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花,生于黃泉,花艷而五蕊,其色如血,可憶往生之事。”——《春十二記·其一》
異錄閣的水晶鈴鐺叮叮當當響了起來,甚是好聽。我懶洋洋地轉了轉筆,見來人一襲寬大的黑衣,眉目俊朗,卻一副失魂落魄的倒霉樣,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他垂眼走到我跟前來,低聲道:“我想找一個人。”
“什么人?”
“我……娘子。”
我拿起一邊的茶杯“哦”了一聲,看著碧波蕩漾的茶水心道可惜,抬手便潑了出去。那人身子半點不動,手腕一轉,也不見如何動作,茶水便一滴不漏地落回我手中的茶杯里。
“閣下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海龍君罷?”我笑吟吟地放下茶杯,“素聞龍君美名,今日一見,果真讓小女子驚為天人。只是卻從未聽說,龍君竟有個娘子?”
他不說話,周身卻散發出一股仿佛行至末路盡頭的蕭索寒意。我把衣衫攏了攏,傳聞中西海龍君俊美無雙,溫潤如玉,不知三界多少女子仰慕。依我看俊是俊的,不過溫潤如玉?落魄若冰還差不多。
“這是酬金。”他把一朵毫不起眼的紅色小花輕輕放在桌上,我卻一眼看見花間剔透的冷冷螢光,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怪不得他沾染一身末路寒氣,此花生于黃泉盡頭,萬丈幽冥,艷麗的紅也抹不去它內里的刺骨戾氣——
往生花。
我收斂了笑意,小心將往生花收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禮:“奉主人之命,小女子已在此恭候多時了,龍君里面請。”
夜明珠被我擺得到處都是,這會兒雖已夜深,屋子里面卻亮如白晝。這位龍君自黃泉而來,大約不適應這樣的明亮,愣了一會兒,卻也沒說什么。既然他不提我也懶得管,鋪開紙朝他揚了揚下巴:“刀在那,割吧。”
他抬眼看我,大概被我變臉的速度震驚了。剛才不過是見他把主人點名要的往生花掏出來了才跟他說句客氣話,他還指望我一直恭恭敬敬?我本來還不愿意干這活呢。我端了個白玉碗墩在他手邊:“接著點兒。”
龍君還有點愣神,那雙眼睛生得倒真是好……我見他還不動,只好解釋道:“既然是你娘子,她放在心上的人自然是你吧?追魂術要用她最親近之人的血,你快點放血就是了。”
他的臉本來就蒼白,聽我說完就成了紙一樣的慘白,不知道我哪一句戳中了他。他的嘴唇抖了半晌,眼里的痛好像再也無法遮掩,索性合上了眼睛:“我……不是……她……她恨我。”
這句斷斷續續的話仿佛耗盡了他的力氣,我一面想堂堂龍君竟如此不濟,一面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心。本來我覺得這事沒多大意思,接下也是被逼無奈。他這下倒是勾起了我的興趣。
我裝作很誠懇的樣子道:“唔……差點忘了。追魂術以最親近之人之血勾勒所尋之人模樣,我都不知道龍君那小娘子什么樣子,如何作法?龍君不妨幻面水鏡,我知曉了前因后果才好相幫。”
龍君深深看我一眼,又轉頭看我那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最后他伸出手,蒼白的掌間血痕觸目驚心,不知是不是剛剛掐出來的。我聽見他低啞的聲音像碎片劃過血肉,一片鮮血淋漓:
“……好。”
鑼鼓喧天,十里紅毯從城門口一路鋪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行過來,為首那人劍眉星目,身著雪白盔甲,正是龍君的模樣。路旁的百姓滿臉喜慶地高聲大叫:“朱將軍!朱將軍!”他騎在馬上淡淡地向百姓點頭,又惹來一陣尖叫。
水鏡的畫面閃過人群中一個姑娘時,突然劇烈地波動起來,但也只是一瞬。我奇怪地看了龍君一眼,他死死地盯著水鏡,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看來這姑娘就是他娘子了,不過長得實在是很普通。
顯然朱將軍當時掃過人群也沒有在意,很快畫面一轉就到了皇宮,皇帝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堆,我光聽明白了朱將軍叫朱瀧。看來這神仙下凡歷劫就是不一樣,名字也講究,水龍,可不就是瀧嗎。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畫面又轉到了一個紅通通的地方。定睛一看把我嚇一跳,紅羅帳俏佳人,這就到了洞房?
我頓時有了精神。朱瀧輕輕推開門,新娘子聽見聲響,緊張地攥緊了喜服。他好像有點猶豫,好一會兒才走到新娘子身邊,手抬了半天才掀起蓋頭。新娘子怯生生地抬起臉又迅速低下,頭上的金珠簾一陣叮咣亂響。
朱瀧倒了兩杯酒端過來,遞給新娘子的時候她大概是緊張,還沒拿穩就灑了個干凈。她嚇得不知如何反應,顫顫巍巍地想去再倒,剛起身就一腳踩了自己的裙擺,被朱瀧眼疾手快一把撈到了懷里。
我看得津津有味,那新娘子仰著臉,我才算看清她什么模樣。就是朱瀧那日匆匆一瞥的姑娘,臉不知是嚇的還是粉抹多了,白得不得了,除此之外也沒什么特點,鳳冠霞帔的映襯下她也好看得有限。她在朱瀧懷里漸漸紅了臉,忙不迭要站起來,結果那姿勢使不上力,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轉頭一看龍君還是眼巴巴地盯著水鏡,表情溫柔又沉痛,看得我一抖,趕緊挪開視線。畫面里新娘子一臉快要哭的驚慌表情,朱瀧也有點尷尬,趕緊把她放好,自己又去倒酒。喜燭的火光朦朦朧朧,兩人交換著喝完合巹酒后,朱瀧倒不如何,新娘子把手捏得一片紫紅,身子不住輕輕發抖,緊張得像快要斷氣了。
朱瀧也察覺到了,看她半晌,輕聲道:“是我對不住你。我生而不祥,成親也是拖累別人,此番若不是圣意難違……”
“沒……沒有……”新娘蚊子似的道,也不知道沒有什么。
“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朱瀧接著道,“今夜你先好好休息,我會把后面的事安排好。”
說完他抱了被子就往地上鋪,新娘子愣了半天,看他鋪好了,就稀里糊涂地湊到喜燭跟前,“呼”地吹滅了。
吹滅了!
我簡直目瞪口呆。喜燭是要燃到天明的,他們沒洞房也就罷了,喜燭都滅了,這最后能有什么好結果?
我猜他這小娘子最后是被自己蠢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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