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身后傳來一聲嘶啞的慘叫。
懸城垛之外,含淚偏頭。只見娘云髻散亂,杏眼含淚,匍匐地,繡衣染塵。身后的豹子頭毫不憐惜地拽緊三尺青絲,一腳踩娘的身上,將她桎梏地。
“求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女兒,求求你~”支離破碎的聲音傳來,讓人耳不忍聽。
“哦~”白子奇陰惻惻的聲音空中回蕩,“韓夫人是求我嗎?哼哼~”突然感到身體下墜,心跳驟停,下意識地驚叫一聲:“啊!”
“卿卿!”“妹妹!”“卿卿!”娘、哥哥和爹爹同時驚呼。
就我以為自己身將墜樓的剎那,身體卻又被提了起來。兩腳半空中晃了晃,眼淚還掛睫毛上,后怕地咽了一口口水,手腳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身后傳來一陣猖狂的大笑:“哈哈哈哈,能聽到威震六國的韓將軍的大駭聲,白某真是死而無憾了。”
我咬緊牙關,憋回眼淚,忿忿地回頭,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畜生!”
笑聲驟然停止,白子奇目光狠戾地看著我,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臉,兩腮繃緊,嘴角顫抖。只聽耳邊呼地一聲,我陡然發現眼前的景物部倒轉,血液部傾流到頭部,兩手倒垂空中晃蕩,臉頰憋脹,嘴唇發麻,愣愣地看著數丈之下黃色的塵沙。感覺到右腳踝快要被捏碎,疼得我不禁輕哼:“呃。”
“白~子~奇!”只聽一聲暴吼,我吃力看向城下。爹爹拍馬出陣,盔上的紅纓劇烈顫抖,他橫槊而立,聲音卷著濃濃的殺氣撲面而來:“還不快把我女兒放下!”
“哦?放下?”姓白的畜生聲音輕滑,愜意非常,突然音調一轉,冷冷襲來,“那便如了將軍之意!”
“不!”腳上的抓握消失,伴著娘撕心裂肺的痛叫聲。我,像一片落葉,這微涼的秋風中飄墜。耳邊是呼呼的氣流聲,眼前是離近的黃土地。不知為何,剛才還凌亂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平靜的讓我聽到了時間流過的聲響。
這一世,就只有五年多啊,還真是如蜉蝣般短暫。此去無他愿,只愿我的爹娘兄長能脫離險境。
就我輕吐一口氣,準備迎接死亡降臨之際。眼角突然略過一個金色的身影,腰間被猛地拽住,身子停止了下墜,那坑洼的地面已近咫尺。大腦一片空白,愣怔那里。突然身體被猛地提轉,臉頰靠上了一個厚實的胸膛。茫然地抬起頭,只看到爹爹喉頭微動,黑瞳熠熠,灼灼地看著我,嘴唇緊閉,沒有言語。
“爹爹!”澀澀地開口,潸然淚下,一頭撲進他的懷抱,這時心里才后知后覺地涌起濃濃的恐懼感,胸中百感交集,五味摻雜。各種滋味酸酸澀澀地充溢心頭,溫溫熱熱地奔騰我的血管里。
“哦!哦!”回過頭,只見日照金戈,云隨銀盔,六軍萬姓呼舞,豪氣直逼凌霄。
“妹妹!”哥哥一踢馬肚,飛似的向我們奔來,好似一道紅霞隨風而至。
“簫兒,把你妹妹護好!”爹爹沉沉地開口,聲音緊繃。
“是!”哥哥一伸手,將我從烏騅的背頭抱至他的純白坐騎之上。頭靠著他冰涼的銀甲,緊皺眉頭,望向城樓,還有娘。
“韓將軍果然好身手!”白子奇眉頭微微皺起,嘴角歪斜,貌似輕松地開口,“我們雍國的王上和明王對將軍是仰慕已久,若是將軍能轉投我大雍,白某愿將項上人頭奉上,以解將軍之恨。”
“哼!”右陣殺出一匹紅馬,一名長臉猿臂的校官舉起大刀,指向城上,“白狗,你休要花言巧語!你們雍國借口歲幣一事出兵伐荊,至兩國百姓于不顧,此是不仁;屢次敗于我家將軍,竟然將夫人和姐這對弱質婦孺綁至軍前,借機要挾,此為不義。我們將軍磊若日月,豈能與你們這些不仁不義之徒為伍!”
