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春秋一番賣藝下來，估摸著吉他盒里的錢差不多也就足夠買這些天的柴米油鹽了，一行人又拖著跟拍的工作人員進(jìn)了小賣部，老板娘一張笑臉迎上來，殷勤得一塌糊涂的。

    “錢？”她一瓶醬油一瓶生抽的往許春秋的懷里塞，一邊塞還一邊說，“不要錢的噻。”

    “給丫頭好好補(bǔ)補(bǔ)嗓，不收你們的錢噻。”

    談笑到底還是過意不去，從吉他盒里抽了錢出來，估摸著差不多就往人家的柜臺上一撂，拔腿就跑，不像是著急付錢的，反倒像是吃了霸王餐沒給錢讓老板追著跑的。

    “這下我算是明白你大早上的出去吊嗓是為什么了。”談笑一邊走著，一邊感慨著，“這功夫，沒有十年的功底下不來吧？”

    許春秋卻抓錯了重點(diǎn)，“我早起是不是動靜太大，吵到談笑姐了？”

    “沒有沒有，”她趕忙回答道，還額外加了一句，“這回我算是佩服你了，你說咱們這趟要是沒有你，得吃多少苦頭啊！”

    觀眾們看這種類型的真人秀，為的就是想要看明星吃苦頭，卻不料許春秋全程帶飛，苦頭沒吃著，反倒整個團(tuán)隊(duì)都過得滋滋潤潤，簡直要比度假還舒服。

    可是跟拍導(dǎo)演非但沒有因此皺眉頭，反而還樂得開了花，她捧著機(jī)器反復(fù)回看著方才許春秋在鏡頭里的表現(xiàn)，跟捂了什么罕見的寶貝似的。

    種田類型的綜藝總是大同小異，沖突總是那點(diǎn)沖突，煽情總是那點(diǎn)煽情，觀眾么早就看膩了，有的把戲甚至還不等后面的劇情線進(jìn)展下去，就讓人猜出來了后續(xù)的發(fā)展。

    而許春秋就像是這節(jié)目里最大的變數(shù)一樣，這個“變數(shù)”是褒義的，她打破了種田綜藝?yán)锩餍强偸菑U物人設(shè)的定式，能拾柴能生火能做飯，生存技能一口氣點(diǎn)滿。

    光是這個還不夠，導(dǎo)演低頭掰著手指盤算著，做飯生火可以剪一期正片，撂地賣藝又可以再來一期，原先設(shè)計好的劇本早就不知道被她忘到爪哇國的什么犄角旮旯的角落了。

    許春秋的那一段漂亮的京戲有起伏有爆點(diǎn)，她簡直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時候節(jié)目播出了以后《歸園田居》盤踞在熱搜榜單上，久久不下的盛況了。

    當(dāng)初邀請了許春秋作為嘉賓參加，實(shí)在是再英明不過的選擇了，導(dǎo)演樂顛顛的想。

    “知道你是做女團(tuán)的，以后要寫歌就盡管來找我。”談笑說這話不是客套，她是真的樂意為許春秋寫歌。

    這孩子能清晨五點(diǎn)半起來吊嗓，能把京戲唱得這樣出神入化，而且還燒得一手好菜，不對這不重要，總之這孩子一看就是個可造之材，假以時日必定大勢。

    好的音樂，都是歌手與制作人相互成就的，談笑愿意朝她搭一把手，兩個人相互攙扶著一把，在華語樂壇里刮起一陣腥風(fēng)血雨。

    傅南尋投向許春秋的視線則是變得有些復(fù)雜了。

    他生在梨園世家，還不會走路呢就被抱在膝上細(xì)細(xì)的教。小的時候不懂事，他只覺得京戲里的那些咿咿呀呀的聲音冗長而無趣，尖著嗓子像是指甲刮過黑板似的刺耳難聽，那戲里的詞也是，溫吞吞文縐縐，讓人總是聽不明白。

    他當(dāng)初拋下京戲斷得一干而脆，學(xué)了那么多年的東西，都融入骨血里了，說不要就不要了。

    可是現(xiàn)在站在村落里的街角巷口，他退后半步站在許春秋的身后，看著她娉娉婷婷、裊裊娜娜，捻起蔥白似的手指，好像看到了年幼時候那個路還沒學(xué)會走利落就被套上青衣長衫推上戲臺子的自己。

    她得吃多少苦頭才能練就這么一身本領(lǐng)啊，傅南尋悄悄地從后面看著許春秋，不覺得有多美，只覺得牙酸。埋藏記憶里的那些幾乎要被忘卻的疼痛冒了頭，光是回憶起來都叫人渾身發(fā)起冷汗來。

    撕胯也疼，吊嗓也疼，扎馬步、翻跟頭，越想越覺得疼，嗓子里好像還翻上來點(diǎn)鐵銹味兒，喉嚨腫起來，吞咽一下口水都疼得讓人鎖緊了眉頭。她這么一個細(xì)皮嫩肉的小姑娘，又是這么捱過來的呢？

    他聽著許春秋的「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慢慢的、后知后覺的，終于咂摸出了點(diǎn)味道來。他在京戲世家白長了二十年，在老藝術(shù)家多少年如一日的熏陶下，他都沒有聽懂那些咿咿呀呀的戲文中含蓄又張揚(yáng)的美，如今他竟然在一個年紀(jì)比自己還輕幾歲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

    點(diǎn)翠的頭面、刺繡的戲服、艷紅的胭脂，那些華麗的妝點(diǎn)一并湊齊在戲臺上昏黃的燈下，可是他只覺得呆板乏味，一點(diǎn)都不覺得美。可是今時今日，沒有戲服沒有妝，許春秋就那么素著站在那里，卻讓傅南尋隱隱約約的摸到了那其中的韻味。

    戲文里的字字句句他仍然是聽不懂，連蒙帶猜的側(cè)耳聽了半天，他聽懂的恐怕還不及這村子里一個連書都沒有念過幾年的村婦多，可是他卻覺得自己好像是懂了。

    那聲音好像夾雜著楊貴妃的魂兒，一出《長生殿》，唱得他終于入了戲。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多么可笑，他放手了，割舍了，跟家里鬧翻了天。

    多少年過去了，他終于食髓知味，只可惜這一天來得太晚了。

    ……

    之后的幾天，傅南尋的神情總是有些恍惚，許春秋和張森輪番問了好幾次也不肯說，只有談笑猜中了他的心思，八成是讓許春秋的那段《貴妃醉酒》勾去了魂，到了現(xiàn)在都還沒有醒過來呢。

    生活的節(jié)奏一慢下來，日子便不自覺的過得很快，一個恍惚的功夫，竟然已經(jīng)到了離別時分。

    談笑抱著許春秋哭得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許春秋和張森握手道別，末了又轉(zhuǎn)向傅南尋。

    她大大方方的伸手出來，沒想到對方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孩竟然忸怩了起來。

    “我特別喜歡你的戲。”

    傅南尋其實(shí)想說的遠(yuǎn)比這句話要多得多，可是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就只剩下了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話。

    “那就我在這多謝您捧場了。”

    許春秋彎起眼睛，也不問為何，抱拳作了個揖。

    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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