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是兩日后才抵達燕然山隘口的,幽并之卒六萬人,多為騎士或騎馬的冀州步卒,一人兩馬,四天行了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以棺槨大夫禮葬之。然千里馬必不愿死槽櫪間,吾亦不愿臥床上死兒女子手中,愿戰死于邊野,戎車載尸還葬六郡耳。”
“陛下不棄介子庸將,任為燕然將軍,雄兵五萬東指,使赴右地,然今夜為虜十余萬騎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歸……”
后面是他在戰后,口述的短短幾句話,大概是已經說不出太多話了,而且有些雜亂。
他說自己喪生是在戰后,非校尉親衛之罪也,望朝廷錄其功而勿責。
他說自己不愿意葬在平陵杜陵,而愿歸葬老家北地的蕭關外。
他還說,若有人來祭奠,那就給他帶幾只雞,做熟的那種。
“子孫謹記吾家教,勿失侯辱于祖先,吾子傅敞當兄事西安侯。介子自詡千里馬,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道遠當為萬里馬……”
信止于此,讀完最后三個字,任弘心里難受極了。
這老傅,又是讓兒子兄事西安侯,又是青出于藍什么的,換了往常,任弘可要在心里抗議一番了。
可今日,只要傅介子能重新睜開眼,別說兒子,讓任弘做孫子都行啊!
眾人又開始垂淚哭泣,最能忍的奚充國也開始捶胸,他們都是跟了傅介子十多年的老兵,一手開創了西域北庭的局面,打贏了這場人數懸殊的鏖戰,戰斗勝利,以一當十,斬胡虜近萬,足以夸功,傅介子卻不在了。
這真是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唯獨任弘依然什么話都沒說,只將信遞給已經哭成淚人的傅敞,他則走出大帳,抬起頭看著天空那支展翅翱翔的雄鷹,它飛得真高。
傅介子薨逝的消息已傳遍三軍,眾人都呆愣著不敢相信,良久后,外面響起了士卒的歌聲。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駝城中,隘口里,身上帶傷的士卒們或立或臥,齊聲而唱,為傅介子唱半首《戰城南》。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斗死,駑馬徘徊鳴。”
“梟騎戰斗死,駑馬徘徊鳴!”
傅介子是真正的梟騎,是縱橫絕域的英雄。
而他任弘,是茍且偷生的駑馬么?還是要如傅介子希望的,做一匹“萬里馬”呢!
任弘掉轉頭,進了營帳,徑直走到傅介子棺槨前,下跪三稽首,磕得極重,砰砰有聲。
復又起身,不管額頭破了皮,伸手取下傅介子捧在胸前的佩劍!握于手中,掃視營內眾人道:
“我將以義陽侯之劍,斬單于首級!”
十二年來,不管在朝在野,傅介子與任弘總是并肩作戰,相互扶持。
這一次,任弘還是要傅介子陪著他,一起去打完這最后一仗!
傅公啊,再將你的無畏與勇銳,借給我一次吧。
言罷任弘帶著鄭吉、奚充國、孫千萬和傅敞等人出了大帳,來到擺放漢家千余將士遺骸的駝城外,朝他們三作揖,復舉劍對還活著的人高呼道:
“任弘將用匈奴的滅亡,為傅公及戰死燕然的漢家兒郎殉葬!”
輕俠士卒們的情緒從哀傷變成憤怒,再從憤怒變成無畏,還能走的人都舉著手里的刀和矛,希望能追隨任弘,再戰一場。
愿將腰下劍,直為斬匈奴!
任弘不打算帶他們,六年在西域的苦戍,三天三夜的殊死鏖戰,三輔輕俠們早就贖完了罪,現在不是他們欠大漢,而是大漢欠他們,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他們該回家了!
但他會將傅介子的死訊和西路軍的這股士氣,帶回自己麾下六萬人中。
將不可因怒興兵。
但你可曾聽說,怒火可以燎原?
傅敞等人擦干了眼淚跟上,他們隨著任弘翻身上馬,任將軍舉著傅介子的劍指向北方,只說了一個字。
“追!”
……
PS:第二章在晚上,嗯,今天應該能寫完不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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