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面對這位神僧,陸凌天原本有些動蕩的心懷,很快就平服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他點頭道:“是。”
妙弘上人仔細打量著他,從上到下都細細看過,眼中閃爍著異樣的慈悲與光芒,手中的念珠也輕輕轉動,半晌道:“你應該是有話要問我吧?”
陸凌天立刻點頭,道:“不錯,我很奇怪,萬法寺為何要冒與幻仙門翻臉的危險救我,還有,你們為什么……”
他話問的著急,說話聲音極快,但只問到一半,卻是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只見妙弘上人伸出右手停在半空,阻擋了他繼續說下去。
陸凌天不解,有些迷惑地望著妙弘上人,妙弘上人低首頌了一句佛號,卻是下了禪床,站了起來,對著陸凌天道:“在你問我之前,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陸凌天一怔,道:“見人,是誰?”
妙弘不答,只向外行去,口中緩緩道:“這個人想見你很久了,而且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見他的。”
陸凌天愕然,卻下意識地跟了上去,不知怎么,他的手心出汗,心跳竟是突然快了起來,仿佛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懼的存在。
渡生一直安靜地站在禪室之外,看見妙弘上人這么快就帶著陸凌天走了出來,他臉色也沒有什么變化,只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一旁。妙弘上人向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就帶著陸凌天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這個三進院子之中,最后的一個小院,靠著一堵山壁。
平實的小院和外面那進院落一樣,簡簡單單靠著山壁的一間屋子,中間一條小路青磚鋪地,通向房門,兩旁都是草叢,看去似乎并沒有人認真打理,許多地方已經生了野草。
與外面禪室不同的是,這間屋子的房門上,還掛著一塊頗為厚重的黑色布簾,而除了這個門戶,屋子上似乎并沒有多開其他窗戶之類的出口。
陸凌天望著這間平凡而普通的小屋,喉嚨中一陣干渴,雙手卻是不由自主的握緊了。他向妙弘上人望去,卻只見妙弘上人的臉上,竟也是十分復雜的神情,似惋惜,似痛苦,一言難盡,而他也一樣的,正望著那間小小門戶怔怔出神。
一時間,竟無人說話,一片寂靜中,只有身旁野草叢中,不知名處,傳來低低的蟲鳴聲,不知道在叫喚著什么。
良久,妙弘上人輕輕嘆息一聲,道:“我們進去吧!”
陸凌天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低聲道:“好。”
妙弘上人緩緩走上前去,伸手拉開了布簾,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
幽幽聲響,來自門戶上的轉子,這道門已經有些時日沒有人推開這扇門了,沉重而凄涼。
一股寒氣,陡然從屋內沖了出來,盡管陸凌天還站在門外,但被這股寒氣一沖,以他這等修行,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小小屋子當中,竟仿佛是天下至寒之地一般。
陸凌天皺了皺眉,有些猶豫,便在這個時候,妙弘上人的聲音從布簾后頭傳了出來,道:“小施主,進來吧!”
陸凌天深吸一口氣,一甩頭,伸手打開布簾,大踏步走了進去。
布簾緩緩落下了,房門再一次發出吱呀的凄涼聲音,輕輕合上。
小小院子里,又一次恢復了平靜,渡生的身影從前方慢慢地走了過來,望著那間平實無華的小屋,口中輕輕念佛,卻是彎腰拜了一拜,臉上的神情肅穆而莊重。
布簾放下,木門合上,因為沒有窗戶,屋子里登時一片黑暗。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似乎無數冰冷鋼針,要刺入肌膚一樣。陸凌天大病初愈,一時又打了幾個冷戰,不過他畢竟不是凡人,體內真法幾個運行調息,便慢慢適應了過來。寒意雖然無法入體,但那股刺骨冰冷,依然極不好受。
這靈音山上的小屋,竟似比極北冰原苦寒之地更為寒冷。
陸凌天心中驚愕,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只聽見身前妙弘上人口中低低嘆息一聲,道:“師兄,我們來看你了,這個人,你想見很久了吧!”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異樣的情懷,房間內的寒意突然竟是又冷了幾分,幾乎可以將人的血液都凍做冰了。
然后,一縷微光,白色中帶著微微銀光,緩緩從妙弘上人與陸凌天的前方,小屋盡頭處,亮了起來。
那光芒輕盈而如雪,先是一縷綻放,隨后在光線邊緣處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銀白微光,卻又與之靠近,融為一體,接著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后亮起,逐漸看出,是個一尺見方左右的圓盤形狀。
那光芒柔和,純白如雪,光線升不過一尺來高,盡頭處似乎化作點點雪花,又似白色螢火,輕輕舞動,緩緩落下,幾如夢幻。
隨后,那縷縷光線,緩緩融合,漸漸明亮,陸凌天與妙弘上人只聽見這屋中突起一聲輕嘯,清音悅耳,那白光大盛,瞬間散發光輝,照亮了整間屋子。
那一個瞬間,妙弘上人低首頌念佛號,而陸凌天,卻在頃刻間,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甚至于,他連自己的心跳也感覺不到了,似乎在瞬間也停頓了下來。
他只是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那光芒深處,腦海中再也沒有一絲的其他想法,只回蕩著兩個字──
妙智!
