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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后,這一天清晨的清新空氣中夾雜了些許潮意,看似要迎來一場遲到的春雨,陰霾的重重云層中卻又偶爾有縷縷日光透出,在這般陰晴難測的天色中,一輛青蓬馬車晃晃悠悠地載著我們離開了逗留數(shù)十日之久的住所。
靠窗挑開簾子,看著那青磚老墻砌成的城池越晃越遠(yuǎn),心里多少有點失落,這些天來,還沒來得及真正將這座鐵老爺子口中被稱作錦城,而在自己心中被稱為成都的老城中好好逛上逛,便就要這般離去了,還是挺遺憾的。
不過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還是身體要緊。
那一日離了明月峽,與練兒在山下等來鐵飛龍和鐵珊瑚后,本以為就要即刻出發(fā)踏上去往京師之路,可老爺子卻堅決反對,道一行四人,卻有兩名傷者,如何能上路?莫如養(yǎng)一養(yǎng)再說,反正那仇人在皇城為鷹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也不急在一時云云……練兒對此點頭稱是,我自然也不反對,唯獨鐵珊瑚著急,可她畢竟內(nèi)傷在身,再著急也沒用,只得老老實實隨大家一起來此繁華之地養(yǎng)傷不提。
鐵老爺子交游廣闊,練兒也名頭極響,這數(shù)十日住在城里定居生活延醫(yī)抓藥,一切進(jìn)行安排得有條不紊,也不知算不算受意志力影響,鐵珊瑚雖內(nèi)傷頗重,卻也恢復(fù)得是一日千里,令擔(dān)心不已的老爺子頗感意外。
至于我自己這邊,本就多是外傷,雖有兩處不輕,但遠(yuǎn)沒有鐵珊瑚麻煩,自然也是每日漸好,唯獨仍是不能發(fā)聲,請了城中幾個有名的大夫來診斷,結(jié)果俱都無用,練兒雖不滿意,卻也不怎么顯出著急,遂暫時作罷就是。
不過……想到這里,不由放下簾子,收回視線看了看車內(nèi),憋了數(shù)十日,這一出行練兒正騎馬了興致勃勃在外面和趕車的老爺子說話,車內(nèi)除了自己就一個正打坐用功的鐵珊瑚,視線略過她,停在車廂一角,那里斜倚著一個包裹了布匹的普通長物,誰也不知道,那是一把成名江湖數(shù)十載的兵器。
不過,一個急性子的人突然不顯得著急了,有時候反而令人有些無所適從啊……
紅花鬼母的龍頭杖自然是離別時阿青還給我的,之前就這么包著,練兒倒似并未在意,我也并未存心想要瞞她,后來就這樣當(dāng)著她的面解開來查看,她卻只斜睨了一眼,竟也還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就那么走開了,倒令打定了主意要解釋一番的自己頗感意外。
再后來,還是覺得應(yīng)該自覺主動為好,又礙于不好說話,于是定居養(yǎng)傷之時費盡心思將遭遇師父一事的前因后果仔仔細(xì)細(xì)尋筆墨寫出來,寫太羅嗦?lián)乃礋瑢懱唵斡峙滤唤猓貌蝗菀字`好稿,哪知她接過看了一遍,最后也只是“哦”了一聲,點頭道:“這樣啊……那就好,不見就不見吧,反正和我料得差不多……師父運氣也真是好,那紅花老太婆更自在,卻要累得我們專程跑一趟。”這般嘀咕了幾句,就再沒有下文。
其實心里還草擬了另一份稿子,一份當(dāng)夜說好了要一個時辰內(nèi)給她的回答,雖然后來發(fā)生了許多意外,但按練兒的性子,我不信她就這么將此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可是,事實是她確實又再沒提起過,若說之前太忙亂還情有可原,那在已經(jīng)歇過了三四日后,還絕口不提,就實在有些怪異了。
所以,這件事,也該由自己這邊來主動坦白的交代比較好么……?
