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闕秦時(shí)明月漢時(shí)關(guān)第344章七十二天的皇帝從昨天半夜宿醉醒來后，劉賀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首先是石顯出宮后一整天都沒回來，劉賀好歹還記得自己和石顯做的“大事”，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找王吉商議，結(jié)果這時(shí)候才發(fā)現(xiàn)，溫室殿里的人，幾乎被換了個(gè)遍：他僅剩的那二十余名昌邑奴仆不見了蹤影，反倒是一群昭帝侍中近臣，對他禮貌而警覺，時(shí)刻盯著劉賀。

    “朕要出殿！”

    平日里一呼百應(yīng)的命令，今日卻不頂用了，那些近臣奴仆只跪在溫室殿門口稽首，但任憑劉賀怎么踢他們，都堵死道路不讓天子離開，氣得劉賀要拔劍斬之。

    守著溫室殿的中郎將羽林監(jiān)任勝過來，恭恭敬敬地告知?jiǎng)①R，說長安有盜，為了天子安全，不妨等天亮再出來。

    劉賀心中更涼了，心中猜到，要么是石顯出事了，要么是果如其所言，大將軍就要對自己下手了。

    他就這樣在溫室殿里呆坐到了天色大亮，宮婢從官還是如往日一般端來皇帝朝食，品類似過去一樣豐富，可劉賀卻一點(diǎn)吃不下。

    而宮婢從官們也死死盯著劉賀，他如廁也要站進(jìn)去聞臭味，怎么趕都不走，因?yàn)榇髮④娮蛞棺屓嗽谖囱雽m戒嚴(yán)時(shí)就給任勝下了密令：“謹(jǐn)宿衛(wèi)，勿令有物故自裁，令我負(fù)天下，有殺主名！”

    大將軍要的，是一場干凈利落，體體面面的不流血政變。

    劉賀就這樣坐如針氈了一上午，才傳來了皇太后在承明殿，召皇帝去見。

    在宗法上，劉賀是孝昭繼子，上官太后的兒子，大漢以孝治天下，謚號必加一個(gè)孝字，太后住在東邊的長樂宮，讓皇帝一月一朝即可，可今日卻特地來到未央。

    “該來的還是來了。”

    能見到朝思暮想的上官太后，劉賀卻一點(diǎn)高興不起來，他不再做無畏掙扎，只默默穿戴皇帝冠冕——他有種感覺，這或許是最后一次穿它們了。

    身上是玄衣纁裳，上衣顏色象征未明之衣，下裳表示黃昏之地。集天地之一統(tǒng)，有提醒君王勤政的用意。衣服上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紋，各有寓意。

    而袞冕十二旒，每旒十二顆玉，以五彩玉為之，用玉二百八十八顆。

    劉賀手背摸著身上光滑的纁裳，指尖輕觸眼前一旒旒價(jià)值百金的美玉小珠，忽然很想哭。

    而在最后，他還將傳國玉璽連同綬帶一起，掛到了腰帶上，他昨天酒醉時(shí)也抱了一夜，始終不讓尚符璽郎取去和其余五璽放一起，而他至少現(xiàn)在還是大漢天子，無人膽敢輕觸，更別說搶奪。

    這“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玉璽，劉賀想要捧到最后一刻。

    坐在步輦上前往承明殿時(shí)，未央宮里顯然是戒嚴(yán)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劉賀甚至遠(yuǎn)遠(yuǎn)看到，王吉和那二十余名僅剩的昌邑故人一起，被一群張安世手下的郎衛(wèi)羽林騎攔在殿外，王吉看到了劉賀，似乎想要突破阻礙過來，卻無濟(jì)于事。

    “這是何意？立刻放了他們，隨朕去承明殿！”

    劉賀最是護(hù)短，指著他們責(zé)問來接自己的大司農(nóng)田延年。

    田延年跪下道：“有皇太后詔，昌邑群臣不知禮，毋使至承明殿。”

    劉賀大怒，連續(xù)發(fā)令，但田延年只低頭不為所動，落魄鳳凰不如雞，劉賀的號令已沒有絲毫作用了。

    “田延年，你想要謀反么？”