幽光如雪,燦爛流轉,從一個純白如玉的圓盤上散發出來,同時冒著森森寒意。而在那一尺見方的圓盤之上,赫然竟盤坐著一個人,正是改變了當年陸凌天一生命運,讓如今的陸凌天刻骨銘心的人──妙智。
遠遠看去,妙智面容栩栩如生,雖然肌膚看去蒼白無比,并無一絲一毫的生氣,但仔細觀察,竟沒有任何干枯跡象。甚至于,他依然是當年那個陸凌天記憶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竟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在神色之間,更多了一絲隱隱的痛苦之色。
除了身體。
妙智的身體不知怎么,竟是比原來整個縮小了一倍之多,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盤坐在那個純白寒玉盤上,想來這屋子之中寒氣襲人,卻又并未看見有堆放冰塊,多半原因也就在這件異寶上了。而想當然的,妙智遺體竟然能保持這么久,多半也是靠這異寶之功。
只是,陸凌天腦海之中卻再也想不了這么許多,那個端坐在玉盤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卻分明是深深鏤刻在心底,十數年來,竟沒有絲毫遺忘。
是恨么?
是恩么?
他腦海中時而空空蕩蕩,時而如狂風暴雨,雷電轟鳴,千般痛楚萬般恩怨,竟一時都泛上心間!
那個慈和的僧人,正是這個看似慈悲的僧人,毀了他的一生,讓他日夜痛楚,如墜地府深淵……
恩怨交纏,本以為只在心間,卻不料今時今日,竟再見了他的容顏。
陸凌天心神激蕩之下,有些站立不住,頭暈目眩,身子向旁邊倒去。便在此時,一只溫和帶著暖意的手從旁邊伸來,扶住了他,同時熟悉的一股氣息,正是佛門真法大梵天般若,從那個手心傳來,渾厚無比,將陸凌天心頭沖盈激蕩的血氣緩緩平服下來。
“阿彌陀佛,小施主,你不要太過激動,保重身體要緊。”妙弘上人平和的聲音,從旁邊輕輕傳來。
陸凌天如從夢中驚醒,一咬牙,深深呼吸,放開了妙弘的手,重新站直了身體,然而,他的眼神,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妙智的臉龐。微光中,妙智祥和的臉上,那絲痛苦神色,仿佛更是深邃了。
妙弘上人在一旁,仔細端詳著陸凌天,在他眼中,這個年輕人此刻痛苦而多變的臉龐在微光中變幻著,此時此刻,陸凌天再也不是那個名動天下的魔教妖人,而只是他眼中一個痛苦的凡人,就像是,多年前那個少年。
他輕聲嘆息,目光沉沉,轉頭向前方妙智看去,緩緩走上前,凝視著妙智的臉,低聲道:“師兄,你生前最后遺愿,做師弟的已經幫你做到了,師弟無能,當年救不了你。惡因出惡果,自債需自嘗。這是你當年自己說的,愿你早日放下宿孽,投胎往生。阿彌陀佛!”
他合十對著妙智遺體,行了一禮,然后徑直向外走了出去,臨將出門的那一刻,他淡淡道:“小施主,我想你也是想和妙智師兄單獨待一會吧!我在前面禪室之中,你若有事,過來找我即可。”
陸凌天沒有說話,似乎充耳不聞,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個微光中的妙智僧人了。
妙弘上人嘆息一聲,拉開門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屋子之中,一片寂靜。
陸凌天慢慢的,慢慢的移動腳步,一點一點向妙智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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