當(dāng)時,正舉棋不定之時,練兒在又草草過目一遍后,就將那封花了我不少心思的“交代”書還了過來,末了似漫不經(jīng)心囑咐了一句道:“再有什么大事,全等你嗓子好了再談吧,這么看字我可頭暈,還是你用說的我聽著習(xí)慣些。”說罷一笑,便轉(zhuǎn)身推門出去了。
一時呆然,她這般行事,難道不生氣了?還是說沒生過氣?回憶當(dāng)初情形怎么想都不像啊,如今不著急了?這又是為什么?那時候咄咄逼人的眼神,急于求解的態(tài)度,可是令失了一個時辰之約的自己擔(dān)心了老半天啊……
于是,只留下自己立在那里,怔怔地猜了半天心。
……想到這里,又不禁伸手揉了揉眉心,正值苦笑之時,聽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動靜,抬頭就見鐵珊瑚已經(jīng)打坐完畢,正一邊收勢一邊望著一處,順那目光一看,就知道她大約是渴了想拿水,正好順手,便主動將水袋取下笑著給了過去。
“多謝……”鐵珊瑚接過,點點頭說了這么一句,拔了塞仰脖咕嚕咕嚕灌了一氣,再復(fù)塞好,期間斜眼透過晃動的門簾縫隙望了望外面說說笑笑的兩人,抿了抿嘴,什么也沒說,又盤起雙膝似準(zhǔn)備繼續(xù)打坐。
這可不太好,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正色搖了搖頭,練功太勤也該有個限度,尤其是內(nèi)息方面,日以繼夜地練未見得就能進(jìn)步神速,反而容易招致誤入歧途。
這個道理鐵珊瑚必然也是懂,所以當(dāng)自己這么示意之時,她只是微愣了一下,旋即就會意過來,有些失落地低下頭,頓了頓,道:“我明白了……”又抬頭看了我一眼,道:“你嗓子……還好吧?”見我微笑著做了個沒關(guān)系的手勢,便不再開口說話,倒也沒再打坐,而是蜷起身縮坐到角落里,從懷里掏出個東西獨自摩挲起來。
馬車一共也沒多少地方,所以看得清楚,那東西是木刻的,形狀樣式都很簡單,甚至簡陋,只是因為上面的刻字才不同尋常起來——那就是一個小小的可以隨身收藏的靈牌。
言行舉止雖已正常了許多,身上的傷也痊愈地七七八八了,可心頭的傷距離痊愈二字卻還早得很,甚至可能都尚未凝血。
可惜我現(xiàn)在也勸不了她什么,即使能說話,只怕作用也多是磨繭,倒不如給她一個清靜就好。
這般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倒也不算匆忙,午時已出了十來里了,途經(jīng)一個小鎮(zhèn)時,練兒與鐵老爺子停車靠邊去賣了點熱食,回來時老爺子人還未到聲已先到,埋怨著:“你這娃兒,以前要爭,如今我叫你喬裝男子你卻又不肯,買些東西也太惹人注目,老夫可不喜歡被人當(dāng)猴看!”然后就是練兒嬉笑道:“我就不想扮,我要為巾幗裙釵揚眉吐氣,為何總要扮男人?那些人偷偷摸摸瞄也就罷了,誰敢真放肆,看我怎么收拾!”說著車簾一掀,兩人嘻嘻哈哈鉆了進(jìn)來。
鐵飛龍之前還在笑,可到了親女兒面前笑容卻反而有些收了,倒不是生氣那種,反而應(yīng)該是受鐵珊瑚郁郁寡歡的影響,也顯得有些消沉,練兒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近一段有空就拉鐵飛龍走走,找些話來說笑散心,倒放心留我守著,美其名曰靜對靜,傷對傷,甚是合適,令人十分啼笑皆非……這次也是,四人一起,她時而與老爺子逗笑,時而拉鐵珊瑚說話,反而很少與我講什么,偶爾視線對上,卻又覺得這一切似只是無意的。
于是又下意識伸手揉了揉眉心,這態(tài)度,可真?zhèn)X筋啊……
吃飽喝足,繼續(xù)趕路,官道而行的一個好處就是沿途打尖住店不是問題。黃昏時分,又行到在一處叫萬縣的小地方投宿,此地只有一處還算可以的客店,進(jìn)門之前,練兒往墻根一看,忽過來低聲道:“這里有捕頭們留下的暗號。”
我們?nèi)送瑫r看了她,只是珊瑚不說話,我不能說話,唯有老爺子好奇接話道:“什么暗號?”練兒就笑道:“你們不熟川中一帶,我也是早前聽來的,店外墻壁上有些鬼畫符,外人看不懂,沒弄錯的話,那是一個成都名捕頭留消息給他兄弟,叫他速速趕到附近一個什么嶺攔截犯人的,這兩個捕頭在綠林都還有些名氣,若非重要犯人,還不至于他們二人聯(lián)同追捕,我倒好奇得緊。”
聽她這興致勃勃一說,自己就掛心起來,好在老爺子及時道:“管他什么犯人,還是不要招惹閑事為妙!你多少也算官府的對頭,咱們?nèi)糍Q(mào)然出手,必驚動他們與咱們做對,雖然不怕,但麻煩起來,行程那是必然受阻的!”
