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散后,秦樓安醉意微醺回到昭陽殿。
待夜過子時,流光溢彩的煙花徹底消跡,宮中庭燎燈燭漸次熄滅,她趁著晦暗夜色前往城南大將軍府。
一如上次相見一樣,月玦依舊安然躺在寒玉床上,飄浮的藥霧與氤氳的寒氣籠在他身周,使得他看起來如同仙人般的飄逸虛渺。
或許是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此刻在秦樓安眼中,他如同神怪傳說中被封禁咒符鎮壓的神明亦或妖孽。只待期滿,他便會沖破封印重現世間,到時誰也壓制不住他,誰也阻攔不了他。
走近些許,秦樓安能明顯看出他在恢復,蒼白的臉面有了絲絲若有若無的紅潤,一頭長發已非雪白,而是變作如褪了色的陳年墨跡。
比之滿頭白發時的瑰麗而虛幻,此時的他顯得熟悉而真實。
可一想到他無聲無息的算計,她心里萌生的芥蒂就隱隱作怪,他在她面前分明觸手可碰,可恍然間,又讓她覺得遙遠到難以企及。
靜靜看他良久,秦樓安心里莫名其妙地竄升起一股怒意。
月玦不動聲色地拿回幽州十六城便也罷了,然他卻并非十成十愿意出手相助,還需她在推演中贏了張世忠才行。
若是她贏不了,那她包括她父皇豈不是白白賠掉那十六座城池?
秦樓安感覺月覺是在戲耍她。
緊攥的拳頭不知不覺已舉到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方,只要她狠狠心咬咬牙使勁掄下,保證能砸他個鼻青臉腫,也算出出她憋悶在胸口的惡氣!
照著他的俊臉上下左右比劃了幾下后,她卻遲遲落不下骨節緊繃的拳頭。隨著一聲長嘆,秦樓安垂頭喪氣沒出息地垂下手。
她實在狠不下心揍他。
低垂著頭苦惱了一陣后,秦樓安再次惡狠狠地壓在月玦身上,雙手揪著他的耳垂,也不管他是否能聽到,咬牙切齒的對著他放狠話。
諸如這筆賬暫且記下又如待你醒來再好好收拾你再如下次再敢欺瞞算計她,她定手起刀落眼都不眨地,一刀送他去做最貌美的公公
倒了一籮筐狠話后,困意乏意與稀薄的醉意一同涌上,秦樓安強撐著眼皮在他懷中找了個舒適的地方將自己窩進去,扯開披風蓋在二人身上。
往年上元過后的既望之日,秦昊便會率領皇室宗親及三品官員,各自帶上家中族中年輕一輩的男兒前往城南武校場。
今年因與東景使臣商榷交易與城池交還之事,便推遲一天到正月十七。
此次歸還幽州十六城本就是兩國皇帝的私下之盟,秦昊不欲讓其他人知曉內中真相,以免走漏風聲讓代衡得知他借兵東景。
商榷之事他便未曾召見丞相張襄等位尊望重的大臣,只讓雪子耽陪同左右。
整整一天,秦昊雪子耽與東景使臣皆在朝龍殿中,殿外被數隊金吾衛牢牢監禁,非皇帝召見,其他無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大殿。
從早到晚,只有佑德神情緊繃步履匆匆進進出出數次,期間再無一人或進或出朝龍殿。
直到暮色四合,緊閉的殿門緩緩打開,連同張世忠在內的六位東景使臣從殿中走出來。
秦樓安站在不遠處,依舊不見那個眼尾點痣的青衫男子。現在她已幾乎可以確認他的身份,初知結果時,她忍不住大吃一驚。
難道東景的太子都喜歡沒事往其他國亂跑嗎?
六人中除了張世忠神情剛毅從容,其他五人面色疲倦,皆凝重低沉著一張臉,看不出悲喜哀樂。
張世忠很快就發現了她,然也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便裝作不認識,邁著堅定有力的步子,在宮人的引領下朝宮外走去。
她本要等雪子耽出來,好問一問雙方商榷的結果。然或許是因她父皇還有事交待,一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也不見雪子耽身影,她暫且回了昭陽殿。
途徑掩瑜閣時,除了閣外徹夜長明的風燈,閣里卻是一片漆黑。
這個時辰正是用晚膳之時,就算不用晚膳,謝荀應也不至于這么早就睡覺歇息。
遲疑片刻后,秦樓安繞到閣后故技重施,讓花影扮作刺客引開一部分金吾衛,只待她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掩瑜閣,憑花影的功夫便能輕易逃脫。
這次秦樓安直接去了閣中寢室,卻見光線晦暗的房中有一道修長直立的身影。
她震驚之際,那人顯然也是一驚,昏暗中她能看到那人轉身看向她。
“你是什么人?”
