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雅間里,抿了一口茶,懶懶的看向窗外。昔日的邊城,已經改換了主人,這里是荊國的南疆,是荊王的明珠城。春雨如酥,喃喃絮語,輕輕地吻青磚灰瓦之上,流下了一道道暗色的水痕。道邊的香樟樹隱隱地發出嫩芽,鵝黃色的一點、兩點,醞釀出可人的春色。
“流霞引花入天夢,飄雨催醒杜宇魂。”耳邊響起柔柔的語調,回首含笑。只見如夢姐姐帶著幾分奇、幾分快意、幾分欣喜,細細把玩著樸實無華的陶杯。洗鉛華,重獲生,眼前的一切便都染上了幸福的顏色。
伸出手,細雨柔柔地落掌心,我不自覺地開口:“輕煙淡粉籠碧野,笑問邊城第幾春?”這,是第十個春天了。唐三爺,十九姑娘,此去經年,別來無恙否?
“卿卿!”師姐捧著一碟爆炒腰花,邊吃邊問,“現可以了吧,為什么阻止我和鶴子去闖王宮?”她一抹嘴,迷惑不解地看著我:“就這么便宜了那個老妖婦?我不依,我不依!”
“死鳥,后來我們不是去看了嗎?王宮的守衛突然增加,那文太后的寢宮里巡夜的侍衛多的像螞蟻,你還想去剃她光頭?”柳尋鶴壓了壓手掌,示意她放低聲音,“咱們還荊國境內呢,你安份點。”
師姐做了一個鬼臉,將吃光了的盤子啪地一聲放桌上,捏了捏手指:“按著鳥的性格,就算她請了天王老子來,也不該退卻!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然后直接砍了那妖婦的腦袋,閹了她兒子就走!”
“妹妹……”大姐好笑地看著她,“來日方長,何必急于一時,無端傷了性命呢?”
“雪兒,呃,不,夢兒。”柳尋鶴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夢兒的對,過幾個月,等荊王宮平靜了。咱們再去鬧個天翻地覆去,我早就聽文太后有一枚流光寶珠,暗夜中能發出七色華彩。夢兒,你可喜歡?”的a
大姐好似沒有聽見這番話,只是笑笑地看向窗外。柳尋鶴嘆了口氣,夾了一些菜放她的碗里,也不再言語。
“師姐。”我笑笑地看著大口喝茶的鳥,緩緩開口,“頭發少了,可以再長回來。寶物丟了,可以再羅。這些只能讓文太后一時忿忿。”
師姐舔了舔嘴唇,興奮地看著我:“卿卿,有什么好主意?快來聽聽!”
我撐著手,歪頭看向她:“其實她自己已經埋了一個禍根,一個能讓她痛徹心肺的禍根。”笑嘻嘻地看著迷惑不解的鳥,故意停了一會,待看到她不耐煩地皺眉,才慢慢開口:“對于一個母親來,失去了孩子的信賴,才是痛苦的。”將兩個杯子相對而放,“一個是她愛的權勢,一個是她唯一的兒子。這樣的二選一,會讓那位太后娘娘夜不能寐。即使下定了決心,選擇了一樣,也會讓她如割心尖,如剜雙目。”
窗外,雨水順著房檐快速落下,仿佛一道水晶珠簾,隨風微斜。“痛苦的不是死,而是夜夜沉溺于將死的夢魘,而是茫然若失的生。”柔柔地看向她,嘴角掩飾性地輕輕揚起。
“師妹……”鳥握住我的手,急急地問道,“卿卿還痛嗎?十年了,還是那么痛嗎?”
反握住她的手,微微搖頭:“沒那么痛了,因為卿卿有了師父、師兄、師姐。”笑笑地看向那對冤家:“還有如夢姐姐和柳大哥,這里。”指了指心口,“已經沒有先前那么痛了。只是幾個特別的日子,幾個特別的地方,就像是宿疾發作。心,總會不自覺地抽痛。”而邊城,就是黑暗的前奏,是噩夢開始的地方。
“嗯。”師姐一轉語調,拍掌大叫,“二!二!”
雅間的門被推開,肩擔白布的店伙計應喝一聲:“來了~這位姑娘想要些什么?”
“再來一盤爆炒腰花,上兩盆多椒魚頭!”師姐豪邁地揮了揮手,“對了,千萬別忘了拿三壺桃花釀!”
