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華真行的意識漸漸從混沌中回歸清明，已然明白剛才只是一個夢。方才在夢中，云陌走后他一直在看那本書，好像就是在合上最后一頁時……夢便醒了。此刻無論他怎樣回憶，也想不起書中寫了什么，只記得封面上有“春容丹”三個字。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應(yīng)該在記憶中，可偏偏就是想不起來。華真行想了半天，夢中的那些人物，比如朱猛、云陌，他怎么也記不清他們的相貌，只有一個人形象仍活靈活現(xiàn)……那不就是他天天都能見面的熟人嘛！
夢境真是荒誕而離奇，他夢見了開雜貨鋪的楊老頭，只是在夢中其人又換了個身份在五百年后開小賣部。楊老頭大名楊特紅，華真行就是被他養(yǎng)大的。
很多小孩都曾問過大人——我從哪里來？“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總是大人們的答案之一。而對于華真行來說，這就是標準答案。
黑荒大陸上向來各種沖突不斷，而在幾里國內(nèi)，十五年前的那次部族沖突是歷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暴亂，導致數(shù)十萬人喪生，從更北方的城市蔓延到非索港，一度尸橫遍野。
當時在硝煙彌漫、流彈亂飛的街頭，楊特紅聽見路邊一個垃圾桶里傳出哭聲，他從里面的救出了一個嬰兒，這個孩子就是華真行。
楊特紅很特別，讓人不好評價。他做生意非常精明甚至斤斤計較，喜歡把什么帳都算的明明白白，不該給的好處絕不愿意給，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也不愿意做，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從不做損人利己的事情，不占不該占的便宜。哪怕是天大好處，只要不是自己該拿的，楊老頭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舉個例子，假如誰家里沒人又放了許多現(xiàn)金，可以悄悄拿走不被發(fā)現(xiàn)，那么這里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拿的。假如非索港還有一個人不會那樣做，那么這個人一定就是楊老頭。
楊老頭不夠大方，仗義疏財?shù)氖虑閹缀鯊牟徽催叄f他為人慳吝小器也談不上，他的性格很隨和，對很多事情并不計較。
說起來也挺矛盾的，一個做生意喜歡斤斤計較的人，給華真行的印象居然是“不計較”，感覺總是怪怪的，但在楊老頭身上卻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雜貨店里經(jīng)常有食品過期，其實很多食品包裝上的保質(zhì)期都留有裕量，剛過期的也不是不能吃，這里的人更不會在意，但楊老頭卻從不拿出來施舍給乞討者。
非索港有很多乞丐，他們并不是職業(yè)乞丐，但都習慣了伸手要錢要東西。每當有衣著還算干凈整潔的外國人或外鄉(xiāng)人出現(xiàn)在街頭，不管他們是干什么的，總會一群孩子圍過去要錢，有的成年人也會去要，他們往往一不小心身上的東西就被偷走了。
當?shù)啬切┮轮怩r的大人物假如出現(xiàn)在街頭，也會有人圍上去伸手要錢，人群經(jīng)常被那些大人物身邊的隨從轟開。要不到也沒關(guān)系，假如要到了就是賺了，這就是本地人最樸素的觀念。
楊老頭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很多年，卻從不施舍什么。楊老頭也從不賣過期的東西，他都會讓華真行拿出去扔掉。
楊老頭讓華真行扔東西，要遠遠地丟、悄悄地丟、每次換不同的地方丟，簡直跟做賊似的。這些東西肯定不會浪費，轉(zhuǎn)眼就會被人撿回去。但楊老頭不計較，只要不和自家的雜貨店扯上關(guān)系就行。
對于楊老頭這種做法，華真行并無異議，他太清楚非索港是個什么地方了。
去年曾有一位早已移民海外的球星接受采訪，回憶起童年經(jīng)歷。他是在非索港出生的，記得十來歲的時候當?shù)亻_了一家漢堡店，有一位善良的女店員經(jīng)常在后半夜將當天賣剩下的漢堡悄悄送給他們這些餓肚子的孩子，于是到了夜里他總是等在哪家漢堡店的后門……
許多年的過去了，曾經(jīng)的孩子已成長為國際巨星，他希望能找到那個善良的女人并報答對方。新聞播出后引起了很大轟動，馬上有人聲稱自己就是那個女店員，結(jié)果卻被戳穿是冒名者。
那位球星終究沒有找到恩人，而那家漢堡店也關(guān)門快十年了，華真行算是親眼見證了事情的全過程。
當初華真行只有五、六歲，已經(jīng)記事了，而幾里國正從幾年前的那場動亂中漸漸恢復過來，社會秩序迎來了一段難得的穩(wěn)定期。經(jīng)濟從低谷中增長很快，也有不少國家與機構(gòu)來此投資、援建、做生意，非索港涌入了不少海外人士。
就在離雜貨鋪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金奶門快餐店。它是全球連鎖的加盟店，對所出售食物的管理有統(tǒng)一要求，前一天做的漢堡不隔夜銷售，會被當成垃圾丟掉。
在海外很多地方，這類垃圾會有及時而專門的分類處理，但在非索港卻很難做到。有一位女店員就將賣剩下的漢堡送給周圍的孩子，那位球星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久后就被球探選中帶到海外俱樂部的青訓營，不清楚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那些孩子都買不起店里的漢堡，有的孩子也會把女店員給的漢堡帶回家……后來每天半夜等在后門孩子越來越多，漢堡就不夠了，當然就有人拿不到。善良的女店員就會帶著歉意解釋，漢堡都是當天賣剩下的，今天店里生意太好了……
