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曉時分趁著彌留的夜色起身,深夜闌珊之時伴著西天的殘月入睡。
從那晚月玦教她醫術開始,一連數日,秦樓安皆是這樣的作息。
上午她在京機廠查案,回府用過午膳便一頭栽進鳳棲院,埋首于月玦給她撰寫的醫書兵書之間。
從日頭高照到月影西斜,這幾日秦樓安整個人如同一根拉滿的弓弦,身骨疲倦,卻心神充實。
除了醫術與兵法戰術,月玦這幾日,從朝堂上如何維持君者威勢,如何處理政務,如何控御群臣等所需的道、法、權、術、勢等官場上的手段,到江湖之上各門各派淵源分支及武功路數,再到識人用人之術,他皆擇其重中之重而傾囊傳授于她。
秦樓安覺得,之前她認為月玦把她當他的“太子”培養的想法是沒錯的,一連幾日下來,他教會她的,完全是身為太子甚至作為君王所需具備的。
他教給她的東西博而廣,精而深,不經意間他輕飄飄扔出的幾個驚世駭論,她以前聞所未聞,讓她心神震蕩,又忍不住在心里連連驚嘆。
她能感覺到她盯著月玦的目光逐漸變得熾熱無比,如同看這世間最為奇珍的異寶。
他清拔俊賞的身影,在她心中變得無比偉岸。
月玦傳授的內容雖多,然卻并非不分輕重、不論巨細地視同一律。這其中他最為著重之處,還是他一開始教給她的醫術與排兵布陣之道。
他的教習方式并非囿于口頭傳授,他不提倡,甚至反感她死記硬背,而是讓她在一次又一次地教習與推演中學以致用,把握精髓。
為了讓她掌握人身穴位分布,他命人按照他所繪模圖為她澆鑄了一尊等人身量的針灸銅人。銅人體內中空,外表鏤有穴位,穴位旁篆刻有穴名,以黃蠟封涂銅人外表穴孔后,可從其頭部注水。
月玦給她一包銀針,而后則清閑地端著茶盞坐在一旁,在人身三百五十四個穴位中隨意指挑,少則幾十個,多則上百個,讓她以銀針刺銅人。
若她取穴精準,銀針則會穿破黃蠟通過穴孔刺入銅人,將銀針取出后,銅人體內的清水就會通過孔穴流出。
而她若取穴不精準,一開始她會偷偷地,趁月玦低頭喝茶時使勁地扎,可卻一下將銀針崴斷
她做賊心虛偏頭覷向他時,卻見他已放下茶盞似笑非笑地,以一種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她。
“我我下不為例嘛下不為例”
秦樓安連忙上前替他斟茶,向他撒嬌討饒。
一開始她扎針灸銅人時,要么記錯穴位,要么雖然找對穴位但卻下針不準確。她不知被月玦輕刮了多少次鼻尖,也不知廢掉了多少根銀針。
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她一次又一次堅持不懈地重復,終于能做到只要月玦隨口說出一個穴名,她就可以立時地,一次而又準確地取準穴位。
秦樓安以前雖未見識過針灸銅人這般稀奇的玩意兒,但她在太醫院也曾見過其他用處的銅人。
可她所見的,一律皆是按男子的身形澆鑄。
看著眼前這個被她扎滿銀針的女身銅人,秦樓安哭笑不得。她趁月玦喝茶時從他背后摟著他的脖子,明知故問地問他為何要給她用女身銅人。
“我怕你占人家男身銅人的便宜,那不好!
月玦輕輕呷一口茶,淡淡開口說道。
秦樓安只笑笑,亦不揭穿他,分明是他連銅人的酸醋都受不得。
可笑著笑著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秦樓安抱著他的脖子晃了晃他的肩,盯著他的側臉甚是嚴肅地問道:
“你不讓我占人家男身銅人的便宜,那我倒要問問你,這女銅人的一絲不掛的身子可是出自你筆下,你就沒有什么要和我解釋一下?”
“公主當真要讓我解釋嗎?”
月玦偏過頭來,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著看她。
這讓秦樓安涌上一絲不詳之感,可最終她還是點頭說道:“我自然要聽你的解釋!
月玦掃了眼一旁的銅人,笑道:“其實我是按照公主的身形體量,在各處減了些許尺寸”
“停!”