    田延年無對，只抬起頭看了劉賀一眼，笑而不語，好似在說：“謀反的，難道不是陛下么？”

    這笑容讓劉賀毛骨悚然，想起自己作死讓石顯寫的東西，頓時(shí)不敢再斥，由著步輦載自己離開。他仰起頭，看到了陰沉沉的天空，還真如夏侯勝所言：“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

    “真急啊，大將軍真急啊。”

    后面的事更證實(shí)了劉賀的猜測，他剛一進(jìn)承明殿大門，身后的中黃門宦官便把持門扇，立刻將殿門合上。

    劉賀一驚，再往前一看，卻見里面氣氛極其可怖，侍御數(shù)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而百官群臣畢至，個(gè)個(gè)沉著臉，有人低著頭好似在數(shù)地板木縫，有人同情地瞧了劉賀一眼，旋即挪開了目光。

    而陛前，有大將軍大司馬霍光捧斬蛇寶劍立于側(cè)，皇太后上官氏則穿著上紅下黑的莊重盛裝禮服，外被珠襦，值得注意的是，她直接坐在阼上陳設(shè)的武帳之中——這是太后臨朝聽政的標(biāo)志！

    “母后。”劉賀行禮，或是被石顯打過招呼，對今日場面有所預(yù)料，他居然沒有嚇壞。

    上官太后卻不搭理他，更沒有像往常在長樂宮那般，和顏悅色地讓皇帝免禮。

    這位十六不到的小姑娘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只故作肅然，按照劇本對外祖父霍光道：“大將軍、丞相，讀奏吧。”

    尚書令輕咳一聲，開始宣讀那長長的奏疏。

    “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右將軍臣安世、御史大夫臣義、宜春侯臣譚、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農(nóng)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樂成、廷尉臣光、執(zhí)金吾臣延壽……光祿大夫臣吉等頓首死罪！”

    只要是在場的，殿中每個(gè)人都署了名，如同投名狀一般，一旦開始，廢帝之事便再無回旋可能。

    而劉賀，就只能伏在地上，冷汗津津地聽著自己那些“罪狀”。

    “孝昭皇帝早棄天下，無嗣，臣敞等議，昌邑王宜嗣后，遺使者奉節(jié)征昌邑王典喪。服斬缞，無悲哀之心，廢禮義，居道上不素食，使大奴劫掠女子載衣車，納所居傳舍供王淫樂，到濟(jì)陽，求長鳴雞斗之，為人后者為之子也，而昌邑王不孝如此！”

    這些事當(dāng)時(shí)無人發(fā)難，可作為使者之一的丙吉都一一記下，就等著今日呢！

    接下來輪到劉賀到長安的表現(xiàn)了，他明明聽了龔遂的建議，每次都哭得很傷心，幾乎沒有做錯(cuò)的地方，卻被說成“哭而無淚，心中不哀反喜”。

    至于他正式即位后，因?yàn)槟嵌螘r(shí)間劉賀膨脹，罪狀就更多了。

    除了確實(shí)是他下令，讓從官持節(jié)出宮、許給他們二千石印綬外，昌邑奴仆們干的每件事：出宮買雞豚自食，酒后于酒肆中調(diào)笑胡姬，市中大聲喧鬧等，都算成劉賀之過，兩百多人，一個(gè)一件，加起來也夠多了。

    而在喪期后的飲酒作樂狩獵，擊鼓歌吹作俳倡，驅(qū)馳北宮、桂宮，弄彘斗虎等，也被說成大行靈柩還在前殿時(shí)就公然為之！

    劉賀臨幸的幾個(gè)小宮女，在奏疏里，忽然成了孝昭的嬪妃，被荒淫無道的劉賀強(qiáng)行侮辱，子淫父妾，還威脅宮人不許說出去。

    甚至連他醉后說笑，要坐一坐皇太后小馬車的戲言，也成了呈堂證供，是不敬皇太后的證據(jù)。

    念到這，上官太后已勃然作色，表示自己聽不下去了，用還帶著稚氣的聲音，指著劉賀怒斥道：“止！為人臣子當(dāng)悖亂如是邪！”

    劉賀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頭低低貼在地上，唉，看來母后對自己也誤會頗深啊。

    這還沒完，尚書令接著念，說劉賀為璽書，令使者持節(jié)，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

