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喻子低垂了眼皮,腦中走馬觀花般將那日秦樓安與他的對話回憶一遍。
因搬抬箱奩,卷起了衣袖,露出了右臂上以前與人打斗時留下的疤。那時秦樓安問他,他只當是她被那道丑陋猙獰的疤嚇到了,自己便說是幼時砍柴時不慎砍傷的。
他當時沒有多想,只因秦樓安問的是那般漫不經心。
如若不是現在眼前看似無辜無害的女子提起,他至今都不知道那日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一番說辭,竟是漏洞百出。
小喻子失聲啞笑,偶爾幾聲溢出口的笑中,是不盡的蒼涼。
秦樓安知曉,他是想明白何處露出了破綻。
“如今本宮如何知曉兇手是你已經不重要了,畢竟今晚你于青鸞殿外又欲行兇,現下已被逮個正著。一開始出現在青鸞殿束梅院中的五個宮女,以及真正的小喻子三人,都是死于你等之手,這是板上釘釘之事,你沒得反駁罷?”
秦樓安聲音不帶半點悲喜,散入依稀的姣梨香中,沾帶了幾分夜風的涼,吹進眾人耳中,如冰封裹在心尖上。
小喻子莫名的笑止住,鮮血稱得蒼白的面愈如紙色,烏黑的墨瞳空洞無焦,似不見天日的盲。
“啟稟公主——”一個執槍的金吾衛躬身立在殿門,開腔干脆打破了殿中沉寂:“隱藏于扶渠池假山中的烏鴉,如今已全數被逮捕,聽候公主處置。”
“本宮知曉了,且好生看著,莫讓它們跑到別出去了。”
秦樓安吩咐下,轉身看向跪在一旁的小故子與朱砂。
此時他二人的臉上,沒有絲毫大罪降臨的驚惶恐懼,而是一種有彼在側,縱是黃泉陌路,也風雨無懼的安然。
萌生于他二人心底的情種,破竅而出,瘋長蔓延,可終歸是隱于犄角旮旯的冥暗,不見天日,見光則亡。
“安兒——”秦昊開腔,對于那晚昭陽殿中之事,他心中疑慮甚多,“且說說烏鴉與這二人之事。”
聞言,秦樓安點頭應下,行至一直坐于一旁的皇后身旁。
“那夜母后喚兒臣與玦太子來昭陽殿,母后念兒臣來的頗急未曾用膳,便賜宴與兒臣和玦太子。宴方始不過一刻,便聞有振翅撞門之聲,兒臣本欲與玦太子出殿門一看究竟,而這時母后竟迷失心竅一般掐住了兒臣的脖子。”
思及那晚之事,母后那張猙獰恐怖的面容,又如揮不去的夢魘般,盤踞腦海。
“起初孩兒以為母后神志不清是因熏用了摻有罌子粟花汁的玉蝶香,可當時玦太子說此物令人致幻需長久熏用,且焚燒之量需多需大。孩兒前些日子亦熏用過玉蝶香,然僅僅是偶爾嗜睡而已,萬不會到令人神智喪失這般地步。”
秦樓安踱步至朱砂身前,眸中神色斑駁,既痛又惜。
“可憐你二人因對食相好之事被他們三人知曉當作把柄,脅迫你二人做背主之事。小故子替他們豢養鴉雀,你便予我母后下毒。朱砂,你好生糊涂。”
聽聞言及母后,朱砂心中盛著酸澀的罐當啷一聲摔得粉粹,嗆得聲色哽咽,淺施胭脂的臉面燙淚滾灼。
“公主殿下…奴婢背叛皇后娘娘,給娘娘下毒,奴婢罪該萬死……”
“有什么話,去與本宮母后說罷。”秦樓安微挑玉面,不去瞧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開腔淡淡:“皇后娘娘等著你的解釋。”
聞言,朱砂貝齒咬了咬唇瓣,抬袖將面上紅淚拭去,提著裙裾跪行到皇后身前。
雖她當年落了選,皇后娘娘看她模樣生的俊俏,又聰明伶俐,便收在了身邊做了貼身宮女。素日里對她頗是和善,無有半點威懾六宮的架子,待她如長輩一般親切。
“娘娘…朱砂對不起您…辜負了您多年的信任…”
將將繃住的淚又決堤般奔涌而出,朱砂泣不成聲,極力克制著顫抖的雙肩與嗚咽的聲腔。
“因奴婢與小故子之事…奴婢受人脅迫,不得不背著良心給娘娘下毒…那晚娘娘突然失去理智,便是因為奴婢在為娘娘斟酒時,將藏于指甲中的迷幻藥撣進了酒中……”
雖秦樓安后知后覺那晚母后突發事端必是朱砂動的手腳,然卻不曾想是于她眼皮底下,如此隱晦又如此明目張膽。
“不對。”秦樓安冷冽出聲,鳳目鎖于朱砂瘦削的脊背,“那晚母后根本沒有飲酒,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出實情嗎?”