一旁鐵珊瑚本還顯得無所謂,一聽見行程受阻,忙不迭盯了過來,被我們?nèi)艘欢ⅲ殐浩擦似沧欤溃骸爸懒耍铱茨銈冊絹碓脚率铝耍 北昏F飛龍佯怒反駁一句,說笑起來,換了話題,此事就此帶過,剛在桌邊坐定正想吩咐店小二過來點菜,誰知道人影一晃,卻是那老掌柜走了過來,低聲問道:“三位姑娘哪位是練女俠?”
這一問,大家就是一怔,練兒反應(yīng)倒快,接口道:“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那掌柜估計也看出了苗頭,趕緊陪笑道:“不瞞你老,小店招待來往客商,綠林道上的朋友也來借住,你老威名早有耳聞,之前另外一個客人來時,還留了口信,囑咐一定要給你。”說著就慢慢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
練兒倒不先接信,只挑眉道:“那個客人怎會知道我到這里?”老掌柜的笑道:“川陜兩省黑道上的朋友誰不認(rèn)識你老人家?你還沒來,風(fēng)聲早已播來了,這小地方只有小店還算像個模樣,這位客人料你老人家不來則巳,來了大半會住在這兒。”
給他這一捧,練兒笑瞇瞇起來,道:“好,我倒要看他是誰!”正待伸手接信,我多少存了些小心,乘著方便搶先一步拿過,輕輕拆開,卻見里面別無他物,只是一張白紙,上面畫著一只鮮血淋漓的怪手。
“哈,原來是他。”對我?guī)退鹦乓皇拢殐核埔矝]什么意見,湊過頭來看了笑上一聲,就問那掌柜道:“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說。”掌柜趕忙道:“他沒有說,小的也不敢問。他畫得很匆忙,剛剛畫好,門外就傳來馬鈴之聲,他把信交給了我,就翻后墻走了。”
這兩人說這幾句,旁人聽著有些沒頭沒腦,連老爺子也是滿頭霧水的模樣,練兒卻似若有所思,忖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們這兒附近是不是有個什么嶺?”那老掌柜道:“離這兒十多里倒是有個飛狐嶺,是在此去川西的小路之間,遠(yuǎn)看像個狐貍頭,很容易尋。”練兒聽罷一轉(zhuǎn)眼珠,就笑了起來,突然轉(zhuǎn)口道:“好,那你給我們燒幾味小菜……這樣,口味重的和輕的各來三樣,義父,你是不是還要另外再燙一壺汾酒?”再幾句話將人打發(fā)走了。
掌柜的告退之后,鐵老爺子哈哈一笑,道:“玉娃兒你名氣倒很大,我在西北混了幾十年,到了此地就只是一個糟老頭子啦!這留信的是什么人,你剛那一通問,究竟肚子里打了什么算盤?”練兒也不回避,笑答道:“爹是成名的老英雄,小一輩還不配認(rèn)識你呢。”再話鋒一轉(zhuǎn)道;“留信的是個姓羅的道上朋友,三年前就不知下落了,想不到今晚卻出現(xiàn)在這兒,我看啊,之前那留暗語的捕頭怕就是在追他!只是他雖有點名氣,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不知為何惹了兩個名捕……不管怎樣,此人與我有一點香火之情,孝敬過不少東西,俗語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我得到他的孝敬,他有難告急,我怕是不好意思袖手不理,是吧?”
