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擋風玻璃中，前方的車繼續前行。
茍大壯轉過頭去，旋轉著方向盤，一邊與他們嘮嗑。
“其實今天這天氣，我本來都不想接單的，結果家里的媳婦懷孕了，想吃車厘子，我想著反正也順路，就捎你們一程……”
收音機里的播音員正在播報今日的天氣情況，茍大壯不耐煩地嘟嚷一句，換了臺，耳邊響起一首老歌。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我們還是一樣，陪伴在一個陌生人左右……”
霍江淮心想，這實在是太貼切了。旁邊那自稱他老婆的馬賽克，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啊。
剛剛他試探了幾句，也發現了，這茍大壯的確沒有在修仙界的記憶，只是幻境制造出來的。
這接地氣的生活場景，以及仿真度極高的一切，讓他難得有些局促。
好在很快，車便到達了目的地。霍江淮準備下車之余，對司機道：“加個微信。”
“啊？”茍大壯轉頭，有些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不解。
“沒事兒，就是想著下次打車還找你。”霍江淮道。
身旁的馬賽克女人似乎瞪了她一眼，嘟囔道：“就不知道自己開么？”然后氣呼呼地撐開傘，轉頭下車。
霍江淮訕訕一笑。
眼前的茍大壯神情爽朗，加了他之后說：“快去哄哄你媳婦兒吧。”
“……嗯。”霍江淮的心情有些復雜。
他推開車門，凜冽的冷風撲面而來，雨水落在他身上。
他立即縮了回去，眼前的茍大壯了然一笑，遞給他了一把傘。
“拿去吧，反正我有多的。”
霍江淮連聲道謝，表示下次有空再還給他，撐著傘走在了大雨中。
他心里有一些茫然，也有帶著點憤怒，這馬賽克也實在太不講理了，正想著，剛沒走幾步，便看見正在雨中等待他的女人。
對方似乎看了他一眼，接著扭頭就走。
霍江淮條件反射地追上去，開口道：“你干嘛？”
“還問我干嘛……剛剛在車上，那個司機都知道給自己的懷孕老婆買東西，可你呢，我懷孕的時候你就知道加班加班又加班，你有一點想過我么？”
霍江淮有些愕然，此時雨中也有路人注意到他們的爭執，他拉著她立即向前，一邊走一邊道：“我心里怎么沒你，都老夫老妻了……”
這話說出來有點別扭。
馬賽克女人抹著眼淚，開口道：“之前孩子剛生下來，每隔一會兒就要鬧騰一次，你知道那段時間我是怎么度過的么？”
霍江淮嘴唇微動，不知如何辯解。
這時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絲回憶，他帶著對方去醫院孕檢，公司里事務又多，孩子剛下來，各種費用加在一起，銀行卡里面的數字急劇減少……
這些憑空增加的記憶，就是如同他昨日經歷的一般。
“我也是為了賺錢。”他默然。
雨幕之中，周圍的碧樹在其間晃動，一切都像蒙上一層紗布。
女人也沉默會兒，嘆氣道：“走吧，先回去，云云還在家等著我們。”
霍江淮灰溜溜地跟著她，坐上電梯，此刻他腦海中還有些迷惑，實在不知道幻境里的這些意義是什么，為了告訴他生活的本質就是柴米油鹽？
走到門前，打開門。
屋子不算太大，可還算敞亮。
“你們回來啦。”
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童音，接著一位穿著碎花裙的女孩跑了過來，霍江淮低頭，便聞到淡淡的奶香。
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只是這外貌……
分明是年幼版的煙詩云。
霍江淮內心一道驚雷劈過，心想不會吧，他立即轉頭看著旁邊的馬賽克女人，琢磨著這性格跟小師妹實在不搭邊，言語也不像。
估計還是幻境臆造出來的。
他莫名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走進家中，從窗子往外看去，雨已經停了不少。他指尖從窗戶上劃過，拇指上留下了淡淡灰塵。
細節滿分。
“爸爸。”名為云云的女孩跑了過來，嬰兒肥的臉上肌膚白皙，瞳孔清澈。
她奶聲奶氣地說道：“我那天跟朋友一起去上舞蹈班，我感覺好有趣，那個老師也說我柔韌性好……”
云云的睫毛又卷又翹，眼睛撲閃撲閃。
“那下次爸爸給你報一個。”
霍江淮說這話時，總有種占了別人便宜的感覺。
“謝謝爸爸。”云云甜甜一笑。
“快去做作業，不要以為周末就可以玩，補習班的作業你還沒做呢。”女人在那邊喊道。
“知道了。”
云云微一嘟唇，提著小裙子跑了過去。
霍江淮走在沙發上，看著桌上的瓜子，正準備抓起吃一些，就見女人走過來說道：“那件事考慮的怎么樣了？”
