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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巷子一溜串火光蔓延進衙丞院落,院角與墻垣處重兵把守著,亦有巡兵查察,墻外一片陰翳漆黑,而院內卻是一片子通亮。
馬車一抵達,門宅前一伙急頭轉圈的人便躍趾、伸著燈籠朝前兒個探看,這一群人皆是滄月公子的親信門客,相伯先生剛一下車,便被一群陌生將士圍截于門前,他們一臉驚詫地將他從頭到腳瞧個仔仔細細,生怕是認錯人了。
畢竟哪怕他們主公懷著一顆葵藿之心上圣陽湖相請,相伯先生亦是二度拒絕出山,此時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他卻簡衣披發,以一派隨和灑脫之姿(大霧)扎扎實實地來了。
士之古怪倨傲,他們是了解的,學問大,本事大,脾氣自然也小不了,且下定決心之事九頭牛亦拉不回來,是以他們很好奇亦很驚訝,此趟那陳姑子究竟是憑何能耐將這位眼空四海的相伯先生請到而來。
想到此處,眾人目光稍微游移馬車內,除了吳阿、單虎下車,再無其它隨落。
噫?這聽聞獨身匹馬上東侔請人的陳三呢?他等怔目狐疑。
實則,勛翟抱著“功臣”陳白起在車后步健沉穩而行,尚不及車速之力。
而孫先生早已不耐,陰黑著面容,用力咳了一聲,便揮了一把手,將人趨攆開來,一回頭,客氣又殷勤地將相伯先生迎進病榻前。
相伯先生于夜色中的面容經朦朧火光映照,發絲披散于肩輕狂疏離,然其眉目似遠山輕黛鐫刻下的一道淺墨,悠遠秀逸而令人感覺虛渺不可觸摸,其疏離與高山仰之離油然而生。
眾人不敢怠慢,亦不敢對其大聲喧嘩奉承,一時皆訥訥瞟其面部以下其它部分,以示尊敬。
相伯先生內心很憂愁,此憂愁亦一并感染其眉目生肅,他被半請半就勢而至于床榻,他隨眸一掃,此刻室內窗、門一入,便皆被緊閉,似怕透一絲風氣入內,東南西北點滿了樹型銅燈,簇燃的光芒哪怕黑夜亦將每一個角落照亮。
接著,他垂下眼簾,俯視著此時躺在床榻之上的公子滄月,他呼吸滯緩而沉重,頰顴處泛紅,雙唇更似涂朱砂般灼目,這種不健康的紅卻在一點一點地吞噬著他的生命,他此時領口處大大地敞開,露出大片肌理健美而白皙的胸膛肌膚,那上面觸目驚心的三道狹長傷口皮開肉綻,中深而前后兩端淺出,周圍肌肉組織開始發炎腫紅,分明已經病入膏肓。
室內里三層外三層杵于床榻旁,他們神色無一不擔憂無一不緊張,一時看著主公那痛苦病容,一時看著相伯先生那默不作聲沉吟的側臉。
“先、先生,這吾家主公……傷勢如何?”孫先生全身緊繃,嘴角都長燎泡子了,不敢聲擾了先生察病,只得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
相伯先生感覺頭有點暈眩,他皺緊眉頭,腳步晃悠了一下,似受了很大刺激,一見孫先生相問,便撫眼擺袖,聲細如蚊:“某、某暈血,人太多,還有感覺呼吸困難……”
孫先生一愣……暈,暈血?這是什么毛病?
他左右環顧,急得抹了一把汗水……這、這可怎么辦啊?
他趕緊上前攙扶住他,快被這個“病弱”的相伯先生急哭了:“先生,您要堅持住……”他扭過頭,氣極敗壞地朝著同樣一群手足無措的人大聲喊道:“爾等且先出去候著,莫一個個跟木樁子似地守在此處,令先生緊張!”
“諾……”其它人一驚,立即拱手作揖,懦懦地退出室內。
相伯先生又弱弱地補了一句:“這光太亮……”
孫先生立即反應,咬一咬牙,朝一旁婢子道:“趕緊熄滅一些燈……”
孫先生待一切都滿足相伯先生的要求后,轉身正欲詢問病情時,卻見相伯先生掖手垂睫,羽睫黑如漆,似乎在思考著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
孫先生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一臉期待又緊張地看著他。
他猜,相伯先生一定在考慮該如何給主上用藥。
過了半晌,卻見相伯先生啪地一下拍額,因太過用力,不小心將自己給拍暈了,眼冒金星,他搖搖晃晃于原地打了幾個圈,便轱轆一下跌坐于席上,然后,他揚聲一抹顫顫巍巍的蒼白笑容,虛弱歉意道:“方才某想起……這趟下山太急,施救藥物卻無一帶于身,恐怕……”
孫先生伸手去扶的動作一滯,表情幾近崩潰。
——什么?!什么叫“這趟下山太急,施救藥物卻無一帶于身,恐怕……”他這話究竟幾個意思?!