這話雖是問句,其實顯然主意已定,老爺子何嘗不明白?捋了短須笑道:“哼,什么不好意思?你想去打架是真!也罷,既然他是道上舊友,我不攔你,要不我和你同去吧?”練兒卻一擺手道:“兩三個捕快而已,何須這么勞師動眾?您老還是配著珊瑚妹妹就好,吃吃東西喝點酒,我去一趟就回來,要不了幾個時辰。”
她素來性急,大約也是擔(dān)心去晚了趕不上趟,就更是說做就做,恰好練兒站起身之時,有幾個涼菜正陸續(xù)上桌,我不動聲色掏絹帕包起了兩個饅頭幾片鹵味,便也站起身來走到了她的身邊,沖她微微一笑,并未將打包的食物遞給她,卻反手收在了自己身上。
此舉用意明顯,練兒自然也明白,卻先板著臉道:“你要同去也可以,但一不準(zhǔn)動手,二不準(zhǔn)涉險,萬一打架就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否則我可不饒你,明白?”這個自然是不能拒絕,見我點頭,她才又勾了唇角,牽住我的手,與老爺子和珊瑚告辭后就邁步出了店。
出了客店,暮色已沉,馬匹是用不著的,我倆認(rèn)準(zhǔn)方向施展輕功,不過半個時辰,就順利尋到了那飛狐嶺下。其實此嶺只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崗,剛往上走了沒多遠(yuǎn),就聽得山嶺那一邊隱約有喊殺之聲,練兒興奮起來,回頭笑道:“哈哈,來得正是時候,他們果然動起手啦!咱們且看看那羅鐵臂的武功進(jìn)境如何。”拉了我就往那處趕去。
乘著初升月光徑直上了山頭,再循聲下望,只見那邊山坡上果然有三個身著官服之人圍著一個大漢廝殺,再凝目一瞧,那大漢背上竟還趴著一個小男孩,在三人圍攻之下,勉強(qiáng)招架著,形式顯得岌岌可危。
原本還待沒什么,不過幼小無辜,忍不住就扯了扯練兒衣袖,其實哪里需要自己示意,練兒早就按捺不住,長笑一聲,拔劍就沖了下去,她的笑聲也算一種招牌,其中一名著官服的頭還沒抬,已是叫道:“不好,玉羅剎來啦!”另兩人聞言一抖,卻不逃走,反而手上加緊,那大漢畢竟雙拳難敵四手,連連閃避,卻也無法悉數(shù)躲過,豎臂一格,肩上已中了一刀。
他這一中招,背上的孩子大叫起來,似想幫忙,舞動兩只小手就拍打過去,卻怎么可能會有用?反被對方哈哈笑著左手一伸,拎住衣服奪了過去。那大漢背上一輕,已知不妙,怒吼著情急拼命,其中一名捕頭始料不及,兩人硬碰硬對個正著,大漢一掌擊中他的前胸,他也一拳打在大漢肩骨之上,兩人俱是痛呼一聲,騰身滾出數(shù)丈!
這幾招交鋒發(fā)生太快,練兒速度再超凡,也是結(jié)束時才沖到近前,那大漢什么也顧不得,大叫道:“先救那孩子!”果然,這三個人似乎真是沖小孩兒而來,前面那人搶到手后就再不交手,而是轉(zhuǎn)身就逃!
他逃再快,卻哪里禁得起練兒追趕?但聽一聲:“那里走!”白影急逾流星,霎忽已追到他身后,出手更是快如閃電,那人想必也知道厲害,只敢拿小孩一擋,被練兒順勢劈手奪去也不停留,徑直拚命奔逃,反倒是練兒不知為何停了一停,待想再追,卻又那大漢一聲慘叫吸引了注意力。
其實我在坡上看得真切,那大漢倒沒什么新危險,他是自己撐地爬起時疼極了,才忍不住叫出口的,當(dāng)時另兩個捕頭見勢不妙,早已相互攙扶著跳下山坡,逃入莽莽草叢之中了,練兒回頭看見好不失望,卻也沒辦法,帶了那小孩往大漢身邊走去,邊走邊沖我這邊招手道:“打完了,沒意思,你現(xiàn)在可以下來了。”
趕了老半天路,就打了這么一小會兒,她或是失落的,我卻放下了心頭大石,當(dāng)下渾身輕松地快步下坡趕了過去,練兒已彎腰和那大漢說了幾句話,正在檢查他的傷勢,我離得老遠(yuǎn)都能看見他確實傷得不輕,一只左臂被利刃所劈,那只吊下來的手臂又黑又腫,好像小水桶一般,更嚴(yán)重是晃晃蕩蕩的,似只有一點骨頭還連著肩,情況不容樂觀。
練兒給他看傷,我走到近前,便與那孩子在旁一同站定,夜色下,只見這小孩面如滿月,專注看那大漢,面對如此血淋淋一幕竟毫無驚慌畏懼,臉上亦無淚痕,顯然剛剛并未哭鬧,也難怪之前練兒會在搶過他后停上一停,這孩子還真是罕見地鎮(zhèn)靜大膽。
“不勞您老人家操心了,我中了他毒鏢,又被他斫了一刀。正好!反而能阻毒氣不上升啦。”正值出神之際,突然聽得那大漢這么對練兒說道,這人也真是條漢子,雖然疼得臉色都扭曲了,卻還能笑,練兒伸手摸出一包隨身攜帶的金創(chuàng)藥,他卻道:“不用啦!”右手拔出隨身一把短刀,“喀嚓”一聲,竟生生將左臂齊肩切下,頓時血流如注!
