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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二十八章1

作者/陳忠實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b>最新網址:</b>    鹿子霖的兒媳瘋了。她變瘋的原因村人絲毫也不知曉。秋末冬初的一天晌午,平時很少在村巷里露臉兒的她突然從四合院輕手飄腳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來一幫閑人圍觀。她哈哈大笑著又戛然停止,瞬間轉換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竊竊私語:“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跟俺阿婆說噢!”圍觀的男女大為驚駭,面面相覷,誰聽到這樣可怕的事,不管心里如何想,臉上都不愿表現出幸災樂禍神情,一些拘謹的人干脆扭身走開了,有幾個女人拉著勸著,禁斥著,不要她胡吣。她卻反而瞪大眼睛向人們證明:“誰胡吣來?你去問俺爸,看他跟誰好?你們甭下看我!他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搶著上哩!”仁義的村人們沒有被這個天大的笑話所逗笑,而是驚嘆不已。白孝武要去鎮上正好走到跟前,聽到一句就豎起眉毛,斷然斥責幾個女人:“還不趕緊把她拉回家!還聽她胡吣亂呔?”幾個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勢死勁拉扯。那女人兩臂一掄,把三四個拉她的女人全都甩開,撒腿端直朝鎮子上跑去,一邊跑著一邊叫著:“我到保障所尋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這個女人發瘋的事便在村子里嘩然傳播。

    她跑到白鹿鎮上,看見了稠密的人伙兒便愈發興奮,不斷咕噥著重復著“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話,引得那些從四面八方趕集來的男人哄笑不止。她從街道上張張揚揚走過去,屁股后頭擁著一堆看熱鬧的陌生人。白孝武搶先一步跨進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幾個逛集順便和他聚會的友好在屋里閑聊。白孝武神色緊張地說了發生的事,兒媳婦已經闖進院子,看熱鬧的人圍在大門口不敢進去。鹿子霖頓然嚇黃了臉,一句話沒說,跨上前去抽了兒媳一記耳光。兒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轉了一圈,暈頭昏腦地問:“爸,你不跟我好了還打我?”鹿子霖氣得臉色蠟黃,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跌倒在院子里。鹿子霖說:“孝武,你快把這禍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著拽著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說:“瘋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緊隨其后趕回家來,把兒媳推進廈屋就從外邊鎖上了門板,喘著氣送孝武出門:“孝武,你深明大義!”

    鹿子霖被這件難以辯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賀氏卻冷漠地給他撇涼腔出氣:“這下你在原上的名聲越發的大了!”鹿子霖吸著水煙根本不理會她。鹿賀氏在自家門樓里奚落他的話再難聽也無傷大局,麻煩的事是這個瘋子兒媳怎么辦?她胡吣亂呔的瞎話要是傳到冷先生耳朵,他還怎么和他見面說話?這件事發生得這樣突然,簡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傳播到整個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樣不可收拾,難以箍渾。他想去找冷先生當面說清,準定能夠先入為主澄清事實,考慮到此時鎮子上人群涌動被人注視的尷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冷先生一見面倒先開口:“子霖,你來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發生的事了。”鹿子霖頓然覺得心頭寬釋,臉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靜地說:“你不要跟小人計較。”鹿子霖真心地感動了,說:“大哥呀,我對不住你!”冷先生說:“先前的事先前的話都不說了。我給她把病治好,你讓兆鵬寫一張休書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說:“你前二年說這話,我不忍心,我總想得個圓滿結局哩!沒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說休書,等病好了再說。”冷先生便跟著鹿子霖到家里去給女兒診病。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聽見女兒的喊叫聲:“爸吔,回來吔快上炕!”冷先生腮幫上的肌肉抽扭著走到窗前。女兒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隨之哇的一聲哭叫。冷先生說:“把鎖子開開。”鹿賀氏打開鎖子開了門。冷先生進了廈屋瞅著女兒。女兒這時清醒過來,抹著淚招呼父親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說:“你怎么了?”女兒莫名其妙:“不怎么。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說:“不怎了就好。你等著,我讓你兄弟拉毛驢來接你回娘家住幾天。”女兒說:“不麻煩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還有兩雙棉窩窩沒绱完哩!”女兒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異常表現,冷先生坐了一陣兒回中醫堂去了,臨走叮嚀說:“再犯病的時候你叫我。”