這人雖與謝荀身影身量相差無幾,然通體氣韻卻大相徑庭,予人深靜如空谷幽蘭之感。
從他身上她察覺不到敵意與殺意,然她依舊保持警惕。
以防驚動閣外的金吾衛,她盡量壓著聲音,可也不至于低微到如此近的距離都聽不到的地步,那人卻一直不曾開口言語,她只能感受到他在看她。
“是暻姳公主嗎?”
溫潤的聲音清泠泠地透過夜色浸入她耳中,秦樓安確定這道輕柔的嗓音她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可他卻能一下識破她的身份
秦樓安心中警惕更甚,如眼前蒙著一層玄紗一樣將數步外的人打量一遍后,她腦中浮現出煙雨朦朧中一抹天青色身影。
“月琛太子既來西風,卻為何不露身份,一直躲避我父皇而不見?現在卻趁夜摸進掩瑜閣?”
月玦尚住在閣中時她也算時常來,憑著記憶從柜匣子里找到一根火折子點了一盞燭燈。
果然,此時站在寢室中的人就是前日她所見到的青衫男子。
雖然那天他抬傘又壓回只在瞬息之間,她也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她能記得他的長相,尤其是眼尾那點別具風情的墨痣,實在不是她眼神好或是記性好,而是人家月氏皇族之人實在是生得太好。
早就聽聞月氏皇族得天獨寵,無論男子還是女子,都有驚為天人的容貌。
見識過月玦的清絕孤高,又欣賞過月瑾明艷絢爛,如今再見月琛的深秀雅致,他們用各有千秋的美麗容貌,讓她相信傳言非虛。
至于她是如何斷定他是現在的東景太子月琛,是因今天早上她離開大將軍府后回了趟公主府,除了為明日武校場之行準備了幾身利落男衫,她還問過月瑾,東景宗室中可有人眼尾生有一點墨痣。
月瑾脫口而出月琛哥哥,讓她大吃一驚。
月琛身為東景太子,若光明正大出使西風,絕不會一直隱瞞身份不露面。
他偷摸跑來西風做甚?又跑到掩瑜閣做甚?
謝荀又去了何處?
對于她一口篤定他的身份,月琛臉上露出瞬間的驚愕,很快又綻開一個淑暖溫柔的笑。
他眉眼舒展間,還真有那么一分像月玦。
然比之月玦就算溫柔笑著,眉宇間亦帶著一分天生的疏離寒意,月琛則完完全全柔如春水,像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公子,給人更易親近之感。
“既然公主已知我身份,那我亦不必隱瞞。至于為何一直不見秦帝,是因我此次前來西風,并非為公,而是有些私事,無需面見秦帝。”
月琛的聲音格外輕柔,吐字頓挫間如同軟儂的清唱,好像讓人一不留神就會只顧他嗓音,而不注意他到底說了些什么。
若是一般女子,只怕早就淪陷在這柔似春風般的聲音里。
不過她可是早就見識過月玦的千般溫柔,甚至承受過他故意撒嬌,此刻她神識清明,無動于衷。
而且眼前這個看似無辜無害的月琛太子,竟然能在不驚動金吾衛的情況下潛入掩瑜閣,定也是武功高強深不可測之人。
秦樓安心中警惕絲毫未松。
“那不知月琛太子是有何私事?竟然要夜闖掩瑜閣?”
看著溫潤燭光中女子姣美的面龐隱隱緊繃,一雙明亮的鳳眸里也私藏著深深的戒備,月琛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來尋我堂兄月玦。”
“尋月玦?”
秦樓安頓時如臨大敵,她不知這個月琛太子對曾經的月玦太子到底是何看法。
可按常理來說,他應該如同他父皇景宣帝一樣,希望斬草除根除掉月玦才是。
難道他是想確認月玦是否還在人世?