還未等他說完,秦樓安捶了下他的肩膀打斷。
她想起那日他第一次將玉印送給她時,他附在她耳邊輕聲呼出的話。
她沒想到那日他以衣帶蒙著眼睛,甚至在沒怎么觸碰到她的情況下,就知曉她身形身量幾何!
聽他低低淺笑,秦樓安頓時面紅耳赤燒成熟透的蝦子?刹还苣猩磴~人也好,女身銅人也罷,他終是讓她將人身數百穴位熟稔于心。
秦樓安盯著他帶笑的臉,附唇親了他一下。
在她以針灸銅人學習醫術之時,月玦亦穿插著教她排兵布陣之道。
自古行軍打仗雖然最忌紙上談兵,可他們也不能為了研習兵法,真的發動軍隊廝殺戰斗。
故而月玦便以戰術推演的方式讓她與他比斗。
推演的方式與下棋相似,然又有不同之處。
棋局有黑白兩方,戰術推演亦有敵我兩方。
然下棋所需棋盤,在推演中則變成某處的山河地理圖。雙方所執亦并非黑白兩色棋子,而是以一當百,甚至以一當千,高約三寸的將士戰馬木偶。
除了代表兵馬的木偶,還有代表糧草庫、軍械庫、軍營軍帳等等之物?傊闶菍崒嵲谠诘膽饒隹s小無數倍,搬置于長案上的山河地理圖。
推演開始之前,雙方各自按照地形地勢排兵布陣,選擇合適之處安營扎寨,儲備糧草軍械。
推演雙方各坐于長案兩側,中間橫著一道隔簾,彼此都不知對方兵力安排及布陣情況。
推演開始之后,先手的一方將第一步的戰術部署寫在紙上,然后著人亮給對方。
對方知曉后,將根據自己的作戰經驗及對敵方的了解,斷定敵方此戰略部署是真是假,從而選擇進攻或者防守,或者選擇按兵不動。
而后再寫下自己的應對之策,返交給對方。
以此循環往復,直至其中一方所占城池被另一方攻破,或再無兵馬可調,如此便算作輸。
月玦在與她進行戰術推演時,照舊選擇洛河關中之地。讓她坐守洛城,他則率兵攻城。
若說先前他以洛河關中之地為例傳授她兵法戰術尚為巧合,如今秦樓安已隱隱察覺到,他是在為反制代衡起兵造反而作未雨綢繆的準備。
故她嚴陣以待,絲毫不敢馬虎。
月玦給她的兵力是十五萬,他自己亦十五萬。
面對他亮給她的種種虛實難辨的戰術安排,秦樓安以對他光明正大不屑陰謀詭計的了解,選擇相信他不曾詐她。
可結果就是,他確實不需用什么陰謀詭計,就在十個回合之內,殺得她丟盔卸甲無力招架。隔簾掀開之后,他光明正大得率著兵馬殺入洛城。
對于第一次的失敗,秦樓安并不覺得意外,畢竟她現在的對手是月玦。
她重整旗鼓,再來一次。
第一次面對月玦的率先進攻,她為之做出的安排幾乎皆是被動防守,從來不曾主動進攻過,何況他也根本不曾給她反攻的機會。
第二次,她選擇先下手為強,可結果依舊是被他以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攻破洛城。
他的戰術詭譎莫測,她完全分不清虛實,不過這次她雖被誘入彀中,卻已堅持了數十回合。
第三次,月玦自己選擇減少五萬兵馬,多給她五萬兵馬,她卻敗于糧草斷絕,被困投降。
第四次,月玦只有五萬兵馬,給她二十萬兵馬,可她依舊可恥地敗下陣來,被他以少勝多,直接擒賊先擒王,僻捷徑而攻破皇宮。
第五次,月玦提出他只要兵馬一萬,給她二十九萬之多。然這次,秦樓安卻未同意與他推演
若這種情況下她還輸那也太丟人了!