    冷先生剛走進中醫堂還沒坐穩,鹿子霖又來了,不用說是兒媳的瘋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話不說又來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佇立諦聽。廈屋里傳來女兒的聲音:“我有男人跟沒有男人一樣守活寡。我沒男人我守寡還能掙個貞節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圖個啥?你娃子把我瞅不進眼窩,你爸跟我好得恨不能把我吸進鼻孔兒……你不上我的炕你爸愛上……”鹿子霖站在側后,滿臉燒騷得恨不能鉆進地縫兒。冷先生轉過身走出門來說:“你跟我去拿藥。”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來用腳猛踢街門。街門閂子咣噹一聲響門扇啟開,鹿子霖蹺門檻時腳尖絆了一下,跌倒在門里爬不起來,大聲呻喚著發脾氣:“你狗日……還不趕快扶我,還……立在那兒……看熱鬧!”他以為開門的是老伴,卻料不到今晚是兒媳開的門。兒媳難為情地說:“爸……是我。”鹿子霖分辨不清是誰的聲音,繼續發脾氣:“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著跌死我?”兒媳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聲呻喚著,掙扎著爬起來,剛站立起來走了兩步,又往前閃撲一下跌翻下去。兒媳急忙抱扶住他的肩膀幫他站穩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兒媳肩膀上,借助著倚托往前挪步,大聲慨嘆著:“老婆子,還是你對我實受!”兒媳滿臉騷燒,低聲分辯說:“爸,你盡說胡話——不是俺媽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腳:“你媽咋哩,你咋哩?都一樣喀!你對爸也實受著哩……也好著哩喀!”她扶著阿公走過門房進入庭院,一輪半圓的月亮貼在天上,院里彌漫著香椿樹濃郁的香氣。鹿子霖站在庭院里連著打了兩個震撼屋院的噴嚏,變出一副柔聲憨氣的調子說:“俺娃你……孝順得很……”說著就伸過右臂來把兒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臉頰上急拱,噴出熱騷騷的燒酒氣味,幾乎同時就有一只手在她只穿著一件單衫的胸脯上揉捏。她驚叫一聲,渾身燥熱雙腿顫抖,幾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說:“爸呀,這成啥話嘛……快丟手……”鹿子霖說:“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軟和……”兒媳終于從突發的慌亂中恢復理智,猛力掙脫出來奔進廈屋將門關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著爬不起來。兒媳在炕邊上坐了一會,鎮靜一下,從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磚地上拉起鼾聲。她嘆口氣,斷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涂了,惻隱之心又催使她開了廈屋小門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來拖向上房磚墊臺階。阿公已經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著拽著架著走進上房東屋按在炕邊,順勢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嚕打鼾。她給阿公脫掉布鞋把雙腿掀上炕去,拉開一條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后就走回自己的廈屋。這一夜,她睜著眼坐到天明,聽了整整一夜從上房東屋傳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細的鼾聲。

    鹿子霖醒過來已到早飯時辰,在穿鞋時似乎才想到昨晚根本沒有脫衣服,漸漸悟覺出來昨晚可能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為,但他怎么也回憶不出具體過程。兒媳把一銅盆溫水放在臺階上。鹿子霖一邊洗臉一邊朝灶房發問:“你媽哩?是不是又燒香拜佛去咧?”灶房里傳出一聲“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說:“燒碌碡粗的香磕爛額顱也不頂啥!”灶房里的兒媳沒有應聲。鹿子霖看不出兒媳有什么異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廳方桌旁坐下吸煙。兒媳先端來辣碟兒和蒜碟兒,接著又送來餾熱軟透的饃饃,第三回端來一大碗黃燦燦的小米稠粥,便轉過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攪了攪碗里的稠粥,霎時腦子里轟然爆響氣血沖頂一陣天旋地轉——碗底攪翻出來一窩子鍘碎喂牲畜的麥草。鹿子霖端起碗舉到半空又改變了主意,沒有擲到地上而是原樣兒放回桌面。那一瞬間,他腦子里閃過一個驚問,摔了碗以后下來的戲怎么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關鍵是自己昨晚肯定做下丟臉的事了;不聲不響把飯端進牲畜棚圈倒進牛槽,然后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后還進不進這個門呢?經過迅疾的分析和判斷之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頭大口大口喝起稠粥來,聲音響亮誘人,把一根一根麥草刮撥到大碗的一邊,直到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凈只剩下一窩麥草,然后對著灶房喊:“盛飯。”

