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神一度似被水洗滌干凈污垢，清透澈明，不再余留絲毫的愛恨情仇。
后卿一直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自然意識到她眼神遽然間轉(zhuǎn)變，心不知何為有些不舒服，像是被毛刺剌了一下。
她一揮手，飛裾飄揚(yáng)如蓬松的云浮游而起，千萬只藍(lán)月色的蝴蝶撲棱從她身上飛出，黑色蒼穹之下，這一幕美得令人移不開眼，她不知何時挪動了身軀靠近了他，如飛天一樣捧起一手的蝴蝶花送至他面前。
他終于維持不住臉上的神色，冷冷注視著她，突突涌動的血液沖擊下，啪地一掌揮開了她的手。
她被推搡得一怔，捧落的那些成簇蝴蝶花從中散飛了開去，在彼此眼中化成了流光墜落。
后卿一笑，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陳白起，你將我當(dāng)成了什么？”
在她面前他從不自稱“孤”，有她，他便覺得這個自稱名副其實(shí)，可她卻一次一次地讓他感悟到這個字的真實(shí)意義。
“拿這種哄孩子似的把戲，想一筆勾消，你是想騙我，還是騙你自己？”
陳白起垂下眼，那縹緲虛無的身影漸漸化開了，光暈之下，她的存在仿佛只是一抹幻影。
“以前我總覺得如果這個詞聽著有些耍賴，但現(xiàn)在我也想跟你耍一次賴，如果到了最后，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若再給你送上一束花，你會將它接下它嗎？”
后卿怔然地看向她。
她是那樣的認(rèn)真，好像是在在跟他求一個未來，她想讓他不問由來、不問歸期地等她。
呵，他覺得自己莫不是臆想越來越嚴(yán)重了，她根本從未將他放在心上過，更遑論要與他要一個未來的承諾。
他眼中似有妖魔沉浮的幽暗，決絕道：“沒有如果。”
她聽到“沒有如果”這四字，倒沒有多少失魂落魄的感受，轉(zhuǎn)眸之間，有一道清清淺淺的流光劃過：“那不如來試一試。”
話音剛落，她的身影便化成了金粉光片，與那起起伏伏的蝴蝶融為一體，后卿瞳仁一滯，進(jìn)入了一種玄妙又虛無的空間。
陳白起與陳孛依舊站在幾十米開外的石階之上，宅門鯪瓦如黑獸的背脊延伸兩側(cè)，她將陳父護(hù)在身后，她身邊的人無力倒下、掙扎爬動，陣法之中她一身傲骨不屈，他看著她望著他的眼神，不再是清淺透澈，而是幽暗鋒利，如一池破碎冰面峭塊，那涼意刺透了他的全身。
因?yàn)樗木芙^，她對他連僅剩的溫情都一并收回了，在她眼中，他看到了全然陌生的冷意，仿佛她與他從未相識、相知，她已將他徹底拋之腦后。
霎時，一種全身麻木的冰結(jié)覆遍全身。
她緩緩沖起手臂，那纖白無骨的手中凝聚起了殺意凜然的劍鋒，她盯注著他一瞬不瞬。
他在她眼里看到了狩獵的戲謔殘酷。
她用了瞳術(shù)將他的陣法屏蔽，腳尖一點(diǎn)，便輕若飄云朝他奔來，他下意識想伸手阻擋，卻發(fā)現(xiàn)根本動不了，甚至連聲音都無法出。
她當(dāng)真想殺了他？
那一刻，他心底激起了千層的濤浪洶涌，血?dú)馍蠜_，紅玉滴血。
一種恨意油然而生。
這時他身后的人驚呼一聲小心，然后他們從他身后蜂涌而出，亮出各種兵器便朝她擊殺過去，這時陣法大作，那如藤木一樣的光條從陣法之中疾射而出，纏住了半空之中的她，將她的手腳盡數(shù)縛扯拽下。
她痛苦地悶哼一聲，用力掙扎不逮，被制住了行動，便在這大好時機(jī)之中，后卿的軍隊(duì)自不會放過，他們?nèi)缁⑺评堑貨_上去，不等后卿發(fā)言便刀劍加身，那一刀一劍下去，便是血流不止，那一斧一戟砍去，便是皮開肉綻
數(shù)不清的傷口在她身上出現(xiàn)，她的面、發(fā)與衣上全是猩熱的血，她似乎已經(jīng)知道自己將面臨什么樣的結(jié)果，她隔著人群的縫隙遙遙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目光渙散迷離，慢慢地倒了下去。
后卿瞠大眼眸，只覺喉中一腥，面白如紙。
他張嘴闔動了幾晌，那嘶啞得不成話的聲音才喊出。
“白起”
他頭腦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他不知道明明方才動不了，也講不了話，為何此刻卻一下恢復(fù)了，他只是像瘋了一般沖上去，想要抱住那個渾身是血的人。
“滾開”
“白起，我不準(zhǔn)你死”
他這一聲著實(shí)太過凄厲慘鳴，前方的軍士不由得被震住，然后一個個就像木偶樁子似的靜止在那里，最后慢慢地消失不見了。
嘭
眼前似有什么東西破碎了，后卿整個人茫然無措地站在原處，一陣清風(fēng)徐徐而過，迷霧盡散，他眼前一片清明。
他不知何時已入了為陳白起所設(shè)的陣中，而他的隊(duì)伍方才見他忽然失智要沖入陣中，阻擋不及，一時情急為救他也一并踏入了陣中，這個陣可不分?jǐn)澄遥握l踏入都會被牢牢汲住。
