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季元口中所說的“百甲子”，是一個人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

    從很久很久之前，幾位先王時候起，他就隱居在紫宸宮深處的某個地方。作為守護這個王朝的一個神話或者是傳說，他一直都在，直到那一年天下開始出現紛亂的時候。他忽然就離開了。

    這片神州大地，自古物華天寶，素稱富饒。只不過也是多災多難，從古至今，干戈離亂，烽火不絕。

    在這片土地上有一個古老的傳說，不知道起源于何時。叫作“五百年，當有圣人出！”。雖然無法考證，但卻是很多亂世之人的期盼。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樣的道理，在歷史長河中適宜于任何的時代。就如同已經維持了將近千年的大周王朝，縱然當初是如何的鼎盛，隨著時光的推移，也終于漸漸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

    那一年秋風又起。已經在大周王宮中不知道待了幾何年月的老者，終于從那些書簡堆里站起身來，抖了抖滿身的灰塵，腳步蹣跚的走出王宮，開始往城外走去。

    已經不需要再回頭看了。百年大勢盡在心中如畫。無數個夜晚觀望星辰，俯察大地，早已經都看的明明白白。該交代的也已經都交代清楚，王室命運，非人力所能扭轉。大周王朝王氣將盡，九鼎陸沉，將再也難以挽回。

    沒有人會在意這樣一個老者的離去，正如同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何而來的一般。走出洛城之后，他從高原到大海，從城郭到蠻荒，從南走到北，又從東走到西。他牽著那頭老牛，行走在紅塵萬丈中，冷眼的看遍了一切悲歡離合，卻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春風沐雪，寒雨秋葉。又是幾番酷暑后，他終于走到了大周王朝的疆域盡頭。最后望了一眼他曾經守護的這個王朝，山河如舊，氣運消弭……不禁微微嘆息一聲，一人一牛就此走出了邊城的城門。

    遼闊的曠野中，孤獨的背影越走越遠。身后城門關閉，暮色降臨。神州大地上開始烽火燃起，叛亂者蕩起的煙塵遮蔽了月色與日光。兵鋒過處，血流滿地。王朝的版圖被一塊一塊地割裂……而這一切，與他都已經沒有了關系。

    站在大岐山最高峰上的另一個差不多年紀的灰袍老者，遠遠的在等候著一個人和一頭牛的到來。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經和他在這山里下過一盤棋。那一次，是灰袍老者輸了。

    幾百年時光匆匆而過。曾經因為遷都洛城而挽救了命運的大周王朝，終于又走到了亂世降臨的時候。那么這一次呢？到底誰勝誰負……灰袍老者心中已經充滿了自信和期待。

    穿著破舊黑袍的老頭兒，牽著他的老牛，終于還是來到了岐山。兩個人見面后，都淡淡的笑了起來。黑袍與灰袍都已經忘了對方的年紀，但彼此的名字卻還記得清清楚楚。

    “百甲子，你終于來了。我已經等你很久很久了……。”

    “神機子，其實你不必等的。該來的時候，我自然會來。”

    “何為該來？又何為不該來？”

    “天下安寧，則彼此相忘于江湖。天下亂起，就自然會來這大岐山頂峰看看天下大勢。”

    兩人簡單對答幾句。雖然已經多年不見，也清清楚楚的知道各自想的是什么。

    “上一次是我輸了。百甲子，如你所愿，大周王朝又安定了這幾百年。可是這一次，你難道還不甘心嗎？”

    身穿灰袍的神機子，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天生萬物 ，相生相克。而他作為秉承天意的人物，凌絕于這人間之上，卻偏偏有這個百甲子成為他終生的對手。在過去的漫長歲月里，兩個人數度爭鋒，他倒是輸的時候更多些。就算是有天人之姿，也不由得胸中怨氣積攢，終究是意難平。

    身體蒼老有些佝僂的百甲子，放開了手中的牛韁繩，任由那頭老牛去山間吃草。再一次踏遍這天下山川之后，心中被歲月灰塵堆積的塊壘，早已被獵獵長風吹散。他輕輕點了點頭，蒼穹大地，盡收眼底。

    “是啊！如同你想象的那樣，亂世終究還是要來了。這一次，幾番紛亂之后，又不知道幾人稱王，幾人稱霸……唉！終究還是苦了天下蒼生。”

    與神機子并肩站在北高峰上的黑袍老者，眼神里浮現出悲憫之意。穿透時空的虛無，他隱約已經可以看到無數的金戈鐵馬戰場廝殺，數不盡的妻離子散，人間悲劇。神州大地一片荒蕪……如果這一切真的都是上蒼的意志，他很想扣天而問一句“為什么！？”。