大姐輕攏秀眉,笑問:“妹妹,這么多,能吃完嗎?”
“吃的完,當然吃的完。”師姐搖頭晃腦地道,“多椒魚頭可是師妹的愛,給她十盆她都能吃掉!”
嘴角抖動,警告性地伸出兩手:“當人人都像你這個大胃王?再栽贓嫁禍,就休怪少俠使出十指神功了!”一邊搓著手,一邊冷笑著向她靠近。
“臭卿卿,就知道欺負我!”鳥扭著身子,一步步退向窗邊,“你!你別亂來啊!心我也癢癢你!”
“來啊~來啊~”奸笑一聲,繼續逼近,“少俠可不像某人,看到抖動的指頭,都能笑暈了去。”完撲了上去,撒瘋似的咯吱她的身體。
“哈哈哈~哎唷!”師姐笑得前仰后合、發髻散亂,“救命啊!大姐救命啊!哈哈哈~”
“好了,卿卿你就放過滟兒吧。”
“不!偏不!”我來了興頭,抱著師姐,十指大動。
“不行…了,哈哈哈~不行了!”她半倚著窗兒,笑得眼淚直飛,“師兄!哈哈哈~師兄救我!”
露出一記采花大盜般的淫笑,沖她拋了個媚眼:“叫吧,拼命地叫吧,師兄還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呢!”
“唉~可惜啊。”窗外飄來一個溫潤的嘆息聲,我和師姐猛地一愣,互看了一眼,轉身看向煙雨迷蒙的樓下。只見一名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的男子立酒家之外,背著手看向木制招牌:“再回頭?有意思。”
他扶著竹笠,慢慢抬起頭來,眼眉淡淡,嘴角飛揚:“不巧,我就來到了這個犄角旮旯。”
“師兄!”師姐大叫一聲,翻過窗子,徑直從二樓跳下,猛地撲進他的懷里,“師兄!卿卿又欺負鳥,你快給鳥作主啊!”
師兄的嘴角滿意地勾起,攬著她的腰,轉眼便飛進了雅間。
“師兄。”我歪著頭看向這個溫文儒雅的男子,十年以來,他代替了哥哥,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愛。
師兄松開了纏師姐腰上的手,心地取下雨具。笑瞇瞇地打量著我:“這才出門三個月,卿卿又長高了,都快要超過鳥了。”
“才不是,鳥也長呢!”師姐跑到我身邊,昂首挺胸,“師兄你看,你看,卿卿還是比鳥矮的。”
我壞壞地戳了戳她的肚子,她立刻曲成蝦米狀:“哈哈哈~臭卿卿,每次都耍賴!”
笑嘻嘻地回過頭,只見如夢姐茶色的眸子抑制不住地顫動,直直地望著師兄,薄薄的嘴唇微抖:“你……”
師兄偏過頭,收起笑容,詫異地看著她:“這位姑娘是?”
師姐揉了揉腹,一把拽過如夢,推到師兄面前:“你瞧瞧她,看有沒有什么奇妙的感覺?”
師兄挑著眉,瞥了鳥一眼。隨后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禮貌地看了看大姐。半晌,朝她拱了拱手:“恕下直言,下未曾見過這位姑娘。”
大姐灼灼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如齋是我的祖父,如紫靈是我的姑姑,我是如夢。”
師兄蹙起眉頭,怔怔地看著她,不似往常的溫文閑雅。“如…夢…”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表妹?”
“嗚~”大姐清秀的臉上布滿了淚痕,她邊哭邊笑,既悲又喜,“表哥,表哥,表哥。”
看著兄妹兩人喜獲重逢,我暗暗為他們高興。雛鳥分南北,云山隔至親。待到花開時,夢起梧桐雨。
真好,真好。鼻頭一酸,淚水眼眶里打著轉。我撇過頭,看著窗外的春雨漸漸停息,默默地嘆了口氣:哥哥,我只想知道,你投胎去了哪里?