    等等！劉賀有些冤屈，他只是遣人悄昌邑去告訴老父親一聲，這也不行？而且沒有公然獻(xiàn)三太牢啊！

    而說他一個(gè)月才朝見太后一次，那是太后自己說的，劉賀恨不得三天去見一回呢！這也成罪名了？

    一旁的田延年心里門清，以上諸多罪狀，多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除了被石顯所騙，寫的那兩封奏疏不好公開外，真正讓大將軍在意的就一條：

    “變易節(jié)上黃旄以赤！”

    這是要在長安搞政變的標(biāo)志啊，雖然前夜劉賀才聽了石顯的話令人去做，還沒來得及更換，但只是起了這念頭，都足以致命，所以大將軍才會果斷行事。

    具體的事例舉了數(shù)十條，剩下的沒法一一列舉，就只能一概而論了。

    “受璽以來七十二日，使者旁午，持節(jié)詔諸官署征發(fā)，凡三千余事！”

    “太仆丞等數(shù)進(jìn)諫以過失，昌邑王使人簿責(zé)，其余諫者系獄。荒淫迷惑，失帝王禮義，亂漢制度。臣敞等數(shù)進(jìn)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杜稷，天下不安！”

    事到如今，劉賀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甚至連呼吸都是錯(cuò)的。

    劉賀幾度欲反駁，但這不是辯論場，沒有他說話的份，這份奏疏是通知單，認(rèn)或不認(rèn)不重要，重要的是史官在旁一一記錄，遂成鐵證。

    光數(shù)落罪狀就念了一刻，尚書令嘴都酸了，終于點(diǎn)到正題，要找禮儀宗法上的依據(jù)了。

    “臣敞、臣光等謹(jǐn)與中二千石、列侯、九卿、博士等議，皆曰：高皇帝建功業(yè)為漢太祖，孝文皇帝慈仁節(jié)儉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僻不軌。《詩》云：‘藉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屬，莫大不孝！”

    以上種種，**其實(shí)是小事，重點(diǎn)就是兩個(gè)字：不孝！對孝昭不孝，對太后不孝，對列祖列宗不孝，違背了大漢的政治正確。

    “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鄭’，由不孝出之，絕之于天下也。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一海內(nèi)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不孝者非人哉，焉能為天子？”

    “昌邑王雖謁于高廟，然昨夜大風(fēng)起，高廟靈位震動，此祖宗寓意。昌邑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dāng)廢！臣等昧死以聞。”

    “可！”上官太后也早就聽倦了，尚書令話音剛落，便想要結(jié)束今日之事。

    霍光始終不發(fā)一言，此刻才走過來，惋惜地說道：“事已至此，請王起拜受詔，交出天子璽綬。”

    劉賀抬起頭，他頂上的冠冕已有些歪了，此刻有些可憐地哀求道：“大將軍，朕曾聽說，天子諍臣七人，即使是無道也不會失去天下，朕固然有錯(cuò)，難道就不能改么？“

    霍光板起臉：“高廟震動示以天意欲廢，皇太后詔廢，安得天子？”

    說完一揮手：“大司農(nóng)，解其璽組！脫其冠冕！”

    理論上，直到此刻，劉賀才正式失去了皇帝之位，而是廢帝罪王，旁人可以觸碰他了，但即便如此，郎衛(wèi)和大臣們還是有些猶豫，倒是田延年無所畏懼，立刻奉命上前，要對劉賀動手，奪其玉璽。

    不想田延年尚未靠近，劉賀卻忽然站起身來，將傳國玉璽高高舉起，他記起石顯說過，前后少帝的凄慘下場，竟覺得一旦被廢必死無疑，求生欲占據(jù)了上風(fēng)。

    劉賀本來打算拼死一搏，將手里的傳國玉璽對著霍光腦袋砸過去的，砸他個(gè)腦漿迸裂，但在最后關(guān)頭卻慫了，只顧得上將玉璽對準(zhǔn)不遠(yuǎn)處的阼階，作勢欲摔！

    “都……都不許過來！否則，朕的頭，就要與玉璽一起，俱碎於階上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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