養你們這些金吾衛有何用!”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尚未看清秦樓安身后的小太監是誰,佑德便聞秦昊一聲厲叱,忙湊上去寬慰。
秦樓安略略瞅了眼身后躲過佑德精目的月玦,心下一松,看向身前打斗之象。
果然如她與司馬賦及所料,此人用的兵器正是一柄柔軟至極的軟劍,且是左手執劍。
如今小喻子正被金吾衛團團包圍,手中軟劍柔若無骨長蛇,快如凌風。寒芒閃射似夜間蛇目露出的兇光,專往人最是脆弱的喉間撕咬,如淬了劇毒,見血封喉。
劍槍相碰的金戈聲響徹冥夜,激起的煙塵喧囂而上,血腥氣隨風飄入鼻中,似喉中壓著一口檀腥。
沒想到一個小喻子竟和數十金吾衛打成膠著之勢,金吾衛無法將小喻子拿下,小喻子亦被金吾衛包圍脫不了身。
其間,花影與小喻子打的難分難解。雖然此時花影是占上風,其實卻是處處被小喻子壓制,雖說不置于輸,但亦無法將其擒拿。
有這般身手在,到底是為何要到宮中當太監?背后之人,又是誰?
“呦——這么熱鬧!”
兀然一聲輕挑的音傳來,秦昊與佑德皆是側眸循聲看去,如今秦樓安亦識得此聲——謝容。
“皇上,是謝容公子。”
“哼!”秦昊輕哼一聲,盯著一旁搖扇走來的謝容,“朕眼不瞎,看到了!”
佑德知曉皇上心頭正氣著,雖說皇上不讓輕怠了謝容,然如今事涉青鸞殿之事,且宮中出了這等事皇上的面子亦是掛不住,這謝容公子現下來湊什么熱鬧!
“謝容公子!”佑德甩著避塵迎上去,“公子這么晚了怎的還來此。
佑德沖他使了個眼色,意思再是顯然不過:快回去,別來湊熱鬧!
謝容對此,權當沒看見,搖著扇瞅了眼身前百步處打斗之人,連嘖幾聲。
“不愧是皇宮啊,就是不一般吶!瞧瞧,這小太監都是武功高手,與這般多金吾衛切磋起來都不遑多讓!只是本公子不理解,這切磋歸切磋,怎的真刀真槍的打上了?還是在這大晚上,皇上能觀賞仔細嗎?”
聽聞謝容之言,佑德只想將其這張嘴堵上!這是什么眼力見兒啊,這哪里是金吾衛切磋小太監。
坐于攆中的秦昊聞言,本就窩于心頭的怒涌上喉嚨,緊緊咬在口中。這謝容適才的一番話,分明是諷他宮中金吾衛無能!
“這小太監的劍法好生厲害啊!”謝容狀似無知的看著前方打斗,眼中興趣盎然,“讓本公子也來領教一下罷!”
謝容恣意揚言,佑德只覺一陣風自他身畔呼嘯而過,手中避塵兀然揚起,再看時已不見身旁謝容身影。
秦樓安立于圣攆另側,謝容未曾看到她,然她卻見謝容白衣凌冽,快如雪風,直直凜向金吾衛包圍的圈。
當啷——
風止,劍落。
佑德方將飛揚的避塵捋順,一臉狐疑的抬眼看去,正見謝容長臂平伸,闔起的扇骨,正正抵于小喻子喉上。
一招?
秦樓安微瞇,盯于前方唇角曳笑的謝容。這個謝家的二公子,果真是不簡單。
只是他適才這般身形,她怎的倒像在何處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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