那小孩子剛才不哭,現(xiàn)在見狀,終于睜大眼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俯身拍了拍他后背,練兒則趕緊幫那人包扎止血,她甚少贊誰,此時卻道:“好漢子,不愧是我的朋友!”那大漢咬緊了一會兒牙關(guān),終于呼了口氣,低聲說道:“要你老人家服侍,折煞我了。”惹得練兒又笑起來道:“現(xiàn)在還講那套規(guī)矩作甚?我已洗手不干綠林啦,咱們以朋友相稱就是。”
那大漢聞言似頗詫異,不過也沒多余精力問什么,他額上汗滴如雨,想是甚為痛楚,但仍然忍著,低聲安慰那孩子道:“聰兒,別哭,別哭,你羅叔叔死不了!”那孩子抹了眼淚看看練兒又看看他,大約見兩個大人都面色輕松,只當(dāng)并不礙事,果然真不哭了。那大漢又要他道謝,練兒笑道:“這孩子乖,他先已謝過了。”但那男孩聽了大漢的話,果然正正式式地叩頭又再謝了一次。
練兒平時其實并不怎么喜歡小孩,但這次瞧著確實懂事,想來也惹她喜歡,就順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父母是誰?怎么會半夜跟你這大盜逃到這里來的?”大漢捂了傷口還沒說話。那孩子搶著答道:“我叫楊云驄!這個月十六剛好五歲,我的爹爹叫楊漣!”
此言一出,自己在旁聽了個真切明白,之前還安安穩(wěn)穩(wěn)的心,陡然就不能平靜起來!
先聽那大漢叫他聰兒,我想當(dāng)然爾以為是常有的聰慧之聰,這是世間做爹娘的對后人常有的期望寄托之情,但若是一個名喚楊云驄的人,想也不必多想,必然只會是另一個字——驄!
也不知該說巧還是不巧,在不多的記憶中,對這個名字,偏偏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雖然,是如卓一航那般很不怎么樣的印象……
若說一切都是命,那么練兒命中注定會有一名弟子,一名不錯的弟子,而眼前這個人,在其生命之中,卻會注定成為另一個卓一航,注定了另一段傷情之情。雖然關(guān)于這段情的細(xì)節(jié)是半點都不存記憶,但單純對這名字的印象之不佳,拋開私心不談,卻似乎猶在卓一航之上啊……
腦中電光火石,眼卻直直注視著那孩子,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心中是針對一個男子的不佳印象,可看眼前卻分明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幼童,一名連練兒都忍不住喜歡的好孩子,對其,我實在無法像初見對卓一航那樣,將二者很自然地聯(lián)系起來,并抱以警惕之心。
當(dāng)然,心中雖然涌起了波濤,但表面還是平靜的,最多是有些驚疑之色而已,所以練兒應(yīng)該并未注意到,她注意到的是另一個細(xì)節(jié):“啊,楊漣,原來你就是那個楊大官的孩子,你父親雖然是大官,可惜沒有你的膽量。”這番心直口快惹得楊云驄急道:“誰說沒有!爹常常在家里說要除奸臣,很大很大的奸臣!羅叔叔對我說,奸臣和皇帝很要好,我爹不怕奸臣,也不怕皇帝,還沒有膽量嗎?”練兒一笑,改口道:“好好,算我說錯,你爹有膽量!”這還是她生平罕有的幾次認(rèn)錯,這孩子哪里知道,只是開心不已。
心中不禁更亂,其實不應(yīng)該亂,這人再怎么也算下一輩了,自己的事都還操心不完,下一輩的事何必現(xiàn)在就擔(dān)心?