面對接連數次且方式不一五花八門的失敗,秦樓安心志有些萎靡,神智亦有些不清醒。
可她卻并未因此遇難而卻,而是推演結束后,將她與月玦數次的推演記載,一遍又一遍地仔細研悟,尋找自己的失敗之處。
第二日她與月玦推演時,秦樓安并沒有選擇如第一天般自己坐守洛城,而是選擇與他互換位置。
她攻,月玦守。
而她所選擇的進攻戰術,完全就是借鑒了第一天時月玦自己所寫的那些。雖然這是她耍賴可是她倒要看看,他能不能破得了自己的局。
可結果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在推演之前,她想的是讓月玦為自己的進攻戰術作出一套防御攻略。可當推演開始,她率先亮給他第一步便出了變數。
針對她的第一次進攻,月玦亮給她的對策,完全將他第一天的進攻戰術打亂,她若再生搬硬套他昨天的排兵布陣之法,毫無疑問是死路一條。
本是由她占據主動的戰場,在他一招之內,瞬間便已由他主宰。她不得不變換進攻的戰術,可漸漸的,她轉攻為守,再漸漸的,她全軍覆沒。
在他手里,洛城固若金湯,根本無懈可擊。
秦樓安坐在凳上失神,內心油然生出一股濃郁的挫敗感與恐懼感。好像無論她怎么掙扎,無論是攻是守,都掙脫不出他的布下的天羅地網。
“公主莫要灰心喪氣,這兩日的數次推演中,我能感受到公主的進步之處。只要再假以時日,公主對兵法戰術之領悟愈加通透些,亦是個不可多得的帥才呢!
月玦繞過長案走到她身邊,秦樓安愣愣地抬頭看他,有些低沉又甚不服氣地問道:
“那我要多少時日,再能勝過你?”
“嗯?”月玦笑了兩聲,說道:“公主若想勝我,實乃輕而易舉之事。完全無需動刀動槍,只需小小的美人計,我便不戰而降。”
她知道他是在哄她開心,長長呼出一口濁氣道:“你就不必寬慰我了,我只是有些許頹然而已。不過你放心,我定不會放棄。”
秦樓安膚白如玉的臉容上,一雙顧盼流光的鳳眸下掛著兩抹淡淡的烏青,生出惹人生憐的柔弱之感,月玦上前將她拉入懷中。
這幾日,無論是面對苦澀難記的人身穴位分布還是藥材藥效,亦或是晦澀難懂的艱奧兵法,他都沒有聽她訴過一句的苦,道過半聲的累。
她只咬緊了牙關,以更堅定的心志迎上前去。
他不忍見她如此,可他又迫不得已。
他算得盡輸贏,卻料不透生死。
“我知曉的,我知曉你不會放棄!
月玦撫著她的墨發,溫柔地道。
倚靠在他身上歇息了片刻,秦樓安直起身看著她,雖她勝不了他,可他不是她的敵人,不是嗎?
“皆說海水不可斗量,我看你這腹才是真深不可測。真不知道,你這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秦樓安戳了戳他的肚子,月玦低頭看了眼笑道:“縱我腹中有天地,如今也唯缺,一個你!
“缺一個我?”
秦樓安怔怔得指著自己的鼻尖,見他眉眼間藏著一抹揶揄的笑意,她頓時明白過來他是何意。
“我在你心里便好了么”
“那如何能行?還要拆吃入腹才可!
“那你要將我清蒸還是油炸?”
“嗯所謂大道至簡,生吃好了!
“”
二人嬉笑打鬧一番后,再次鉆入戰術推演中。
一開始的兩天是月玦親自陪她推演,可這幾日雪子耽卻經常到她府中,說是奉她父皇之命前來與月玦商議接應東景兵馬之事。
陪她推演的事,便落到了雪子耽頭上。
對于雪子耽,月玦亦將各種權術勢等官場之策,兵法戰術作戰之道等等諸般教給他。
這些東西她師父雪機子雖然未曾教過她,卻是教過雪子耽?伤琅f能看到雪子耽在聽到月玦傳授給他的,與他們師父所說的截然相反的東西時,他露出的驚訝之色。
不過這幾日來,她發現雪子耽看月玦的眼神,已不似以前那般帶著隱隱的敵意。
只是雪子耽的待遇就沒有她好了,她取穴不準頂多是被刮一下鼻梁?裳┳拥⑷羰窃趹鹦g推演中有明顯的失策,那月瑾的鞭子便有用處了。
不過月玦倒也不曾真打他,只是偶爾嚇唬嚇唬他。除此之外,秦樓安還經?吹剿艘蛞庖姴缓隙ハ喙ビ摯髣涌谏,她勸都勸不住。
當真是幼稚至極。
不知不覺一晃數天,年關已近在眼前,宮里每年都必不可少的除夕歲宴,亦就在兩天之后了。
兩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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