“……哪件事？”霍江淮整個人都不好了，心想這又是一道送命題。
“你怎么又忘了，云云就要上初中了，難道你想讓他隨便讀一個普通學校么？”
語調微微拔高，帶著幾分憤怒的意味。
霍江淮剛想應答，腦海中又閃過一絲記憶。
有了孩子后到處都需要用錢，再加上云云報了許多補習班，又是一筆開銷，他依稀記得自己的銀行卡里似乎沒剩多少了……
“什么學校不重要，只要孩子肯學，都可以——”
“就是因為你這種想法，所以才混成這樣！”
女人打斷他的話，語氣帶著幾分不滿：“我同事的孩子進的都是貴族學校，那師資根本不一樣，而且還有雙語授課，你難道想讓孩子以后跟你一樣么？”
這話說的。
霍江淮本想像他以前意氣風發的時候，反駁回去，可不知為何，突然變沉默了。
“……成吧。”他聽到自己這樣說。
至于錢，那就想辦法吧。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不斷的加班，每天任務出奇的多，領導像個傻逼。有幾次撐不下去，霍江淮習慣性地想使出靈力——
然而空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面對其他人奇怪的眼神，霍江淮默然收回手。
算了，不過是個幻境罷了。
也沒多久了。
那天晚上他約茍大壯出來吃飯，說將傘還給對方，他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樣爽快。
桌上。
你們聊著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現實里的的一些壓力。感嘆生活怎么這么難，茍大壯一笑：“不都這樣么？”
霍江淮聽了此話，驀然抬頭。
一向在你心中有點傻的茍大壯，此時眼底難得掠過一絲大智若愚的光。
“兄弟，聽我一句話，你別想這么多，挺過去就好了。”
他手里拿著一杯散裝白酒，開口道：“這就是生活。”
一切比想象中的漫長。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霍江淮看見自己鏡子中的自己越來越蒼老。
他能夠感覺到這里的時間流速更快，可某一刻對于自己身在幻境這件事，都有些恍惚了。
云云逐漸長大，霍江淮看著她亭亭玉立的模樣，眼底有些恍惚。
“爸爸，我去上大學了，我選了個冷門專業，希望你支持我。”
霍江淮嘆了口氣，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蒼老。
“我覺得你應該考慮以后就業的事情，不要一意孤行……”
“這是我的夢想。”眼前的云云認真地說道，霍江淮總感覺，她眼底的光有些眼熟。
似乎曾經也是他眼里的光。
“你去問問你媽媽吧。”于是，他說。
最終，云云還是妥協了。
當天晚上她大哭一場，霍江淮去敲她的門，門鬧鬧鎖住，只聽她道：“你們都不理解我。”
他在門外，點燃了一支煙。
又過了幾年，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有時候走著走著都會突然頭暈。
某一刻，霍江淮突然明白了這個幻境的意義。
他看著自己逐漸蒼老，逐漸為生活妥協，逐漸為了柴米油鹽奔波，變成曾討厭的，庸俗的大人。
霍江淮看著自己兩鬢斑白，滿臉皺紋，柱著拐杖，走在桌子旁，翻開自己以前的同學錄。
前方，寫著一段話。
“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以前我認為是自由，能夠選擇當下的生活，但是現在我索性不再去想。
總有一些東西在等待我，我不清楚它究竟是好的還是壞的，此刻我站在這里，有人在等我出去，我所做之事多少會影響別人，我的存在便有意義。
大概以后我會明白吧。”
霍江淮搖搖頭。
繼續往里翻，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逐漸浮現，意外的，還都是一些熟面孔。
晏無殤、顧凝月、雪如夢、云曼艷……甚至還有曾身為教導主任的木源山人。
霍江淮大笑，露出了光禿禿的牙齒。
這一生——
“砰！”
他倒了下去，第一次感覺距離死亡那么近。
回憶在大腦中走馬燈一般放過，春夏秋冬，時間流轉，年輕時擁有的夢想，喜歡的女孩，那一幕幕逐漸浮現……
耳邊響起零碎的聲音，時光溯洄，幾個少年坐在星空下，談論著夢想……
那時他眼底還有光。
“轟轟！”
就在這一刻，幻境突然破碎！
耳邊響起山崩海嘯之音，周圍的巖石紛紛落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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