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玦與司馬賦及雖然師出同門,然無論是所習武功招式還是排名布陣,風格上皆大不相同。
司馬賦及更加注重力道與速度,他慣以長槍為兵器,橫掃豎劈間有千鈞之勢,追求以絕對的力量一擊制勝壓垮敵人。
他行軍打仗的風格亦與他的武功如出一轍,氣魄宏大而巍峨,千軍萬馬便是他手中的武器。
靜如虎靜臥伺機而行,動則如猛虎下山氣吞萬里,一旦被他逮到機會,便直搗黃龍不給對手任何反撲之機。
相比之下,月玦的風格則是雍容而典雅,劍光扇風皆帶著優雅的貴氣,排兵布陣的風格亦非氣勢恢宏磅礴,更多的是講究環環相扣,計連成網,不動聲色地徐徐收攏,只待最后一招而定乾坤。
張世忠看著紙上墨跡漸漸干爽的字跡,雙眉不自覺的緊擰。
秦樓安不僅是戰術風格與先前迥乎不同,就連她所做的決策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按照他的估測,秦樓安所選擇的攻城戰略與八年前司馬賦及攻打幽州數城的招數相差無幾,他亦步步為營設下圈套,只待她孤軍深入。
可結果她卻沒有這么做。
秦樓安戰術風格突變,決策安排亦遠遠超乎他的預料,加之先前他分別抽調兵馬出城繞后以求切斷秦樓安的后援與偷襲糧寨,如今兵力已然分散。
一連的變數讓張世忠錯愕不已,略微的失神分心下,他做出的決策出了一處微小的失誤,在他防御進攻的鏈條上,切開了一道小口。
看著佑德遞回來的字條,秦樓安眸光微閃,她抬手拿起狼毫小桿,落筆間流暢自然,一氣呵成地寫下自己下一步的安排。
真正的推演現在才剛剛開始。
世間像月玦那般腹中包羅萬象,指尖精通萬技的妖孽可謂鳳毛麟角。所謂術業有專攻,如張世忠在他擅長的行軍打仗的領域,他是其中的王者。
她深知憑真才實學,她臨時抱佛腳所學會的這些兵法戰術,還遠不敵張世忠多年實戰所沉淀下來的底蘊,可她又絕不能輸給他。
因此,她必須利用一些局外的手段彌補自己的缺勢。但她所用的手段絕非見不得人,更非有損推演的公平,反而更加貼近雙方交戰的實況。
月玦也曾要她以類似的方法對付過他,只是他的主意就比較惡劣了,竟然要她以美色惑亂他。
事實證明這惡劣的主意還是有些用的。
不過,她對付張世忠自然就不能用這一套了。
這場比試中她所用的局外手段,首先是在山河地理圖的選擇上。
她深知選擇幽州對她而言完全沒有優勢,畢竟張世忠早已對幽州之境了然于心,可她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正所謂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人,幽州是張世忠的駐地,他自以為已將幽州地域完全烙印于心,這讓他更加自信,可也在無形之中讓他放松警惕。
可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她還要隱藏鋒芒,讓張世忠對她進一步卸掉戒備,因此她以八年前司馬賦及的戰術迷惑他,讓他自以為他能夠預判到她全局的計劃,好提前設下埋伏引誘她落入圈套。
而他所謂誘她上鉤的陷阱,也正好是她為他準備的。
在張世忠與月玦推演的記錄中,她便看出他行軍打仗善于瞻前顧后,喜歡設伏,她亦早已料到他會以一座空城引她入彀中。
而她卻出乎他預料地沒有攻城直入,他開始懷疑反思自己先前所做的決策,可又捉襟見肘,在短時之間無法順利調整,如此便將他的計劃打亂。
最后便是她真正的殺手锏,她自認有些卑鄙。
五年前張世忠與年少的月玦推演時,十場比斗無一勝績,這對一個自恃甚高的高傲將軍而言,無疑是一次震撼靈魂的打擊,定讓他終身難忘。
這些年他定無數次回味那十次推演,苦心鉆研他是如何十敗于月玦,必也對月玦兵法戰術的風格十分熟悉,更是萬分忌憚。
只要她在令他料想不到的對策中,隱隱透漏出月玦的身影,他定能立時敏銳地捕捉到。
這雖會讓他重提警惕,然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曾經記憶深刻的失敗會給他帶來沉重的壓力與負擔。
這一招無疑是她重新揭開張世忠的傷疤,趁他痛苦之時再對她造成傷害,這是攻心之計。
雖然她這樣做是有些卑鄙,可真實的戰場從來不只是刀槍的碰撞與**的搏斗,更是智謀的較量與心計的互相擊打與攻訐。