    兒媳坐在灶鍋下的麥草蒲團上沉靜如鐵,等待著碗被摔碎的聲響和阿公的咆哮謾罵。她預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聽到了呼嚕呼嚕喝粥的響聲,自己反倒慌亂無措了,及至聽到阿公像平常一樣呼叫添飯的聲音,心頭那如鐵壁一般的堡壘頓時土崩瓦解。她低著頭走到明廳方桌跟前,就瞅見碗里那一撮麥草。她雙手端起空碗急忙轉身走回灶房,再沒有勇氣敢瞅阿公一眼。她掀開鍋蓋,撈起勺把兒又猶疑不定,把飯再舀進碗里呢,還是把碗里的麥草刮掉倒出來?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進裝著麥草的碗里,豁出來了,看他怎么辦吧!

    鹿子霖看出端飯來到桌前的兒媳眼里惶惑,斷定她已六神無主亂了陣腳。他在等飯的間隙里,就著紅艷艷的油潑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個軟饃;又埋著頭一如既往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凈,仍然把那一窩子麥草留在碗底,然后抹抹嘴走出街門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麥草塞給我的時光,肯定不會想到這窩子麥草最終還會歸還到你手里,看誰倒掉這窩子麥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輸了。

    兒媳洗碗時倒掉了麥草,憋在心頭的那股勇氣全部消失,阿公這一手軟殺法使她再也鼓不起報復的勇氣。她洗著碗筷洗著鍋,仍然無法判斷阿公的舉動,難道真的是阿公承認自己是吃草的牲畜呢,還是他不與小人較量?還是另有其他什么意思?

    麥草事件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阿婆從三官廟回來后也沒有任何異常的察覺。阿婆自瘟疫以后更篤信神靈了,她把自家成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并不看作幸運而是歸功于她的香蠟紙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廟為神守夜,風雨無阻,小病不違,除非病倒躺下動不了身。兒媳發覺自己陷入一種災難,腦子里日夜都在連續不斷反復演示著給阿公開門的情景,她拉著風箱燒火做飯時,腦子里清晰地映現出阿公摟著她肩膀的樣子;搖著紡車踏著織布機或是绱鞋抽動繩子的時候,在紡車的嗡嗡聲、織布機的呱噠聲和麻繩咝咝的響聲里,突然會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軟和”的聲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雙揉捏胸脯**的大手,能感覺到那急拱她臉頰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見阿公身上那種像騾馬汗息一樣的氣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話,那種騾馬的氣息,由不得害羞,又忍不住渴盼。她對那些情景十分驚異,同時也發現自己原來一竅不開,兆鵬新婚頭一夜在她身上匆忙溜過,自己根本毫無感覺,老爺爺把兆鵬從學校逼回家來,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又走了,她有某種渴盼卻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現在得到了具體的新鮮的被揉捏**時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著臉頰時的奇癢難支,以及那騾馬汗息一樣的男人氣味的浸潤和刺激,如此具體,如此逼真,如此勾魂蕩魄!她無力阻隔那些誘惑而又十分清楚這些全部都是罪惡。她有時瞅著阿婆松弛發黃的臉頰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臉頰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兩只吊垂著的**。阿婆突然斜著眼問:“你死盯住我看是認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從迷幻的境地靈醒過來垂頭不語。阿婆半是訓斥半是無意地說:“我看你像是沒睡靈醒迷里迷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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