如此一來，被困的便不止陳白起這一方了，局勢經(jīng)此一出，明面上來看好似打了個平局。
后卿扯動了下嘴角，面沉似水，余光隨意掃了一圈，沒有迷人神智的藍(lán)月蝴蝶，也沒有想殺他的陳白起，更沒有瀕死重傷的她
一切都是假的。
明明他此時應(yīng)該覺得被人愚弄的憤怒，但不可否認(rèn)他心頭第一個涌上來的卻是幸慶。
幸慶一切是假的。
“剛才是”
陳白起有些不敢看他那一雙有些悲愴尤存的平靜眸子“不過一場幻覺罷了。”
“幻覺啊？”他喉中淡淡應(yīng)了聲。
陳白起摸了摸鼻子：“我自沒有能力替你編造一場幻覺，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你心底的真實(shí)，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在她身后的陳孛看了看自家嬌嬌兒，又看了看后卿，簡直是一頭霧水，不懂方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怎么這么一會兒情況就有了變化，想到后卿他們就跟鬼遮眼似的自動踏入陣中，現(xiàn)在才清醒過來。
看到了什么？
后卿半垂下眼。
原來，他是真的有想過要她死，愛之欲生，恨之欲死。
但方才真正看到她死在他的面前，他才恍然明白，他根本做不到，那種肝膽俱裂的恐懼與將心掏空的絕望他根本便承受不住，她若死了，他便也活不成了。
見他面尤有余悸的蒼白失神，陳白起雖不知道他方才在幻境中經(jīng)歷過什么，但大抵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方才一時沖動對他犯下的事讓陳白起有些擔(dān)心他經(jīng)此會留下什么不好的陰影，于是便脫口而出道：“后卿，那一切不過是假的，當(dāng)不得真的。”
自然是假的，他也知道，因?yàn)樗�好好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講話。
他抬眸看她，一半神智昏聵，一半神智沉凝。
“我看到你送我花了。”
嗯？
陳白起微訝，送花？
這個幻境大抵是勾出人內(nèi)心潛藏的一些渴望情緒與陰暗想法，送花應(yīng)當(dāng)是渴望吧，想不到他的要求如此樸素？
“你想要花？”
后卿想到幻境之中的那個“陳白起”問他：“如果到了最后，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若再給你送上一束花，你會將它接下嗎？”
幻境之中，他決然拒絕了，但現(xiàn)實(shí)中鋪天蓋地的悔意卻是隨之而來。
他喃喃道：“我要，即使只是如果。”
他的話陳白起沒有完全聽懂，畢竟每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都是復(fù)雜而矛盾的，尤其是像后卿這類深沉之人。
就像他不愛金玉不愛寶物，只愛花這種挺嬌弱的與眾不同的愛好，他不說她是怎么都發(fā)現(xiàn)不了的。
見他還有些沉浸在那一場幻境之中出不來，陳白起抓住機(jī)會一把拽住陳孛，無視陣法的重力加持，飛身躍上，鯤鵬如一片大云從頭頂掠過，兩人已穩(wěn)穩(wěn)落住。
上空傳來她如泉水般干凈清潤聲音。
“趙王，我的屬下便勞你暫時先留著了，我以后得空便會來接，那時候我會記得帶上花，還有贖人要什么條件也隨你開。”
她為了脫身再次恬不知恥地丟下人給他養(yǎng)，只拉著有些恐高腿軟的陳父便跑了。
后卿震神，一抬頭便被颶風(fēng)沖刮得衣發(fā)飛舞，他在下方被陣法所困，想追又一時半會兒擺脫不了，他沒想到她竟真拋下這些人走了，她是篤定他會因?yàn)轭櫦伤粫盟麄冊趺礃邮前伞?br />
一想到自己被這個女人吃定了，后卿便恨得牙癢癢的。
在外的甲士擋臂張望，同時問道：“主公，是否立刻傳訊讓城墻張刺網(wǎng)將人攔下？”
在知道陳白起有一只飛禽當(dāng)坐騎，后卿自會有后手安排，若是之前他或許會毫不留情地下令，由著一股嫉恨之意支撐著自然不免想給她些教訓(xùn)泄憤，但眼下他卻黑沉著臉。
“不、必、了。”
經(jīng)歷過方才那一場幻境，他心中的戾狠之意已被她渾身是血倒地的模樣嚇退大半，只剩酸酸漲漲的自我折磨，自也無法對其下狠手了。
在世人眼中他向來是個心狠手辣的，對別人狠對自己亦狠，但偏偏卻栽在了一個騙子手上。
他陰惻惻道：“陳白起，你想與別人成婚，你做夢。”
她這么急著趕回秦國與別的人成親，那他就看看這場婚禮最終成不成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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