越忌憚就越害怕,就越容易出現錯漏。
果然,在張世忠傳回來的對策中,她發現了那處微不足道的失誤,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對于天衣無縫的計劃,任何細微的失誤都是致命的破綻。
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緊抓著這處決策失誤,逐漸地放大張世忠的破綻,以局外的優勢擴大局內的優勢,一點一點地將先前的劣勢找補回來。
在秦樓安那條策略中發現有月玦的影子時,張世忠一開始只以為個是巧合。即使她曾向太子學習過兵法戰術,可他五年時間尚不曾完全領悟太子的出招手段,她絕不可能在短時內學以致用。
可在接下來的交鋒中,他驚駭地發現她所作出的布局與戰略,竟與太子如出一轍的環環相扣。
他一度懷疑,坐在隔簾后的人是太子殿下。
秦樓安的攻勢如風推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急不緩卻鋪展連天地涌向他來。最后聚成一股激流,迅猛地灌向他先前因一時疏忽而露出的漏洞,將他筑起的防御大堤沖出個巨大的缺口。
張世忠放棄繞后的主動出擊,將全部兵力調回城中進行防守,填補被沖破的口子。
秦樓安知道他先前的作戰計劃已被全盤打亂,她要趁熱打鐵緊隨而上,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
她很清楚她現在之所以能扳回劣勢并暫時占得上風,極大原因是她僥幸,是她憑借月玦對張世忠的震懾壓力,讓他短時間了方寸。
可張世忠身經百戰,經歷過無數狂風巨浪,想必他很快就能根據實際戰況迅速調整自己的作戰計劃。一旦讓他重整旗鼓殺回來,她很難與之抗衡。
她的戰術雖然像月玦,可她卻終究不是月玦。
秦樓安絲毫不敢懈怠,進攻的浪潮逐漸變得迅猛緊密,一次緊接一次地攻上去。
然她自己察覺不到的是,她所做出的策略,已然逐漸擺脫月覺的窠臼,開始形成自己的風格。隨著她自己對局勢的把控,或進或退靈活而用。
秦樓安絲毫不給他調整的機會,張世忠眉頭緊皺,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落筆的手變得愈來愈遲緩,愈來愈沉重,他不敢再有任何失誤。
可惜先前那次微小破綻,已是他失敗的開始。
從清晨到日昃而西,張世忠掙扎反抗,最終還是被困于城中糧草斷絕。
猶疑良久,張世忠放下手中滴墨的狼毫,對著隔簾,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道:“我輸了!
靜謐無聲的大帳中,從張世忠口中說出輸這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將屏氣凝神的眾人駭然驚醒,他們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月琛盯著張世忠依舊挺拔的脊背,目色微寒。
最震驚的人當屬秦顯,他怎么也沒想到讓他數次敗下陣來的張世忠,竟然輸給秦樓安一個女子?
“張世忠將軍莫不是開玩笑的吧?”
“洛軍中侯才是說笑了,推演之輸贏我怎能開玩笑?”張世忠盯著隔簾,再次嚴肅地公布這次比斗的結果:“是暻姳公主贏了!
雖然只是坐在椅子上,最劇烈的動作也不過是提筆寫幾行字,可秦樓安卻覺比那天與人打了幾架還要累。
此時她面色雪白,鬢邊墨發亦被汗水濡濕貼在臉上,黑白相襯間透著一分虛弱。
事實上她現在確實殫精竭慮,極為倦乏。
隔簾被掀開,她看到張世忠平靜的雙眼亦在看著她,像是已經反應過來在這場比試中她所用的局外手段。
其實他并不是輸給她,依舊敗給月略。
張世忠并未挑破秦樓安耍弄心計,他深知在真實的戰場上這些手段再正常不過。
她能準確把握并利用他對太子的忌憚,且以幽州為地理圖讓他放松警惕,他大意輕敵導致失誤,最終釀成不可挽回的敗局,他無話可說。
秦樓安撐著長案站起,朝著張世忠抱拳一禮。她本想客氣地道句承讓,可事實卻是他如先前所說絲毫都不曾對她手下留情,她亦說不出口。
緊繃的身子與心弦驟然得到放松,秦樓安竟有些昏沉發暈,眼前昏黃一片逐漸變暗,她搖晃了幾下便跌坐在椅中。
入夜后,雪子耽去了大將軍府的暗室,一番折騰后的月玦已虛弱地重新躺回寒玉床上。
“今日的推演,是她贏了張世忠!