這時,被闔上門扉被人從外面推開,一股子燥風氣息吹進室內,卻見之前那名來給公子滄月就診過的老軍醫師,此時提挎著一個箱籠子,一頭是汗地匆忙走了進來:“先生要什么,老朽這都有。”
“即便他沒有,這一整座平陵城,陳三相信總會尋到先生所需之物。”陳白起由勛翟攙扶著,從老軍醫師身后,一步一步踱了出來,她應當是梳洗過一遍了,秀發披散尤濕,一身月白色長衣乃兒郎深衣,寬大垂落的袖口銀絲滾邊,袖口繁細有著淡黃色花紋,如少年般身形姿態閑雅尚,如少女般桃杏之姿的少女瞳仁靈動似水晶珠一樣。
“所以,先生。”她揚眉,秀逸眉峰余孤瘦雪霜,她嘴唇畔溢出的微笑加深:“請治人吧。”
乍聞陳白起出聲,陳先生驀然回頭,盯著她時簡直快要熱淚盈眶了,他用著一種急切而灼熱地眼神看著她——不行了,他完全搞不定這個長得弱氣偏生又老奸巨滑的家伙的啊。陳三,主公的性命接下來就全靠你了!
相伯先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開視線,揉眉擠出一聲:“你怎么不先休息一下。”
陳白起讓勛翟放開自己,便鄭重地雙手疊起,額觸手背,深深一躬而下:“請先生先救治公子。”
相伯先生張了張嘴,眸色一變再變,倏地瞇起一條縫,透著一種苦思的神情。
一見到陳白三,就如同孫先生與其它人看到相伯先生一樣,他感到十分苦惱卻又無奈得緊,拿對付別人那一套來應付她顯然行不通,但太過激烈的手段他又不愿意對她施展,于是……委屈自己的結果,便是感覺心、肝、脾、肺、腎都挨著個一一糾結痛成了一團。
相伯先生心塞——自己這算是……遇到克星了嗎?
——
到底,相伯先生還是拗不過陳白起,選擇救人了,他讓老軍醫師替他準備了各種所需藥草物件,又令孫先生等人去燒水、開窗、燒火盆,并準備一套干凈的衣服,而他需要安靜的環境單獨處理公子滄月的傷口,摒退左右之后,僅剩陳白起一人留著掌燈、打下手。
直到后半夜,房中忙碌的身影方停歇下來,相伯先生喊來人打了一盆清水,洗凈手上血污后,便“噗通”一聲栽頭倒地不醒。
“先生!”陳白起一驚,停下替公子滄月包扎的動作,連忙上前查看。
相伯先生被陳白起吵得耳膜生痛,迷迷糊糊地睜眼,嘟囔道:“時間到了……”
陳白起覆耳于他嘴邊一聽,聽他說時間到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當即面色一變:“什么時間到了?先生,難道你一下山便會……”
“睡……”他頭一偏,便呼吸平暢地睡了過去。
陳白起那來不及興起的悲痛瞬間便變成一臉傻滯,在確定他是真的睡著的時候,她仍心有余悸地泄憤揪起他的耳朵(輕輕地),無聲地切齒吐槽——他是小學生嗎?時間一到就必須上床睡覺!
不過……她轉頭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公子滄月,此時他呼吸基本平穩了,傷口經過處理已大致不會再繼續惡化下去,如今人也能夠平靜地睡下了,不得不言,相伯之醫術確有扁鵲之風啊。
看著一左一右都睡下的男人,夜沉聲靜,她也覺得一直硬撐著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后實在受不了,便揉了揉癢腫的眼瞼,一頭趴倒在床邊,下一秒便直接睡著了。
話說屋外的人等了又等,聽見里面不見任何動靜,猶豫了許久,終于做好思想準備,輕手輕腳推門而入,只見室內一片靜謐,窗欞旁晚風輕松,叮鈴琉璃相撞,夜色彌漫出一種至善至美的輕盈,淺薄的燭光融融撒落,如一張輕渺溫柔的輕紗覆上,三張同樣蒼白疲倦、卻緊挨著靠近而陷入沉睡的顏臉。
孫先生與勛翟等人一愣,不知為何此時他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莽撞的闖入者,唯恐驚擾了這一室安寧,他們暗暗使了一眼神給對方,便墊著腳悄聲退門而出,再輕輕闔上了門。
——
城中衙丞居室陳白起呼呼疲倦沉睡,另一邊陳家堡秘密收到一封信函,一間無人所知的暗室之中,一人展開布帛信函仔細看完其內容后,難以置信再重閱一遍、一遍、又了遍,當確認信中內容無誤后,當即憤怒地左右開弓將其撕破、擲地、踩揉,他痛恨凄聲叫道:“楚國!——陳氏!——”
他掄起一拳重重地捶于冰冷厚墻之上,一雙赤紅的雙眸,越睜越大,血絲密布,終于嗚咽一聲,溢出痛苦絕望的淚水:“忍恥貪生真可羞,忍恥貪生真、可、羞、啊……”
……他終究……還是被他最重視、最信任的人拋棄了……
——
平陵縣內外城邑四城一同被深夜封鎖,趙軍兵臨城下此消息于城縣各鄉不脛而走,整個城池之中居民皆惶惶不可終日,夜深而不眠。
因公子滄月重傷暈迷,因此明日對抗趙軍上萬人馬攻城之事,便暫由孫先生主事。
孫先生亦是滿腹愁緒,目前滄月軍不過三千兵力,平陵城中主要干道與通信渠道皆被趙軍堵截,想要與外通信求援基本無力施展。
思來想去,目前首要之事是必須與城中各方勢力聯和起來一塊兒抗敵,于是,他早早派人分成幾路,挨家挨巷敲羅打鼓地對目前情勢喊話,勢必將整個城中有志之士調動起來。
縣尹與縣丞早已離城,而縣中只剩掌一鄉之教化的三老閻叔,掌一鄉獄訟和稅收的嗇夫支群,掌鄉中捕盜的游徼牧品,里正繆林,地方世家,貴族分支、士庶族與部分鄉紳商人,這些人多多少少手中皆有人手可抽。
因著孫先生此番宣而告之,將事態嚴峻皆付之傳播開去,是以當地部分勢力冒夜找上門來。
三老閻叔帶著二孫四仆伇支著火把匆步而至,孫先生聽聞消息,不帶隨從軍士,獨自一人早早便出門相迎。
閻叔蒼老的面容溝溝壑壑,他努力睜大一雙被眼皮耷拉遮掩的渾濁眼睛,一把抓住孫先生手臂,急聲問道:“這、這究竟怎么一回事?這、這趙軍何以會突然攻入平陵縣啊!”