“將軍!”“將軍!”數位校官從三陣之中拍馬而出,緊張地看著爹爹。
那枝銀亮的純鋼棗槊被高高舉起,紅色的穗子風中揚揚飄動。爹爹一緊韁繩,身軀挺拔,傲然地坐烏騅之上:“我韓柏青生是幽國的振國將軍,死是幽國的一縷忠魂!”
渾厚的聲音漸起的秋風中回蕩,瑯瑯有聲,句句錚錚。感覺到身后哥哥微微起伏的胸膛,我伸出手抱緊了他拿槍的右手:我們以爹爹為榮,為傲!
城樓上人頭微動,白子奇愣了一下,頷首退到一旁。金冠束發的明王披著赭色的披風出現城頭,他低下頭,瞇起眼睛冷冷地盯著爹爹:“難道將軍就沒想過應身處皇宮深院的夫人和姐,是如何來到這三國交界的乾州嗎?難道將軍就沒有想過,為何夫人和姐失蹤的消息一直沒有傳到前線嗎?”
此言一出,爹爹劍眉微皺,凝視城上。原振臂高呼的三軍將士也安靜下來,感覺到哥哥的胸膛劇烈起伏,聽到頭頂的喘息聲發濃重。“爹!”哥哥暴吼一聲,握著銀槍的手隱隱發白,身體半站。爹爹抬起左手,哥哥輕哼一聲,慢慢坐回馬背。仰頭而視,只見他一臉不甘,翹起唇瓣,顎骨清晰,似磨牙。
“此戰之后,柏青自會查明,不勞明王掛心!”爹爹果決地回應,聲音似鐵如鋼,沒有半分猶疑。
“既然如此,那王也不用為夫人掛心了!”明王目光狠戾,一甩衣袍,回身離去,“子奇,韓夫人就交給你處置了,千萬別讓王失望!”
“是!”姓白的畜生興奮地應聲,一展畫扇,悠悠自得,“錢樵,韓夫人就賞給兄弟們了!”
爹爹彎腰取過一把白羽弓,搭上箭,弓開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只聽城上一聲哀嚎,白子奇捂著耳朵軟軟地倒下。
“不!不要!”娘尖厲地慘叫清晰地傳來。
“堇色!”爹爹暴吼一聲,一揮棗槊,“傳我將令,血洗乾城!”
“是!”三軍齊呵,憤怒的聲音震得浮云消散。
哥哥胸膛幾欲爆裂,嘶啞地狂叫:“娘!”
我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娘…娘…娘!”
士兵們不顧城樓上射來的箭雨,推著云梯,扶著臨車,拿著長矛大刀,踏著前人的尸身,前赴后繼地向城墻靠近。后方的拋石機劇烈點地,一塊塊巨石飛上角樓,砸得城上一片哀嚎。
就殺喊震天,血氣沖天的時候,一道纖細的身影突然出現城樓外側的女墻上。“柏青!”娘散著發,衣著凌亂,十指扣緊城磚,嘴角含血。
“堇色!”爹爹一拉滿弓,四支羽箭破空而去,精準地命中她身后的色目渾渾的士兵。不斷有士兵涌上,他們抓住娘的纖臂,眼見就要將她拖離女墻。
“柏青,快射死我!射死我!”娘聲嘶力竭地大叫。
爹爹垂下弓箭,腮邊輕抖。“駕!”哥哥一踢馬刺,狂奔上前。我抓著馬鬃,淚水綿延,中如若刀割。“爹爹!心!”哥哥一揮長槍為爹爹擋下幾只冷箭。
“柏青!柏青!”娘十指死死地扣城垛上,艷紅的丹蔻紛紛折斷,像是一片片花瓣隨風飄零,妖冶的凄涼。
“柏青!殺了我!”