片刻后,月玦緩緩睜開雙眼。
這樣的比斗結果他早已料到,先前他與她的推演時,便已暗示過她想要贏就要用些盤外之術。
若非如此,憑她現在對兵法戰術的領悟,絕不是張世忠的對手,這些東西需要底蘊與歷練。
雖然月玦沒說話,但通過他的眼神,雪子耽便清楚他已經知道且早已料到這樣的結果。
如今她與張世忠比試的事雖已落下帷幕,然幾天前月覺在武校場出的那次風頭,卻又招來麻煩。
“如今缺的大名在朝中軍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你卻突然失蹤,要如何填這個窟窿?”
“自然是又要勞煩國師大人替我補上了,不過若是她要見缺玉,其他人怕是瞞不住她。所以國師大人還是要替我看牢她,提前告知我她的動向!
雖然雪子耽早已料到月玦又會把他拉出來收拾爛攤子,也已經做好接受的準備。可聽他這么輕緩又理所當然地說,還是忍不住想抗拒。
不過轉念一想,他反應過來道:“若是她要見你,你便再次冒險出暗室?”
“別無他法”月玦闔眼淡淡笑了笑,“其實我也按捺不住想見她,但是”
只有他“死了”,或者昏迷不醒,有些人才肯放開手腳盡情施為。他們一旦動起來,動作越大,他就越容易從中尋到破綻。
他要忍一忍,再忍一忍。
雪子耽默然不語,片刻后輕聲出了暗室。
秦樓安醒來時,入目是繡海棠花的帳子,她認出這是她自己的房間。
推演結束后她精疲力竭昏倒,被人送回了公主府,如今在床上已經昏睡了三天。
這三天時間,秦昊的龍攆儀仗已經回了皇宮,武校場的比試也已結束。
因為她與代衡的一個賭,在武功比試中輸掉的幾個龍武衛少將連同上將一同被卸職,由這次比試中表現優異的幾人所代替。
其中龍武衛上將軍一職,便由缺玉所任。
至于蒙恙,因在比武中打敗楊洪,便接替他擔任金吾衛首領,楊洪則貶降一級擔任副統領。
秦樓安邊吃飯,邊聽花影匯報著在她昏迷的三天里所發生的事。她也沒想到她這次無病無傷竟然還昏睡了三日,她發誓她以后再也不推演了!
一頓風卷殘云,她將這幾日都沒吃的飯通通補回來。體力恢復后,秦樓安去流光院看看月瑾,卻見先前去送信的虞世南已經回來了。
問過后,她得知他是昨日剛回來的。
這讓秦樓安十分不解,虞世南奉月玦之命去給張世忠送信,如今張世忠到達洛城已近半個月,他這送信的人怎么才回來?
“虞公子一路可還順利?”
“回公主,一切順利!
秦樓安點點頭,既然不是在路上耽擱了,那極有可能是除了送信,月玦還有其他任務交給他。
“虞公子,你替月玦傳信給定西軍大將軍張世忠之事我也知曉,亦知曉此次張世忠前來西風的用意。如今定西軍主帥已在洛城,不知定西軍何日可達?又從何道路進入洛河關中?”
秦樓安猜測虞世南之所以回來的晚,是因他奉月玦之命隨從定西軍一同前來。
如今他人已在洛城,定西軍現在又在何處?
虞世南眼中閃過一抹狐疑,遲疑片刻才有些不確定道:“我替太子送信給張世忠是真,張世忠聽從太子之命前來洛城也是真,只是太子卻并未讓定西軍隨行,如今大軍在幽州按兵不動!
按兵不動?
秦樓安震驚。
難道當真如她先前所料,月玦真就派了張世忠一人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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