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默風塵仆仆地策馬趕過去時,小蘋卻避而不見,只令新買的婢女出來傳了個話:
“嚴公子,二小姐讓奴婢告訴您,她不怪您,不辭而別只是不想讓您難堪。”
“連再見我一面都不肯嗎?”
“小姐說,不要太執著于過去,圣旨不可忤逆,望公子凡事朝前看,人世皆無常,聚散如流沙,請公子寬心,小姐會日日為公子祈福的。”
你不用再為我祈福,沒能兌現給你的承諾,早已折了我余生所有的福祉。
嚴默失魂落魄地轉身欲離開,卻在踏出韓府大門時聽到了熟悉的琵琶聲,他足下一頓,這分明是初識那晚,她彈的那首彩云歸,他知道,她在跟他道別,她在以迎他來的方式,送他走。閨房里的小蘋,將那繡著兩重心字的羅衣丟進了火盆里,明月樓被燒毀了,世上便不再有小蘋姑娘了,從此后,她只是輔國大將軍府二小姐。
公子,奴家小蘋,拜別。
后來,韓進忠攜幼子韓峰平安抵達長安,他雖然得以平反,皇上卻因周鎮海的反叛,不敢再對手握重兵的韓進忠實打實地信任,于是以補償為由,將二十歲都不到的鄒冰玉賜給了韓進忠做續弦。百姓人人都艷羨韓進忠因禍得福娶了美嬌妻,那可是長安第一美人,而韓進忠自己卻清楚,不過是娶了個女細作回來,替皇上監視著自己罷了。更要命的是他明知對方是皇上的人,卻不能拒絕,只能娶回家放在府里好生養著,死了病了還要怕皇上誤以為他故意把人搞死的。
據說鄒冰玉一開始也很不情愿,韓進忠的年齡都夠給她當爹的了,可圣旨不可抗,鄒岱青怕自己不懂年輕人的心思越勸越壞事,便讓鄒冰巖去勸。
鄒冰巖一進鄒冰玉的房門,就見鄒冰玉紅著眼圈背過身去,低聲道:
“哥哥不必多說,冰玉不會抗旨的。”
鄒冰巖的腳步頓了頓,卻徑直走進屋里,撩起長袍坐到她對面,神色平靜道:
“你不要忘了,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想嫁,我來想辦法。”
鄒冰玉沒有忘,他們還在大理時,鄒冰巖就對她承諾過,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她有求于他,他都會去做。鄒冰玉惶恐道:
“抗旨是欺君大罪,這是不對的!”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無關是非對錯,只要你說,我就一定會做。再說了,我也沒說一定要去抗旨,辦法總是會有的,就看我們用哪一種了。退一萬步講,你當初幫我窩藏帶有大理國血脈的孩子,不也是欺君大罪嗎?”
鄒冰玉心頭一驚,當時關心則亂,竟沒意識到自己做的是那么大的事。可是,自從鄒冰巖給了她這樣的承諾,她就暗暗發了誓,日后若真有刀山火海,她自己來走,她在給他上藥療傷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是在意鄒冰巖的生死的,她怎么舍得讓他為自己冒險。
“哥哥不必再說了,如果你真的覺得對我有所虧欠,那便欠一輩子吧,這樣日后旁人再向我問及兄長,我就不會說記不清了,至少記得你還欠我一個人情。”
她至今都沒忘,小蘋問她鄒冰巖和她一樣好看嗎,她回答的是記不清了。
鄒冰巖見她起身欲離去,忍不住在身后叫住了她:
“冰玉。”
鄒冰玉轉過身,聽他開口道
“冰玉,其實和韓姑娘比起來,你已經很幸運了,你從來沒有得到過嚴默的感情,也自然談不上失去,可韓姑娘卻是實實在在地失去了嚴默。韓將軍兒女雙全,嫁過去后不需要你生孩子不需要你侍奉公婆,總比像姑姑那樣客死他鄉好得多。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兜兜轉轉走完的,來也好去也罷,都該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照顧好自己,一生平安喜樂才是。”
鄒冰巖一番話把鄒冰玉感動得一塌糊涂,一向心如止水的她忍不住偎到鄒冰巖身旁。
鄒冰巖抬手想揉揉她的頭,鄒冰玉的發絲又細又軟,毛茸茸的真的很可愛,可抬起了手又覺得有點不妥,于是把手落到她肩膀上,把她從自己懷里摳出來,說:
“嫁過去之后,不要處處都盯著韓進忠,沒那個必要,如果皇上真讓你查什么東西,要趁他不在府上的時候暗查,別讓他覺得你連一點夫妻情分都不顧。你畢竟這么年輕,對他好一點,我想他不會一點都不喜歡你的,沒有哪個男人能拒絕得了一個漂亮女人的主動親近,這是你的優勢,要好好利用,他越喜歡你,你日后辦事就會越容易。”
鄒冰玉抹了抹眼淚,重重地點著頭,本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他二人到底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還沒親密到那種無話不說的程度,鄒冰巖的叮囑也只是以兄長的身份象征性地交代幾句,況且更多的是為了教她如何順利地幫陛下做事,如何成為一個出色的細作。于是,一瞬間,二人都陷入了沉默,不大的房間里安靜得讓人尷尬,向來長袖善舞的鄒冰巖萬萬沒想到他也有聊天聊死的這一日,看著鄒冰玉紅一塊白一塊的臉頰,鄒冰巖終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開口道:
“你臉上的脂粉,哭花了。”
鄒冰玉聞言,連忙捂住自己的臉,像受驚的貓一樣噌的一下就跑開了。
看著鄒冰玉消失在門前,鄒冰巖長舒一口氣,暗道以后還是不要對鄒冰玉太關心了,真的會很尷尬。幾日前嚴默請他喝酒,他也在嚴府上見識了嚴默有多寵愛妹妹嚴婼,嚴默因賜婚一事心頭不爽喝多了,醉醺醺地當面指責鄒冰巖對妹妹不好,如今想來,他大概就是不會做一個寵妹的好哥哥,而且是一輩子都學不會的那種。這樣想著,鄒冰巖撿起鄒冰玉繡了一半的手帕端詳了片刻,末了才長嘆一口氣,心想:那就欠她一輩子吧。
就這樣,鄒冰玉穿上嫁衣做了小蘋的繼母。據說婚禮辦得很倉促也很簡單,基本上沒宴請什么賓客,除了鄒冰巖作為兄長要按照禮制送妹妹出門,幾乎就沒在鄒府門前再看到什么人。
后來鄒冰玉回門,居然是帶著小蘋回去的,她非要拉著小蘋一起,說要給她個驚喜。小蘋拗不過她便同去了,竟是在鄒府見到了一個自稱是鄒冰玉嫂子的人,鄒家對外聲稱此女乃白氏,是鄒冰巖在揚州老家學藝時,師父做主給他娶的一房夫人,聽說是在鄒冰玉出嫁前特意來長安送小姑子出門的。
小蘋驚訝地盯著白氏的臉,這張臉明明那么陌生,可眼神卻無端地讓人覺得親切,白氏看著小蘋,忍不住紅了眼眶,她走上前低聲道:
“二小姐,你認不出我了?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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