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山距離龍城并不遠。如果在陽光晴好的天氣里，站在山的高處，就能夠看到城墻和箭樓。而如果在明月之夜，則可以遠遠觀望到那些闌珊的燈火。

    在山頂的那塊巨石上，楚江眠負手而立，已經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他沒有看這腳下的人間，而是在出神的凝望蒼穹深處那片璀璨星河。

    他一直有一種錯覺，總覺得這些星星和自己曾經看過的那些有著很大的不同。它們更加清晰，更加明亮，掛在墨藍色的夜空上，似乎伸手就可觸摸到。然而眨眼之間，卻又遙不可及。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去懷念那些已成隔世的時光。也許，是他在這個世界真正經歷了第一次徹骨傷痛之后，才感觸到這些的吧？

    明月還是那輪明月，星空還是那片星空，人間傷心也并無不同。而他，卻再也回不到那個任性妄為的少年時代了。當他背負起和腳下這座山一樣沉重的重量時，便再也不能停歇下來。

    來這里結廬而居，守孝三月，并不是他的臨時起意，更不是什么故作姿態。當他在平陵關戰場上擊敗秦魏大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因為，他心里很明白，先不說南漢、燕、魏諸國人對他恨之入骨，從此以后必欲殺之而后快。就只是秦國勾滅處的力量，也足夠可怕了。

    秦國勾滅處死諜，被稱為天下第一的黑暗力量。他們殺人的手段，防不勝防，無處不在，這些年來和千機閣的較量，屢占上風。趙國在很多方面被秦國壓制，除了綜合國力和軍事力量的對比之外，這種暗地里的絞殺，損失嚴重，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楚江眠為此去千機閣，詳細翻閱了關于秦國勾滅處的一切資料。而了解的越深，他的心中也越是吃驚。如果有對手引起了勾滅處的注意，并且被特別對待的話，就一定會帶來嚴重的災難。他們的屠殺和破壞水平，早已經遠遠超過天下各諸侯國內都具有的暗諜力量。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走出龍城，來到了九行山。如果來自秦國勾滅處的報復注定難以避免的話，他希望以自己的身體承受，而不要去連累任何無辜。他更不希望，身在錦祥宮里的親人們，受到任何威脅。

    先王陵墓上的土還未曾干，趙國的民眾在悲傷之余，還在到處談論著他們的新王所取得的巨大勝利。然而，卻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剛剛接受王者稱號的年輕人，即將要迎來一次生命中最危險的考驗。

    現在，若即若離保護在他身邊的人，是一個長得有些油膩的矮胖子。如果被龍城民眾見到，那么一定會有許多人認識他。他就是城南星月樓的掌柜 ，被人們習慣上稱呼為老龐的龐陀。

    龐陀這個名字，尋常人聽起來平淡無奇，甚至遠遠不如老龐或者是龐掌柜知道的人多。但在整個天下，卻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才真正知道這個名字代表著什么。

    能夠和江南季子以及從不輕易露面的列子御風相提并論的人，又怎么會平凡呢？只不過，那些轟轟烈烈的英雄傳說，早已經成了過往。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油膩的矮胖子。在這許多年里，一直保持著那副人畜無害的笑意，待在那座酒樓上，周旋于三教九流的不同客人之間。

    不過，當他終于離開星月樓，來到九行山以后，他便收起了面對世俗的笑臉。手邊拎著他那把斧頭，一直坐在離這位年輕的趙王十丈范圍之內，從不遠離。

    “明月清風，繁星滿天，這么好的環境里，你為什么不帶酒上來呢？”

    良久之后，楚江眠忽然隨口說了一句。他并沒有回頭看，但卻知道一定會有人回答的。因為這幾天以來，他們之間一直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交流。

    “我不是季子，沒那么大的酒癮。更何況，這些年在星月樓，再好的酒也喝膩了。”

    不再嘻嘻哈哈的龐陀，好像一張胖臉也沒有那么胖了。他嚴肅起來的樣子，甚至頗有幾分威嚴。不過，下一刻，他的莊嚴法相就馬上被打破了。

    “其實，我早知道你酒量不行。老龐，據老季說，當年的時候你們曾經賭酒，你輸了！而且輸得衣服都不剩，大半夜的在外面裸奔呢……！”