他手持著一根拄杖,邊說邊咄咄敲著地板,因力道過猛,險些摔倒仰后,所幸身后有兩位孫兒攙扶著。
“閻叔莫急,事已至此還是好好地想想對策吧,關于此事,先前孫某已挨家挨戶告之詳情,想來諸位前來亦該有定斷了。”孫先生沉重嘆息道。
閻叔禁不住搖頭,痛哭流涕:“作孽啊,老了老了卻被自已的國家拋棄,我這一把老骨頭還活著作甚啊……何不早早閉眼,便不會臨死亦要落得個埋骨它鄉的凄涼之境啊……”
時下人們都信奉鬼神,因此生固然可貴,死之后事亦會是一件重大之事,他們講求入土為安。
孫先生亦默然一瞬。
這時,里正繆林亦攜一眾仆伇前來,一見孫先生便行揖問好,左右環顧不見公子滄月,便對公子滄月城前噴血之事信之*,他頓時心慌氣短,急聲道:“不知道公子與孫先生此來有多少兵馬?”
“三千。”孫先生據實以告,再反問一句:“不知眼下城中有多少人馬?”
隨后趕來的嗇夫支群朝孫先生拱了拱手,又與其余諸位拱了拱手,方道:“縣丞與縣尹走時曾帶走了一千多兵力,如今四邑調令與城衛恐亦只有一千兵馬。”
一千啊……
這還真是一個令人失望的數字啊。
“吾等雖兵力弱劣于趙軍,然我平陵縣高墻厚壁綿延何止千里,以逸待勞,且不怕他再兇橫!”游繳牧品與一眾鄉紳同來,他一聽趙軍之事,便義憤填膺,怒不可遏。
孫先生朝他等一一點頭示禮后,心道——他自然不需以戰養戰,拼命攻城,只需圍困爾等個把月,城中糧絕食短,卻可不費吹煙之力完成攻城之舉,豈非更以逸待勞?
當然,這種大實話可不敢此刻拿來擠兌,孫先生朝諸位一一拱手,道:“此次攸關一縣危機,是以還需諸位做個準備,拿出一個章程來,吾等一起朝一處使勁方可躲過此一劫啊。”
嗇夫支群聽了牧品與孫先生的話,捋須搖頭:“區區四千兵力,何以抵擋這趙軍數萬狼虎之師,據聞此次領軍之人乃戚冉,此人之名在場恐怕無人不知吧,面對如此強悍之舉,私以為不如開城門,不作無謂反抗,反正城中早已空的空,絕的絕的……”他嗤笑一聲:“只怕他等笑著入,卻會敗興而歸吧。”
“荒唐!吾等若當真敞開城門迎接敵軍,豈非舍家棄國之舉,你當戚冉如燕國之徒,破城皆為劫獲物資,呵,你太小瞧他之野心了,他定然是準備將此縣徹底摧毀,以滅我楚國之威風,此乃它日趙國滅楚之征途第一步!”閻叔聽了支群的喪氣話,頓時亦不哭了,直接吹胡子瞪眼。
其它人見兩人爭辨不休,偶爾插幾句想法,但大多數都持保留態度。
孫先生知悉他們各有各的算盤,但他仍舊想勸一句:“別的不說,若此城一破,諸位不用說,楚不認,皆將淪為趙國之戰犯流民,爾等豈可甘心于此!”
眾人一聽這話,亦想起了楚陵君一筆之下,已將平陵縣徹底劃出楚境,如今他們算什么?其它縣郡分派而來人員尚還好,基本上家族氏姓與戶籍仍舊存在,但平陵縣本地世家卻臉色一變,心中頓時憤憤不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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