    “天意不可違！百甲子，你就不要枉費心機了……怎么樣？還要不要再與我下這一盤棋，也好讓你輸得心服口服。哈哈哈！”

    看著這個百年對手得意的神色，百甲子眼中的慈悲轉為哀傷。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眼神里的悲苦之意，似乎濃的化不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血與火即將荼毒這世間。我與你在此爭執這些輸贏，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么說，你是認輸了？”

    “什么是輸？什么又是贏？輸了的未必輸，贏了的也未必贏……輸輸贏贏、贏贏輸輸！這個天下終究有一日人神俱滅，重回混沌。你與我也會歸于虛無，化為塵埃。又何必執著于這些呢？”

    神機子聽著白甲子的低沉話語，有一瞬間的愣神兒。他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并非看不破這些，在這山中仰觀星辰宇宙的時候，也曾經數次產生過棄世而遁的念頭。只不過心頭的那一絲執念，卻怎么也難以放下。

    “不必再糾結于這些無妄之談了。既然萬里而來，豈能讓你空跑一趟呢？來、來、來……明月清風，浩瀚當頭。你與我且在這北高峰上推演一局，大觀天下！”

    神機子說完，伸展袍袖隨手而畫。恍然之間風云變色，壯闊波瀾。天干地支，縱橫交錯。以天地為棋盤，以星月做棋子。以千年為河界，以光陰為殺劫……真是好一盤天地大棋！

    百甲子雖然早就已經參透了結局。卻也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陪他下完這一局。

    斗轉星移，天機乍現又去。白云蒼狗，生命變幻無常。春秋四季，萬物生長衰敗。蒼生如螻蟻，興亡隨寂滅。無數的分分合合，無數的血淚悲歡……都一一閃現在這一局的渡劫中。

    良久之后，身穿黑袍的百甲子收回掌心，閉目不言。雖然早就知道這次會輸，但到了最后，明明白白的知道再也沒有挽回生機的時候，他的心底還是涌起無限的悲傷。

    這個人間，終究還是沒有希望能夠變成他想要的樣子。他為此已經等待了數百年，身體的元氣就快要耗盡了。如果這一劫，還是等不來哪怕是一絲絲的希望，就算是化為虛無歸去之日，他也是帶著無盡遺憾走的。

    “認命吧！不要再強行抗爭了。天意難違啊！人間本來就應該這個樣子。興亡衰敗，悲歡離合，周而復始，一輪既罷又是一輪……我們都是知天命的人。又何必企圖想去改變什么呢？”

    終于勝了一局的神機子，似乎也有一些落寞。但他很快就驅散了這種情緒。他才是真正知天命的人！人間往后數千年的發展史，都已經在他眼中清清楚楚。根本就不會有什么新的改變。王權霸業，榮辱興衰，不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復而已。

    而這一次，大周王朝再起禍亂之后，綿延數十年的烽火戰爭馬上就會開始。而在將來，會結束這一切的，正是他親自選定的秉承天命之人！

    氣韻崢嶸的岐山，在月光和星光之下，格外空曠高遠。奇異的景象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已經夜宿的百鳥，都被突然的驚醒，它們紛紛鳴叫著，迎向深灰色的蒼穹。天空被照亮，一只五彩的神鳥帶著光芒從遙遠的天際飛來。就落在岐山的南坡之上。然后引頸高鳴，清越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山下的國土。

    岐山之西南，這個在最近百年以來才強盛起來的國家，名字叫做“大秦”！

    “哈哈哈……它終于飛來了！天下百鳥之王。有鳳來儀，鳳鳴岐山之巔。兆大秦當興，代周而王天下也！”

    神機子一口道破了天機。五彩的鳳凰終于飛來秦國，王者之路已經開啟。他不需要再隱瞞這早已經注定的天意。

    盤膝坐在北高峰上的百甲子，不用睜開眼睛去看神鳥所在，他也已經知道，自己擔心的終究還是變成了現實。

    “鳳鳴之國，當王天下！”這就是上蒼的明示，任何人都違逆不得。

    “難道蒼天真的要這人間繼續忍受無休無止的戰亂之苦嗎？大秦不過百年之運啊……而且秦人素來暴虐嗜殺，如此對待萬物蒼生，上蒼何其忍也？！”

    有些痛苦的低吼回蕩在風中。然而，天高地遠，叩天無門。沒有神靈會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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