“正是,只因先前聽說他被秦帝召入皇宮賜居掩瑜閣,故而才趁夜尋來。然卻未發現他的身影,且這滿室檀香,亦非他所好。”
聞言,秦樓安忍不住腹誹一句東景的消息未免也太不靈通了,月玦都搬出掩瑜閣多久了,他們竟還覺得他在皇宮中。
難怪被一封偽造的假國書騙的團團轉她與她父皇亦是,竟亦被月玦完全蒙騙在鼓里!
秦樓安臉上不自覺露出兇惡的神情,月琛看在眼里一驚,心道他亦未曾招惹她,她何故露出如此兇殘的面貌難道是月玦招惹了她?
“聽聞公主與他相交甚篤,公主可知他在何處?”
秦樓安從狠狠蹂躪月玦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見月琛問得一臉真摯,倒真像是一個關心哥哥的乖巧弟弟,可是皇家兄弟卻是向來利重于情。
“雖不知月琛太子是從何處聽聞,然我與他亦沒那般好。至于他去了何處,如今我也不曉得。我倒要反過來問問你們東景之人,月玦作為質子軟囚在我西風,現在為何卻不見人影?”
“難道公主懷疑,是我們偷偷帶走了他?”
她自然不會這么懷疑,可在不知月琛對月玦是敵是友之前,她不能輕易將他的下落告訴他。
可他就這么一直問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只好反咬一口。
“我也只是懷疑,你既是他堂弟,又甘愿遠涉西風千里迢迢來尋他,可見你二人兄弟情深。你見不得他在西風受苦,偷偷帶走他亦不無可能。”
秦樓安看他一眼,又說道:“何況月琛太子夜間出現在掩瑜閣,本就十分可疑。”
月琛聞言并未為自己辯解,唇角微抿露出個難以捉摸的淺笑。
“到底是不是我東景之人將他帶走,如今他又身在何處,想來公主皆是心知肚明。既然公主不愿說,我亦不會勉強。”
聽他所說不勉強,秦樓安松了一口氣,可轉瞬月琛又問道:“只是他身中恨無絕多年無醫,如今新歲已過他可還活著?”
“那你是希望他活著,還是想他不在人世?”
秦樓安盯著他眼尾微挑的丹鳳眼,希望能從中探到他心中真實所想的答案。只見月琛粲然一笑,眸中亮起光澤:“自是愿他好生活著。”
秦樓安愕然,她竟分不清他適才之言是真心還是假意。
遲疑片刻,她淡淡回道:“那便如你所愿。”
月琛頷首淺笑略致謝意,而后便淡淡道了聲告辭,輕啟后窗輕飄飄地躍了出去。他落地后回頭看了她一眼,應該是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秦樓安看著那道悠然穿梭在柏叢中的身影,眸光變得深沉。
今晚一見,她雖見識了這位東景月琛太子的容貌長相,舉止談吐,然除了一種有些不真實的溫雅之外,她完全看不透他的品性如何。
默默琢磨了片刻后,她將心思轉到謝荀身上。
這幾日她已命人將宮中各處可能藏有暗室出口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連皇宮禁地扶渠池里曾經藏有烏鴉的假山洞穴也找過,可卻依然沒有發現。
現在謝荀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掩瑜閣,到底是從何處逃脫的?
秦樓安看向床榻,她想直接從閣中的入口進入暗道,然后找到出口,再在出口處設下埋伏。
可謝家所設的暗道機關連月玦都深為忌憚,曾經僅是雪衣布莊中的暗室便險些將他與司馬賦及困死在里面。
她若這般莽撞地進入暗道,只怕是自尋死路。
另一個辦法,就是她在這里等著謝荀回來,當場抓住他質問他。
可這樣她能不能問出他真正想做什么且不說,萬一他見事情暴露直接殺人滅口?
經歷上次之事,謝荀已再也不是她的謝兄,她若是落在他手里,一樣是必死無疑。
權衡再三后,秦樓安如月琛一般,趁著前去追花影的金吾衛還未回來,悄悄出了掩瑜閣。
而就在秦樓安躍出后窗的一瞬間,謝荀修長的身影,從寢室房頂的花梁上倏而落下。
“若再逗留片刻,便留下你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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