聽聞秦樓安冷言,朱砂惶恐搖頭,面上紅粉被淚沖花,凌亂如落了滿階的梅瓣。
“那晚,本宮確實用了一杯酒。”
皇后斂著眼皮,看不清目中神色,低沉的聲同樣讓人琢磨不透此時的心緒。
“當時安兒與月玦皆看向殿門處,自然未曾留意。只是沒想到,本宮飲的這杯酒,這杯被本宮視作義女親手斟的酒,竟險些讓本宮親手害了自己的親女。”
“娘娘——”朱砂磕頭于地,打理的一絲不茍的烏發兀然凌亂,如墨般潑在冰涼的殿磚,“娘娘,奴婢知道錯了…奴婢不該因自己這條賤命而傷害娘娘與公主……”
皇后搖首輕嘆一氣,低斂的鳳眸抬起,看向跪于朱砂身后數步的小故子。但見小故子蘊著痛悔,含著憐惜的雙眸緊鎖在朱砂身上時,復又凄然一笑,只一瞬之際,淡的讓人尋不到半點痕跡。
“朱砂,你可知你到底錯在何處?”皇后收回目,低沉落回朱砂身上,“你一開始就錯了,錯在落選后本宮收你為宮女時,未將已有心上人的事告之本宮。你若是說了,本宮又怎會強留你于昭陽殿中,又怎會不放你出宮成全你二人?”
字字沉重,墜入朱砂耳中,低至地上的一張嬌俏的臉已完全被淚濡濕。心死如灰,她哭不出半點聲音,如當時進宮落選時一般。
宮門似海,再難脫身,遑提心上蕭郎?便也認了命,做了昭陽殿中的宮女。
可誰知,這一開始便錯了,或許她早就知曉的,在見到他自毀男兒身進宮見她的那一刻。
就知錯了。
“縱然朱砂與小故子是被逼迫的,然是非不可混淆,錯了便是錯了。”秦樓安沉緩出聲,看向小故子,“昨晚昭陽殿本是你值夜,然養于扶渠池的烏鴉卻需你喂養,你便讓小喻子替你值守一夜。可不成想,本宮昨晚恰好將你等全數叫到殿上,你不得不來,便裝作腹痛,是與不是?”
聞言,小故子收回鎖于朱砂身上的目光,沉沉點頭認下。
“你本想聽本宮訓完話后再去扶渠池,然本宮卻將翠玉腰牌交給你,讓你去太醫院尋醫。你做賊心虛,害怕這是本宮試探你,便當真拿著腰牌去了太醫院。卻不想,朱砂亦當了真,后腳便追著你去了。
看著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你哪里還有喂養烏鴉的心思,便將此事作了罷,與朱砂在扶渠池過了一夜。這些,都被花影看在眼里。所以本宮料定,今晚你必會再去扶渠池喂養烏鴉。”
便有了今晚扶渠池捉鴉之事。
小故子自始至終沒有說話,昨晚朱砂不慎遺落的小梅簪緊緊握在手中,被他捂的溫熱。
“你們喪心病狂,知曉烏鴉喜食腐肉飲腥紅,便在宮中亂殺無辜以人肉人血豢養烏鴉。事罷還要假借青鸞殿鬧鬼之事,將罪責推至冥冥鬼怪之談……”
秦樓安尚未言罷,便被一聲詭異的笑聲打斷,小喻子仰躺于地,笑得似癲似狂。
小喻子身為階下囚,甚至乃是將死之人,竟還敢于昭陽殿中笑得如此恣意。秦樓安心中狐疑漸起,秦昊怒染雙目,其他宮人侍衛,只覺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秦樓安居高睥睨,不放過他臉上任何神色。
小喻子并未理會她,只是睜著眼瞪著她。如果她所看不錯,他眼中是奸計得逞的笑,好像她才是階下囚一般,極盡嘲諷。
“給朕住口!”秦昊忍無可忍,揚聲一叱,“朕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說出你背后的主子是誰,潛伏到皇宮之中,所為何事!”
“我還以為暻姳公主有多神氣!”小喻子搖頭哂笑,完全未將秦昊的話聽進耳中,“亦不過如此!”
聞言,秦樓安小山黛眉兀然緊蹙,他言語神色中極盡諷刺,莫非是她哪里推斷錯了?