可是另一方面也明白,比起所謂擔(dān)心,實際上此時情緒卻是不自在更多,而自己又在不自在什么呢?這就不清楚了,此刻的心情是迷迷蒙蒙如罩了一層霧氣般,暫時還看不鮮明,也就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才最好。
那大漢見孩子已自報家門,也就再不隱瞞,低聲解釋起來。原來三年前朝廷剿匪,他立不住足,遣散了部屬獨自流浪江湖,后來有人舉薦他到楊大人家做了護(hù)院,就此托庇在官家門下埋名隱姓過了三年。直到今年一天,那楊漣把他叫進(jìn)內(nèi)室,說要冒險上疏劾閹黨,若參劾不倒則可能禍及全家,要他把幼子先帶出京,他依言而行,結(jié)果前些日子開始受到公門捕快聯(lián)手追捕,想必彈章已上,大事已敗……他別無他法,唯有帶著孩子到處流浪……
說到這里,他又痛得汗珠直滴,吞了幾顆藥丸止痛,才稍稍好轉(zhuǎn)。其實也不必再多說,該明白的都聽明白了,練兒舉手止住他的繼續(xù)解釋,插嘴問道:“那,今后你打算要把這孩子帶到什么地方去?”
“我是沒什么本事啦……”大漢搖頭道:“但我想給他找一位好師父,一來防身,二若他父親被奸臣所害……”那孩子就接著道:“我就要替爹爹報仇!”引得大漢與練兒雙雙一笑,那大漢忍痛笑完,忽然問道:“練女俠,你要不要這徒弟?”問時眼中滿是期待。
我在旁聽得真切,心中暗道不好,倒不是怕練兒真收下,果然,她拒絕道:“這孩子不錯,但我現(xiàn)在有事在身,不能收徒弟。”想了一想又道:“不過他根骨不錯,我心目中倒有一人,只是住得太遠(yuǎn),他住在天山之上,你不怕路途艱險嗎?”
那漢子眼睛一亮,道:“何懼之有!我雖少了只手,但世間之事還難不倒!敢問那是哪一位前輩英雄?”練兒負(fù)手一嗤,道:“什么前輩,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江湖中名頭還不及我,不過確實有本事,你在官家做事,岳鳴珂這名字聽過沒?”見大漢茫然點了點頭,又笑道:“你大約只以為他是個微不足道的幕僚吧?其實他的劍法縱不能稱蓋世無雙,但也屈指可數(shù)了,他如今已歸隱,沒準(zhǔn)做和尚了,你把這孩子抱去找他,就說是我玉羅剎要他收的!”
因心中情緒所制,當(dāng)練兒說到最后時,幾乎就想阻止她說下去,甚至已經(jīng)這么做了,只不過情急間忘了自已己有一段日子不能說話,結(jié)果是空張口,卻無聲,旋即就聽那幾句話順利地在耳邊響起來。
不愉快,不自在,失落,這種感覺和面對卓某人時,幾乎是一樣的。
為什么?說不清。
情緒如暗流,只屬于自己,那邊的兩人……嚴(yán)格說是兩大一小三人,已興致勃勃討論起該怎么出發(fā)去天山,練兒也不管別人有什么傷,交代完之后,削了一根樹枝給他作拐杖,道:“那些捕頭們見我出手救你,在他們未覓得更高明的幫手之前,諒不敢輕易再來。你想辦法去廣元去見李巖,就說這孩子是我要你送到天山的,西北如今是他們的天下,他一定有辦法護(hù)送你出玉門關(guān)。”
大漢稱謝不已,末了掙扎起來告辭之后,就扶著拐杖,一步一步的向遠(yuǎn)處走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身上備好的食物塞給了那小孩兒,他道了謝,抱著吃的跟在大漢后面,連跑帶躍,還不時往回招招手。
目送一會兒,轉(zhuǎn)過頭,只見練兒還望了那孩子,面色表情甚是柔和,實在忍不住,就拉了拉她衣袖,她這才收了視線看向我,這次卻讀錯了我的心思,板了臉一本正經(jīng)道:“你別想求情,哼,我才不會去送!小孩子不多受磨練,不多經(jīng)艱險,終也難成大器,咱們由他去吧!”說罷再不看遠(yuǎn)處,轉(zhuǎn)身踏上歸途。
輕輕一笑,原本陰霾的心情因這欲蓋彌彰的裝模作樣好轉(zhuǎn)了不少,最后看了看那漸遠(yuǎn)的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也就跟練兒去了。
罷了,也好,雖然對那名字存著顧忌與不滿,但幼童畢竟沒有錯,若真因我的阻攔不能赴天山拜師,很可以就會橫遭殺身之禍,那又何其冤枉?何其無辜?