爹爹猛地抬起白羽雕弓,搭起一枝金箭。
“爹!”我和哥哥同時叫出聲。
“為了你娘的尊嚴!”爹爹咬緊下顎,臉頰緊繃,目光微抖,淚水順著堅毅的臉龐,倏地滑落。只聽一聲悶響,弓弦應聲斷裂。那支金色的響箭嗚咽一聲,秋日之下閃著冷光,劃空而過,精準地扎入娘的胸口。她身后的士兵都驚呆了,怔怔地松開手。娘撫著沒入胸口的那支金箭,帶著柔美的微笑,含情脈脈地望向爹爹,紅唇微張,似乎著后的情話。
“堇色!”爹爹像一只受傷的猛獸,嘶吼出聲,“堇色!”
娘眼神漸漸迷離,她歪歪斜斜地靠向城垛,嘴角綻出一朵血花,伸長手臂,用后一絲力氣翻過城墻。衣袍翻飛,落下城樓,像是夏末的后一朵荼蘼,靜靜地凋落血海沙場。
“堇色!”爹爹用棗槊猛地擊打烏騅,飛馳而去。
朦朧的淚眼陡然發現城樓的女墻上夾起數把弓弩,顧不得抹淚,尖叫出聲:“爹爹!心!”
“呼!呼!呼!”紛飛的箭影之中,只見爹爹策馬接住娘的尸身,調轉馬頭,飛似地奔回。箭雨之中,爹爹一手凌空揮起棗槊,一手拉緊韁繩,將娘的尸身緊緊地護懷里。突然他眉頭一皺,嘴唇緊抿,身體僵硬了一下。
“爹!”哥哥一踢馬腹,帶著我上前接應。
只見爹爹臉色慘白,心翼翼地抱著娘,從金甲下取出一條繡花綢帶,微顫地遞給哥哥:“這是臨行前,你娘送給我的汗巾。快用這個將你妹妹系胸前,護著她速速離開!”白色的綢帶上染著點點血跡。
“爹!你受傷了!”哥哥握緊爹爹的手,“您帶著娘先走,孩兒這里殺敵!”
“簫兒!”爹爹瞪大眼睛,目光沉痛,“你想咱們一家死這里嗎?你想卿卿步你娘的后塵嗎?”
“爹,卿卿不怕!”我憋著眼淚,挺直身體。
“你不怕,爹怕!”爹爹嘔出一口鮮血,“你們想你娘死不瞑目嗎?”
哥哥重重地嘆了口氣,接過那條汗巾,將我緊緊地綁他的胸前。眼見臨車完搭起,地上堆著層層疊疊的尸體,韓家的士兵滿臉無畏,殺得忘情,爬著云梯向城頭攀去。中陣的士兵校官的帶領下推著沖車向城門進攻,城樓上突然倒下冒著白霧的熱油,慘叫聲此起彼伏。沒人理會地上蠕動的同伴,士兵們前赴后繼、自動補缺,推著圓木沖車,向城門砸去。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修羅場。
身體被猛地拉扯向后,我的身體被那條染血的汗巾緊緊地綁哥哥的胸口。剛要策馬離開,只聽一聲高吼:“將軍!”
一位滿臉是血的校官飛馳而來,待靠近了,他的身體一側,搖搖晃晃地從馬上摔下:“將軍,我軍身后遭到荊**隊偷襲!”
“什么?!”哥哥暴睜雙眼,“他們不是友軍嗎?不是為我們守住后方的嗎?”
校官用刀撐著身體,滿頭冷汗,大聲道:“卻是荊軍!不會有錯!”
爹爹閉了閉眼,重重地嘆了口氣:“荊雍兩國怕是早已勾結,荊國突然求援,雍國假意出兵,玩的是苦肉計。意圖滅我韓家軍,削弱我幽國的實力!”
“怪不得荊國遲遲不能送來軍情報告,怪不得攻城戰被他們拖了十天才開始。”哥哥一握長槍,悲憤開口,“他們等的就是娘和妹妹,這群畜生!”
爹爹立馬橫槊,大吼道:“傳我將令,三軍分批撤離,不得戀戰!”
我看著爹爹高挺的背影,嘴唇顫抖:原來,爹爹已經身中數箭!原來,他一直用身軀護著娘!
“爹!”哥哥緊張地大叫,“爹,你快帶著娘先行離開,孩兒幫您斷后!”
