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即使在黑暗中,我還是被架子上的雕版排山倒海般的氣勢鎮住了。它們一排一排,親密無間地擠靠在一起,所有的文字都隱在夜幕里,蠢蠢欲動。至少有幾億個字聚集在一起,即使沒有聲息,它們的力量也是駭人的。我知道了什么是卷帙浩繁。我聽見澤仁康珠在說:“不知為什么我會如此的悲傷;蛟S,它強大的力量令我感到莫名的傷感。我無法平靜地與它對視,我穿越無數的輪回就是為了能夠覲見它慈悲的容顏!”它們是那么強大,即使在黑夜中,仍然不停地晃動和奔走。不需要任何宣言,它的正義性,已經存在于它強大的存在中。在如此強大的存在面前,所有的辯駁都是不值一提,甚至是愚蠢的。我們早就不再具有與之對話的可能,就像我們無法挑戰陽光的權威,我們只能接受它的教誨,并把這種接受當作一種榮耀。
除了酥油燈,殿堂拒絕明火。黑暗封閉了我們的視線,但我們可以用手觸摸。高顯銀帶著手電,我跟在這位年輕的縣委宣傳部長的后面,看見手電照亮佛經的只言片語,沒等我看清,就消失了。它們在黑暗中一望無際,深不可測,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它們的盡頭。我索性站住,觸摸到雕版的把手。我把它抽出來,動作很輕,生怕對其他的雕版有所驚擾。我的手指暗自滑向雕版上凸起的字跡。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我發現,手是可以看的,在眼睛力不從心的時刻,手是那么的機敏,可以清晰地看清文字的形狀。我似乎明白,盲人的世界并不完全是黑暗的,光亮會順著他的手指進入他的內心。他們與世界的聯系,不會因目光的夭折而受任何阻撓。
據說,最古老的雕版,應該是《般若八千頌》,刻制于1229年,但是聽喇嘛講,還有雕版誕生于更古老的朝代,只是我沒有記住朝代的名字!栋闳舭饲ы灐吩诘赂竦谑了、第四世法王松杰登巴時代,以梵文、烏爾都文和藏文三種語言刻制完成。而最著名的《甘珠爾》和《丹珠爾》兩部經書,則是在十八世紀刻制完成的。我悄悄抽出一塊雕版,雙手捧著它,發現它居然很沉,我甚至懷疑它的材料是否來自人間。那上面有遙遠時代的語言,在經歷了漫長的時間之后,它的語氣絲毫未有更改。我有些感動即使我們對印經的文字一竅不通,我們仍然感動。我決定去讀經。經文具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每個人在細密的經文面前都不可能無動于衷;氐奖本┮院螅欢ò褲h語經書找來,讓那些安詳的文字,像米粒一樣,在我的身體里靜靜融化。
我的朋友、生于德格的藏族作家茨仁唯色說:“假如我能夠,我愿意化身為這印版上的一個字,愿意湮沒在這千千萬萬的印版之中,不為別的,只為了變成誰的密碼,讓誰把我放在這里,一直留在這里,留在我的德格老家。
“這些印版,似乎讓我看見了一個美妙的前景。我對來世的承諾,再好不過如此。”
可惜我沒有目睹匠人們雕刻印版的場面。據說,那種場面驚心動魄。每當清晨,印經院的殿堂就如同一個布景華麗的巨大舞臺,被晨曦的追光照亮。許多匠人會在不同的作坊中分組排開,他們長長的影子拖在老舊的木質地板上,在時光中不聲不響地移動:當影子像日晷一樣旋轉到相反的位置時,就會有許多經文在瀟灑的造型中脫穎而出。經版從書寫到刻制,大約需要十五道工序?h志上說:
“印版材料多選擇紅葉樺木。每年初,印經院造計劃交土司以派差的方式向差民下達當年應繳納印版材料數額。秋后,德格、白玉、江達境內的差民便上山伐木,將剛落葉的紅樺砍倒,截去節疤,選較順直無疤的樹干截成數十至一百多厘米的若干段,再將木塊劈為厚四至五厘米的板塊,然后將板塊就地上架,點微火熏烤。待木板干后,差民們用人背牛馱的方式將木板運到下山,放進糞池中漚制一個冬天,到次年四月,將木板取出水煮,再烘干,推光刨平。至此,印版的初胚加工告成,差民們將版胚馱運至更慶,經印經院管理人員嚴格驗收后,這些經久耐放、堅韌皆具的木板才能供刻版之用!