想通了之后,感覺好轉(zhuǎn)了不少,畢竟目前只是一個不重要的插曲,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而練兒或是自覺做了一樁足以得意的好事,雖然沒等到期盼中的痛快交手,卻仍是和來時一樣興致高昂,牽著我的手一路笑吟吟往回去,又花了半個時辰左右趕回了小鎮(zhèn)。
此時月色已深,鄉(xiāng)下人睡得早,許多人家都已是靜悄悄了,只有做來往客商生意的街道上還熱鬧一點,到了那客店門外,卻遠(yuǎn)遠(yuǎn)聽得里面竟有嚷嚷打斗之聲,再一瞧,店門外橫了一張破桌子,周圍還有些碎瓦礫,而店門臨街的屋頂則赫然破了個大洞,可見打斗之激烈。
“哈哈,好匹夫,看這一掌!”沒等走近,里頭又傳來了鐵老爺子中氣十足地呼喝聲,同時是稀里嘩啦物品破碎的聲音,這下練兒笑開了顏,一撫掌道:“好哇,我跑得老遠(yuǎn)去打小蝦,義父他卻在這里釣大魚!這不公平,我手癢了,讓我來!” 說前半句時還在我身邊,后半句卻已經(jīng)飄然從那屋上大洞躍了進(jìn)去!
這可沒法攔住,失笑搖搖頭,雖然不明白里頭又出了什么是非,不過聽老爺子那中氣十足的聲音,想必也是沒什么大礙的,所以也不著急,沒隨練兒一起跳洞,而是打算繞往前門正常進(jìn)店,順便可以問問臺前掌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打定主意,正一邊聽里面的動靜一邊沿著墻根繞行時,突然屋里面一陣亂響,陡然聽練兒罵了聲:“無恥!”正一怔之間,驀地“砰”一聲巨響,身邊一扇緊閉的窗戶應(yīng)聲而碎,一團(tuán)黑影隨著木屑摔了出來!
自己離窗不過三步,太近,且第一時間的反應(yīng)是伸手拍開那如雨般迎面襲來的碎屑,所以再想閃避已是不能夠!只來得及一個側(cè)身,堪堪避開正面和右肩尚未徹底痊愈的傷口,被撞在抬手護(hù)身的左肩上,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這東西還兀自勢大力沉地壓住了人!
說東西其實不大對,倒下之初就明白過來,這哪里是個東西?分明就不是東西!狼狽不堪之際狠狠伸手推了一把,真恨不得用上內(nèi)力一掌拍死對方!居然就,就這么不明不白給陌生人當(dāng)一次肉墊!還好是側(cè)面撞了背,若是面對面,那真索性一頭撞死得了!
“對……對不住!”那人后背被一推,雖未回頭,卻也察覺了不妥,當(dāng)然就嚇得要跳起身來,卻似有些暈頭轉(zhuǎn)向,往旁邊翻起來時手肘不偏不倚撞上我右肩!要知道這肩傷當(dāng)初極深,好不容易長好,平時卻還有些隱隱作痛,這一下更是連踹人的力氣也省了,只能眼冒金星地捂住肩頭,想罵也罵不出聲!
“姑娘你沒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人翻起身一看之后更是驚慌,當(dāng)下伸手就來扶人,我咬了牙將那一陣疼捱過,這才有功夫抬眼看他,見此人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宇間的慌張不假,再看他本身也是手上有傷,狼狽不堪,那傷口處還是紫黑一片似中了毒,這才有些消氣,正想搖頭表示沒事,卻突然感覺到一道直逼而來的視線。
于是不期然抬頭,只見練兒正立在碎窗那頭直直瞪了這一邊,臉色相當(dāng)……不怎么樣。
突然就又想揉眉心了。
今日才是赴京之路的第一日,這種前途多舛的預(yù)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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