“簫兒!”爹爹看著有序撤離的軍隊,灼灼地看著哥哥,“為父是三軍統帥,怎可獨自脫逃?”隨后低下頭,目光柔暖地看向懷里的娘:“我會帶著你們的娘回去,回到幽國去。”
“殺!”乾州的城門突然打開,穿著土黃色軍服的雍國士兵如洪流瀉出。“殺!”我軍背后同時響起震天動地的喊殺聲。
爹爹舉目遠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怕是逃不了了!”完他一正面色,舉起棗槊,高聲命令道:“韓碩聽令。”
先前痛罵白子奇的校官策馬而來:“末將!”
“我命你率領左軍,從東南角突圍!”
“末將得令!”韓碩舉起長刀,暴吼一聲,“左軍將士隨我迎敵!”
“是!”身著青色軍服的士兵們快而不亂向遠方跑去。
爹爹咳出一口血:“韓琦!”
“末將!”一位留著美髯的校官大聲答應。
“你帶著右軍去從荊軍的東北角撤離!”
“末將得令!”美髯公一拱手,拍馬就要離開。
爹爹突然叫住他:“韓琦!”
“將軍?”
爹爹拍了拍哥哥的坐騎,白馬??地向前跑了幾步。“韓琦,幫我照顧好這兩個孩子。”爹爹聲音低沉,“我和堇色謝過你了!”
“是…”美髯公倒轉馬頭,深深地俯了俯身,“將軍放心,韓琦就是死,也要將少將軍和姐護周!”
我回過頭,大叫一聲:“爹爹!要走一起走!”
哥哥調轉馬頭,一踢馬肚,靠向爹爹:“我和妹妹陪著您!”
爹揮起鐵掌,重扇了哥哥的臉頰:“你娘尸骨未寒,你就舍得讓她死不瞑目,不肯喝下那口孟婆湯嗎!”著重擊了白馬的頸部,馬兒嘶鳴一聲,掉頭狂奔。
我手臂極力伸向后方,迎著風悲鳴一聲:“爹!”
哥哥發出悲憤無奈的嘶吼:“啊!”白馬馱著我和哥哥,一路疾馳。
秋風蕭瑟,艷陽冷然。耳邊鐵甲哀鳴,慘叫聲時起。哥哥奮力揮動銀槍,挑、勾、斬、刺,眼前血肉橫飛,身后嘶吼連連。雙目可及之處,是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紅。黃沙漫天,遮天蔽日。塵昏白羽,鐵鎖平原。時空仿佛停滯,周圍的一切真實的近乎殘酷。我的臉上染滿了黏稠的液體,鼻腔里充溢著腥腥的血氣。
突然一滴鮮血落眼皮上,我抬眼看去。只見哥哥俊朗的臉頰上刻著一個深深的血痕,鮮紅色的血液順著箭傷綿延滑落。
“哥……”的9
“卿卿,不怕!”哥哥一手拿槍,一手揮劍,兩臂揮動,人頭、手臂漫天飛起。他舔了舔嘴邊的鮮血,對我溫柔一笑:“哥哥,定帶你回去!”著策馬疾馳,一路橫槍掃過,眼球上染上了一滴、兩滴、三滴血,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周圍,只能看見漫天的血紅。
問人間,英雄何處?血海垂虹,沙場。
多年之后,我躺竹榻上,漫不經心地翻起一幽史,目光停留這樣一段文字上。
“天祿十九年六月,雍師伐荊,荊大敗,失城數座。六月二十四,荊國文太后遣使求助幽王秦褚。六月二十七,幽王令振國將軍韓柏青率軍助荊抗雍。七月十七,韓率部大破雍軍,雍國明王領軍一路西行,退軍千里。七月二十九,韓引軍追至三國交界的乾州城下,明王陳紹閉城不應。
八月初八,韓引兵城下,卻見妻女縛于城上。雍軍軍師白子奇擲其女,韓飛馬救下。其后,韓親射其妻,韓蘇氏墜城而逝。時下,荊軍突變,與雍軍合圍幽軍,成掎角之勢。韓率兩萬中軍殿后,力保幽師突圍。戰至日暮,韓柏青率十余親衛,奔至菰蒲崖,前有追兵,后無退路。韓仰天長嘯:天可老,海能翻,故國難回還!語畢,抱妻墜崖,尸骨難覓。
乾州一役,韓家軍損失過半,幽國頓失南方霸主之位。“
八月初八,八月初八。
是生辰。
矣是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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