于是不知從什么時候前起，總有一些游手好閑的大人孩子在店里店外滋擾顧客。非索港當時社會環(huán)境還算穩(wěn)定，但也只是相對而言。搗亂的都是當?shù)厝耍@種事情警察也很少理會，恐怕想管都管不過來。
有些人腦中沒有復雜的道德邏輯，往往只會思考最直接的利益因果，假如店的漢堡賣不出去，當天不就剩下來了嗎？剩的越多，他們能拿到的就越多……半年后，這家快餐店的關(guān)閉了……又是許多年過去了，那位女店員早已不知所蹤。
這種事情在別的地方可能不會發(fā)生，但在發(fā)生非索港，華真行一點都不意外。
華真行也曾問過楊老頭，當初為什么要救自己？楊老頭是一個從不會自找麻煩的人，而非索港是個危險混亂的地方。只要不涉及到楊老頭本人的事，他幾乎不會去插手，遇見什么亂子也都繞著走，為何會冒著槍林彈雨從垃圾桶里揀回來一個孩子？
楊老頭當時滋溜喝了一口酒，又提起筷子吃了幾口小菜，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養(yǎng)你也不吃虧，目光要放長遠，否則上哪兒能找你這么聰明能干的伙計……你聽說過童養(yǎng)媳嗎？”
華真行還真聽說過童養(yǎng)媳，據(jù)說是東國舊社會的事情，他哭笑不得：“假如您老人家有個女兒不想嫁出去，收我當個童養(yǎng)婿倒還可以理解。”
楊老頭兩眼一瞪：“胡說什么？那叫倒插門！書面稱呼是入贅，也沒聽說過從小養(yǎng)的……我就是做個類比，你的身份是童養(yǎng)伙計，從小培養(yǎng)你幫我干活，我老人家也好享受生活。”
這話倒沒錯，華真行從小只要到了什么年紀能做什么事，楊老頭就會讓他去學，幾乎什么都學。華真行沒有去學校讀過書，可是楊老頭弄來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東國中小學的全套教材以及各種教輔材料，據(jù)說在基礎(chǔ)教育方面是最扎實的。
華真行識字是楊老頭親手教的，他幼年時的啟蒙讀物中最多是各種菜譜，包括不少打印裝訂本，那上面圖文并茂，可憐那時候的華真行一直以為是漫畫書呢。
之所以說楊老頭其實不吝嗇，原因之一就是他很懂生活享受，看他搜羅的那些菜譜就知道了，其中的重點是東國的各大菜系美食。關(guān)于吃的問題，可以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升華到最高尚的自我超越，楊老頭自認為是個很高尚的人。
楊老頭的路子廣，非索港又是一個貨物集散地，他總能搞到世界各地尤其是東國的各種食材與調(diào)料。想開飯店當然是不夠的，但他和華真行兩個人過癮那是綽綽有余了。從十歲開始，華真行就肩負起了做飯的重任。
他十二歲那年，楊老頭開了句玩笑：“現(xiàn)在你去東國，也可以評個特一級廚師了，做飯水平終于勉強算合格了。”
華真行也不知道特一級算什么水平，于是就上網(wǎng)查了查。他早就會用楊老頭店里的電腦上網(wǎng)了，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擁有了第一部屬于自己的智能手機，而且每月有了正式的工錢，以前楊老頭都是偶爾給點零花錢。
童養(yǎng)伙計也是伙計，楊老頭不僅管吃住，而且也發(fā)工錢。從小把菜譜當漫畫書看的華真行，有博大精深的東國各大菜系美食打底子，別說非索港這種地方，就算整個黑荒大陸上所謂的各種美食，在他眼中也都跟豬食差不多。
但華真行并不歧視豬食，他也是很能吃苦的。楊老頭讓他看的菜譜也不全是東國的，其中有些還可能是老頭自己寫的，連手繪本都有，其中的材料包羅萬象。
上面不僅介紹了哪些東西能吃、哪些不能吃，還包括它們有什么特殊的作用、該怎么處理、可以用在哪些場合。
楊老頭還曾多次帶著華真行去野外，教他就地辨認、取材、加工各種材料。華真行自己恐怕都不清楚，在十幾歲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jīng)成為一位野外生存專家兼動植物專家。
最可氣的是，楊老頭不僅讓華真行把菜譜當漫畫書看，還讓他一直用丹爐做飯。就是那種很古樸的丹爐，下面有爐膛，上面是半圓形或方形的鍋，共有九口，造型各異，也不知各自都是什么材質(zhì)。煎、炒、烹、炸、蒸、煮、燜、燉都用這九口鍋，
丹爐炒東西只要注意火候和手法，雖然困難點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怎么蒸東西呢？華真行自己找材料加工箅子唄。有的鍋自帶很沉的蓋子，有的也需要華真行去找材料做個合適的新蓋子。
丹爐雖然笨重點，各種操作困難點，但和當?shù)鼐用裼玫耐铃佂猎畹群唵未毒呦啾龋挂诧@得很高大上。至于更高檔的現(xiàn)代炊具，小時候的華真行也接觸不到。
他一直就把這些丹爐當成鍋灶呢！直到他十三歲那年，有機會去了東國援建項目的工人宿舍，才見到了那些真正好用的現(xiàn)代化炊具，試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用自家的鍋灶做菜相比之下簡直是地獄難度。然后他上網(wǎng)用圖片搜索后才清楚那些根本就不是鍋灶，而是東國古代的丹爐。
那九口丹爐是楊特紅搜羅的東國古董，這老頭也忒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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