感到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匆匆斂神,隨著師姐,慢慢坐下。席間,師兄與如夢姐姐兩兩相望,互相詢問,嘆息聲、嗚咽聲不時傳來。我羨慕地看著他們從一開始的拘束,到后來自然而然的親近。細細地將兩人的表情記心間,咬著筷子,幻想著這便是我和哥哥的重逢,幻想著哥哥為我夾來一筷魚肉,幻想著他成年后的俊朗和英武。想著想著,嘴角飛高。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卿卿?”一聲大喊忽地震動耳膜,與哥哥相逢的場景像一塊鏡面,被擊得粉碎。靜靜的,仿佛聽見了玻璃落地的噼啦聲,軟軟的心頭被尖利的碎片扎得生疼。
“卿卿?卿卿?”慢慢地從心碎中緩過神來,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一臉焦急的師姐:“怎么了?”
“怎么了?!”她輕輕地搖了搖我的肩,“剛才你傻笑什么,師兄叫了你半天,你愣是沒有反應。唉~想什么呢!”
眨了眨眼睛,掩飾性笑笑:“沒想什么。”
師姐擰著眉,上上下下好一陣打量。我挑挑眉,拿起桌上的白瓷杯,一揚首,甜辣的桃花釀滑入口腔,濃濃地刺激著感官。我自嘲地暗想:都過去那么久了,還放不下,我果然是個深陷紅塵的俗人。
“卿卿。”師兄潤潤地笑著,夾了一個魚頭放我的碗里,“卿卿對那家客棧如此好奇?”
我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他:“師兄,卿卿五歲那年曾經被人擄走,這點你們已經知道了。”
師兄、師姐默默頷首,靜靜地等著我的下文。
“當時,我雖然年幼,但是也已經記事。擄走我和我娘的就是日堯門,為首那人化名唐中。他們的據點便是邊城的客棧,我還記得那名叫蒿子的伙計稱唐中為三爺,另一個女人叫十九。此次途經邊城,我想一探客棧,或許能夠找到些許線。”
師兄笑笑地看著我,慢條斯理地道:“卿卿所的日堯門,是一個殺人貨的神秘門派。據,只要你出的起銀子,沒有他們辦不到的事情。八年前,日堯門接了一單生意。趁著神醫夜風舉外出會友的時候,殺了他的夫人何藕冰。神醫將夫人的尸首藏于云遙雪山之上,隨后會同江湖好友,一夕之間端了日堯門。而后,夜風舉便退出江湖、封針入山,八年以來從未離開過云遙。”
打?心中頓生疑竇,皺緊雙眉,剛要開口。卻見師兄抬起食指,示意我稍安毋躁。“沒有人知道日堯門是何時建立的,也沒有人知道日堯門的門主是誰,沒有人知道這個門派里有多少人。它的突然滅亡,讓所有人都覺得詫異,而后傳言紛涌,日堯門究竟有沒有消失便成為了一個迷。”
師姐目不轉睛地盯著師兄,乖乖地為他斟滿酒。師兄眼眸流轉,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抿了一口,繼續道:“直到上個月,真元派的掌門,素有義滿乾坤美譽的曹封、曹前輩被吊死真元總堂里。據他的大弟子,而后繼承掌門之位的李仁瞿,曹前輩的尸身上被印了一個太陽形狀的記號,而這恰恰就是日堯門獨有的標記。七日之后,汲谷門的門主趙染又慘死家中,身上亦有那種印記。日堯門重現的消息江湖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武林盟主湯匡松宣布將于五月初五,夢湖召開武林大會,共商大事。”
師兄放下酒杯,看著我們:“師父得到消息很是放心不下,托人傳話來,是滟兒這樣不安份的個性,就怕她到時侯非但照顧不好師妹,反而會到處闖禍。”著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師姐,她嘟了嘟嘴,忿忿地扯了扯衣角。師兄嘴角輕揚,繼續道:“恰好前日收到尋鶴兄的書信,是你們將抵邊城。我便連夜趕來,與你們匯合。此次,我還約了一位好友,他從翼國趕來,可能會遲些到。我們暫且這里住下,等他幾日。”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而后拿起筷子,暗自思忖:以日堯門神出鬼沒的做派,怎么會輕易地留下印記,這不是明目張膽的挑釁嗎?若不是,那幕後黑手為何要假借日堯門的名義,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迷霧重重,讓人一時看不清景致。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要走下去,欠韓家的血債終要償還,不論是生是死,是隱是滅。