而一部經書,常常要刻幾萬塊經版。那部《長壽經》,就是江達工匠花了三年時間才刻出來的。印經院從刻版、造紙、印刷到裝幀,完整地保持著傳統的印刷工藝與程序,所以從印刷史的角度上,被稱為“活著的博物館”。比如制作模板,通常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由書法家將文字直接用筆反寫在胚板上,交付工人雕刻;另一種則是將透明度較好的紙模反貼在胚板上,雕刻工人再依據紙模上的筆跡進行刻制。無論怎樣,整個過程無疑是一次漫長而艱險的旅行,容不得絲毫差錯。這使我想起“文革”中一個故事(我有意把它寫入我的小說中):一個造反派為了懲治一位“臭老九”,給他強加了一種懲罰,讓他把報紙上的字,一個一個剪下來。這當然是一種頗具創造力、同時也最為殘酷的懲罰。但對于受罰者而言,它是必須完成的任務,是“組織決定”。為此,他以認真細致的態度,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把報紙上的字,一個一個均勻地剪下。當他勝利完成任務之時,又接到一項新的任務將剪下的字,按照原來的順序,一個一個粘回去。
這是一項足以讓人發瘋的酷刑。我想到它,是借助于刻版的提示。后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并非僅僅是一項機械的工作,同時是匠僧們的信仰寄托,在手指與經文之間,存在著那么醇厚的關系它們彼此信任,而不是像那位受刑者,與他的“任務”,相互敵視;蛘撸探洷旧,也成為一種修行方式。它不是刑罰,每個匠人都在刻刀的回環曲折中完成內心的祈禱。
八十歲的向巴是印經院最老的工人,過去負責經文的印刷,年紀大后,他無法割舍這份干了近四十年的工作,被調到相對輕松的顏料加工組。昏暗的房間里,兩根木杵、一對石臼陪伴著兩位老人,他們一邊口誦經文,一邊手握木棍慢慢地磨制朱砂。他們動作緩慢,但他們磨制的朱砂,顆粒微小,配制出的顏料也格外精細。由于價格昂貴,制作費時,朱砂這種高級顏料,只有在印制珍貴經文時才會使用。向巴老人原本是可以回家養老的,兒女們也愿意他回家享福,可是他認為這是在積公德。他的工作態度得到了神的贊許在印經院干了幾十年活,他從未生過病。
工匠與經印院,互相創造著對方。向巴從不囂張,但沒有人比他更幸福。宗教使他內心安然、歲月無驚,而故鄉德格,則是他手中的一塊雕版,因他虔誠的手指而華美、親切和永恒。
即使今天,我在北京的春天里回憶德格,我依然無法忘記它的氣息。我曾經說過,記憶,常常是以味覺的形式存在的,它甚至比其他任何感覺都更加頑固和準確。那是一種由酥油、梵香、紙張、木板、顏料、油墨、防腐劑等諸多物質混合而成的氣味,奇異無比。這種氣味,有一種攝人魂魄的力量。我想,兩情相悅有一個不被言及的隱秘動機,就是彼此之間身體氣息的誘惑,以及因此帶來的某種化學反應。妖嬈的誘惑不僅來自視覺,同時也來自嗅覺。以此比喻印經院顯然失敬,我只想借此強調氣味的秘密價值我們可能在視覺面前保持理性,而在氣味面前卻心馳神往欲罷不能。德格印經院的氣息不是刻意營造的,而是在漫長的時間中釀造出來的,是這座古老寺院綜合氣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我們對于宗教的迷戀,想必也包含了許多不易察覺的心理因素。它不是一種直白的芳香,而是如同建筑、木器的包漿一樣,隱晦、幽暗、若有若無地釋放它的光澤。經卷的紙頁,是以德格阿須草原上一種名叫“阿交如交”的植物制成的,它的學名頗有文學色彩,叫“瑞香狼毒”,是一種藥材。這種藥材在經過清洗、切剝、蒸煮、捶打、出漿、抄紙、晾曬等一系列程序之后,變成色澤微黃的“藏紙”。在陽光下,它植物的紋路隱約可見。手指捻動這種紙印制的經卷,輕輕念誦紙頁上的神秘符號,每個誦經喇嘛的姿態都那么風神古雅,像壁畫上的人物。而“瑞香狼毒”本身具有的藥用價值,不僅使古老經卷避免了蟲蛀鼠咬,而且保佑喇嘛們目明心清,不受眼疾之苦。而這一切,都包含在它隱約的芳香中,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香氣,在屢經輾轉之后,變作紙頁,與佛經上的優美文字相呼應,在人們的心頭駐足。
在這種氣味面前,攝影已經束手無策它可以記錄有關德格的一切影像,只有在氣味面前,它無能為力。于是我們發現,當攝影企圖把世界的一部分提取下來的時候,那部分已經與世界脫離了關系,它無法“回去”,而是一個新的入口,有它自己的命運與生涯。如同一個孩子的出生,不是為了復制出母親的經歷。蘇珊桑塔格所說:“攝影既是一種確證經歷的方式,同時也是一種否定經歷的方式!碑斘覀兤髨D把記憶托付給某種載體的時候,我們發現那種載體并不可靠。由此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雕版上浩繁的文字,如今不是可以記錄在一張薄薄的光盤上嗎?這樣,我們不就可以把古老的印經院隨身攜帶了嗎?晶瑩剔透的光盤,是否可以取消印經院的存在價值呢?我想,它或許可能取代印經院工具性的一面,但無法取代它情感性的一面,無法將有關印經院的所有歷史信息囊括其中。網絡的普及,不能斬斷人們的朝拜之路。如同對待攝影一樣,我們不能輕信一張光盤的許諾,在印經院這個繁復神秘的實體面前,它的能力是十分有限的。在這個技術肆虐的時代,我們必須對技術保持警惕。它不是萬能的上帝,也無法取代原有的神。在技術時代里,我們能夠依賴的事物只有記憶自身只有它,能夠保全事物原有的格局。遺忘并不可怕,遺忘是因為你已不需要它而將它暫時擱置,那些被遺忘的細節,都會在你最需要它的瞬間意外地提取出來,像從前一樣完整、清晰和生動。所以,在幾千公里以外的北京,我覺得德格并沒有遠去,它那種繚繞的氣息仍然包圍著我,把我帶回那個芳香彌溢的夜晚。
我跟在高顯銀的后面,走到這座回字形建筑的天井中。夜色已呈深藍,玲瓏透徹,在夜光中,印經院看上去更像一團幽暗的火,兀自燃燒。我站立在印經院的中心,寺廟像一件溫暖的僧袍,裹在我的身上,讓我覺得無比安詳、靜穆。那是一種幻覺。寺廟是培養幻覺的地方,但在寺廟的經驗里,那一切都是真實的,而我們所謂的現實,只是一場拙劣乏味的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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