    楚江眠回過頭，月光下可以清楚看到他嘴角的揶揄笑意。龐掌柜一下子瞪圓了眼睛，這樣的**，老季也和他說？簡直是……太可惡了！

    “胡說八道他！你可不要聽老季這家伙亂講……哼！那次賭酒是有原因的，而且什么叫我輸了？明明是我酒后大殺四方，他在抱著劍看熱鬧……只不過是他故意使壞，把我袍子藏起來了，我不得已只能光著身子掄斧頭砍人啦！反正黑夜里又沒人看到……嘿嘿！不過，那一次真是殺的痛快。幾十個厲害非凡的高手，都被我殺了個干凈呢！”

    老龐忽然之間變得神采飛揚，現在回想起來，那還是在十多年之前。那時他們四個人的心態還都年輕，胸中還很容易就能激蕩起熱血。酣暢淋漓的大戰好像就在昨夜，然而眨眼之間，物是人非，他們四個人就只剩了三個。而現在，就連趙王楚烈也已經埋骨在了山中。

    楚江眠隱約聽說過一些關于他們幾個人的陳年往事，內心深處對他們是極為佩服的。他這次來九行山，本來并沒打算驚動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季子守在錦祥宮，列子御風坐鎮千機閣，而龐陀終于還是自己來了。背著他的那把斧頭，就安靜的坐在他十丈之內，哪兒也不再去，甚至連酒都不再喝一口。這讓他在感動之余，又感到十分愧疚。

    不管是季子，列子御風還是龐陀，他們本來并沒有義務來守護自己的，但他們在趙王死后，卻并不曾離開趙國。這種情意，本身已經重過山河。

    “我當然知道你的厲害嘍！但很可惜，終究沒有親眼見過一次。那么你和老季比到底誰厲害呢？”

    “想知道誰厲害很容易。也許，這次就有機會了。你到時候可是要好好看著，親自評判一下，到底是我的斧頭厲害，還是老季的劍厲害！”

    “老龐，我總覺得還是老季更厲害一些。因為我曾經親眼看到，他一劍截斷了洛河呢！當時把大家都嚇到了。”

    楚江眠眼中深藏著笑意，用手比劃了一下，模仿老季上次以劍斷河的氣勢，就算是現在回想起來，他還是感覺到不可思議。卻不料，聽到老龐鼻子里輕蔑的“嗤”了一聲。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嘛！老季那家伙依仗著干將劍的神威，又算得了什么真本事？他能做到的，我手中的這把斧子也照樣能夠做得到！斷河？呵呵！等到有機會，我要讓你看一看，我的斧頭可是連山壁都能劈開呢！”

    楚江眠暗自伸了伸舌頭。就那把斧柄上沾滿油膩的斧子？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在星月樓整天劈骨頭切豬頭什么的，好像都是用這把斧子吧，老龐說可以拿來劈山斷崖，打死他也不信。

    龐陀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他現在是什么表情。不過，他毫不在意，也不會解釋什么。他并不希望有這樣施展的機會。因為，那將意味著，有絕頂高手的敵人，來到九行山了！

    沒有人能夠預知未來，更沒有人敢確定自己就是天下無敵。背著斧子來到山中的龐陀，微微瞇起眼睛，好像已經感受到敵人快要來到的氣息。在這段日子里，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也許就是盡全力而已。

    而楚江眠離開龍城王廷的原因，除了以守孝為名避免災禍蔓延到錦祥宮之外，還想利用這段時間躲開剛剛登上王位后大量的繁雜事務。他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在這氣運崢嶸的山上，好好再看一看天下大勢的發展方向。

    戰場上的勝利，強敵的暫時退卻，這并不是結束，而是下一場更加殘酷戰爭的開始。既然已經無法避免，他必須要重新布局了。也許，這幾年在他看似荒唐胡鬧中所搗鼓出來的一些東西，應該拿出來用用了。但愿它們都能派上大用場吧！

    東聯齊國所用的細鹽和織布機，只不過是這其中最微小的兩樣東西而已。據以上大夫子仲為首的那些人所傳遞過來的消息看，和齊國的聯合還是很成功的。在齊國具有特殊地位的蘭陵君，已經不辭辛苦星夜來到了龍城。如果有必要，楚江眠會考慮在合適的情況下，親自與這位在中州結緣的王室貴戚好好的談一談，以堅定齊國人對趙齊聯合的信心。

    至于李穆將軍從雁翎關前線傳回來的最新緊急軍情，楚江眠也已經看過了。趙軍所取得的輝煌勝利，固然令他欣喜。而北方胡騎的軍事行動，也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些以掠奪為生的胡人，果然沒有收斂他們的貪婪之心。在劫掠而過燕國之后，竟然還想著來奔襲趙國，以取得更大的好處。

    楚江眠目光看著那個方向的夜空，不由自主口中大聲慨嘆了一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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