正思索間,秦樓安只覺眼前掠過一襲明黃,定眼看去之時,父皇金履已猛然踩在小喻子胸口。
一口腥紅自口中涌出,順著蒼白面頰染紅殿磚,灼灼的紅燒進殿門那雙桃花眼,于清波中點燃了怒。
“你的主子,是誰?”
怒極反靜,此時秦昊臉上已看不到半點怒色,陰森的聲帶著生殺予奪的威。腳下用力,寸寸碾磨著地上人的心。
“主子?”小喻子輕笑,唇邊溢出的紅愈加濃艷:“且不說我根本就沒有主子,縱是有,我也絕不會背叛我的主子。你以為誰都像你們秦氏一族,弒主殺君,豬狗不如!”
寂,死一般的寂。
昭陽大殿上的所有人,似一瞬之間失魂丟魄,喘息之聲,一絲不聞。浮在空氣里稀疏的姣梨香,亦如凍住一般,聞不見半點味道。
夜風拂鈴,清脆一聲響,如當年隔江猶唱的后庭曲。
凝霜的面無有半絲悲喜波瀾,秦昊緩緩抬腳,晦目中不見半點光澤,是冥夜不燃半點星月。
秦樓安鳳目緊盯于兀然平靜的秦昊身上,她知曉那是父皇徹底暴怒的前兆。
地上的人,一語刺穿了父皇生在心口處的逆鱗,碰了他們整個秦氏皇族不可觸地逆鱗。
觸之必死,無有非外。
縫隙裂于那雙晦不見底的目,寸寸蔓延撕裂,平靜似是魚鱗,從臉上片片剝落,露出最猙獰的殘。
“父皇——”
秦樓安雙臂平展阻于秦昊身前,她從未見過父皇如此陰鷙森寒。
一柄軟劍離她的喉嚨不過三寸,那是父皇自一旁金吾衛手中奪過,要凌刮在地上人身上的劍。
月玦挑著眼尾,凝于殿上對峙的父女二人,側出半步的青靴收回,不著半點痕跡。
“給朕,讓開!”
秦昊怒紅著雙目,聲色中的冷灌進秦樓安的脊髓深處。微斂俯著那顫巍劍尖的眸,依稀可見一旁母后遞于她的眼色——讓她起身讓開。
“請父皇暫息雷霆之怒。”秦樓安開口,是畢恭畢敬的氣息,“此人故意以這等大逆不道之言激怒父皇,為的便是速求一死。父皇若現下一劍殺了他,便正中了他的計。”
秦昊聞言,通紅的寒目緊盯于秦樓安臉上,須臾又凌在地上人的身上。
“父皇應該看得出來,此人與其他二人雖共同謀事,但所謀為何,定絕不相同。父皇若是想著殺了他,從其他二人口中得到消息,那父皇便永遠不知此人潛入宮中所謂何事,亦不知其背后之人是誰。故孩兒懇請父皇,暫且留他一命。”
秦樓安言罷,殿內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惟聞掛于殿門側的銅鈴,曳鳴于風中。
良久,晃晃生寒映著她眉眼的劍緩緩撤去,秦昊執劍環環掃視眾人,眸光之深,如千尺寒潭,目及之處,無不如墮三九冰窖。
“佑德。”秦昊沉沉開腔,斂闔的目藏匿著倦。
“老奴在。”佑德躬著身恭敬立于秦昊身前,如當年方進宮時那般謹慎。
“率三隊金吾衛,將他們幾人,全數壓入九重天牢。朕明日,要親自審訊。”
“是。”
佑德應下,招呼了殿外金吾衛將小喻子等人押解下去。然當金吾衛將跪于地上的朱砂與小故子二人提起身時,卻被皇后出聲打斷。
“陛下,朱砂與小故子本就是被他們脅迫,想來如有重要機密之事,他們也絕不會告訴二人。且他二人本就是臣妾昭陽殿中的宮人,臣妾請求皇上,將此二人交于臣妾處置。”
皇后言語之際,起身行至秦昊身前,傾福著身請著圣意。
“依皇后之言。”秦昊遲疑片刻,終究是允了,只是還意味頗濃的加了句:“皇后身為六宮之主,賞罰分明為六宮表率。他二人交于皇后處置,朕,頗為放心。”
“是。”
皇后淺淺一笑,亦不知有無聽曉秦昊話中意思。
佑德率著金吾衛將其他三人帶下去后,秦昊亦登上圣鑾出了昭陽殿。謝容略行告辭之后,便也回了騰陽樓。
“母后受驚了。”秦樓安湊上前去,攙著皇后坐回錦椅中。
“倒確實驚著了。”皇后斂著眼皮,聲色倦倦,“玦太子這般起死回生的本事,著實讓本宮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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