雨后初晴,黑云鑲著白邊,晶瑩的水珠一滴滴從剛被洗濯過的樹枝上慢慢滑落。微斜的夕陽從云影中漏出半個衣角,乍明乍滅,欲露還羞。清爽的水氣蕩滌了塵埃,瓦礫洗,顯示出加深沉的色彩。
我站客棧的后樓上,靜靜地看著院內的一樹瓊花,潔白的猶如未染塵的瑞雪。似瓊如玉,高潔脫俗,雨帶啼痕,白妝素繡,天界遺香,人間奇葩。著雨的花瓣顯得格外清絕,素素地搖曳春風里,不時送來陣陣冷香。
一個人默默地賞花,直到花影漸沒,才發現:夜,已經輕柔地撫上了我的長發,默默地吻上了我的衣角。
漫步走長廊里,不遠處便是寥廓的酹河。一別十年,酹河依舊用一種被世人遺忘的語言,哼唱著古老的民謠。心頭閃過一個念頭,突然好想好想再看看那條母親河,這是一種莫名其妙、油然滋生的期盼。不愿抗拒,也無法抗拒,就讓我放縱一次,隨心而已。嘴角揚起,飛身而去,撫過涼涼的瓊花,指尖染上了淡淡的馨香。
換了幾口氣,輕輕地落江亭之中。倚著柱子,幽幽地凝望著暗色的河水。
酹河,為何得名?是詩人酣酒之后,舉杯酹月,醇香的美酒匯成了滔滔的江河?還是千百年來,無數人折柳別親,點點離人淚凝成了這一川碧水?
任思緒隨著風兒暢游天際,面頰染風。仰頭望去,只見月華開夜霧,風影碎池星。香滿亭,花滿蔭,清風織畫屏。的57
靜靜的夜啊,給我織了一件霓裳羽衣,帶著我直入青云,為我帶來了融融的安寧。
軟軟地靠欄桿上,不自覺地哼唱起一首樂曲。起先只是輕聲自娛,亭下河水拍岸的聲音仿佛伴奏,踩著樂點為我打著節拍。微笑嘴角飛揚,站起身,風生水起,歌聲漸響,回蕩空曠的河面上。
一遍又一遍地清唱,閉上眼,靜下心,張開臂。迎著夜風,放聲哼唱。突然,一陣清幽的笛音飄來。我猛地睜開眼睛,只見漆黑的水上,一點風燈似明似暗。船頭隱隱地站著一個人影,悠長的樂音飄來,儼然就是剛才我哼唱的曲調。如此風雅的夜,如此有緣的同好,不如笛歌相和,伴我入夢。
想到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氣音傳聲,哼唱著沒有詞譜的歌曲。笛音來清晰,原來他/她也是懂武之人,亦用傳音術讓樂聲綿遠。
扁舟漸行漸遠,風燈消失黑夜中。笛聲卻依然回蕩耳邊,真是讓人驚嘆的內息。理了理耳邊飛亂的長發,轉身離去,毫不猶豫。緣起緣滅,皆隨風;相逢擦身,莫停留。
淡淡的,就很好。
月華溶溶,花影寂寂,春風涼涼,夜色闌闌。翩然飛入客棧,停二樓的長廊里。
“嗯……”回味著剛才的江景,下意識地哼起那首調。忽然聽到身后一聲低呼:“卿卿。”
帶著笑,回身而望。只見微黃的廊燈之下,師兄緩緩走來,他的身后立著一名靛衣男子。待師兄偏身相讓,待那人從陰影里走出來,我才看清了他的相貌。如完美雕刻的五官,挺拔結實的身姿融合著優雅沉穩的力道,舉手投足,行止得當。眉宇軒昂,目如寒星,清華如松風水月,朗潤如仙露明珠。冷漠剛硬,傲然雅,肅肅而立,勝似謫仙。
湛然有神的鳳目里隱過一絲別樣的神采,他站那里,向我微微頷首。我禮貌地行了個曲膝禮,眼角瞥見他腰間的一只竹笛。帶著幾分疑惑,靜靜地看向他。
師兄抬了抬手,向他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師妹,豐云卿。”隨后偏過身,笑瞇瞇地看我:“這便是我的那位朋友,自翼國云遙雪山而來的,夜景闌。”
春風微涼,攜來淡淡清香。
裊裊寒月下,烏啼夜景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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