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驟雨初霽。墨香殿里煙霧縹緲，弄墨斜倚香木金絲榻上，眉黛青青，綠云高綰，一雙秋水眸似含著雨恨云愁。
王上，究竟想怎樣呢？一連三天都歇墨香殿里。
“娘娘。”思雁從簾后閃出，低喚一聲。
弄墨半坐起，偏向一邊的發(fā)浪如鳳盤鴉聳�！霸趺�？”她急急出聲。
思雁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上前耳語道：“主子香餌之下，必有死魚，王上這是撒呢�！�
“撒？”弄墨低喃道。
“主子還這撒的早了些，有蹊蹺。要娘娘注意王上的起居，是否有異相�！�
“異…相？”弄墨低下頭細細思量，眉頭輕攏似蹙非蹙，半晌她抬起頭，低語道，“夜里王上咳嗽的厲害，可能是著了風寒�！彼蛄嗣蜃�，“但又不準我叫太醫(yī)，只是叫了得顯進來伺候。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異相。”
思雁聽得仔細，不住點頭。弄墨停了會兒，開口道：“那位還有何吩咐？”
“主子：微恙是福，病里見人心�！�
弄墨眉頭忽地舒展，拿下頭上的四蝶金步搖，柔順的頭發(fā)披散身上，像一股黑色的瀑布。她懶懶地伸出手：“思雁，請胡太醫(yī)來看診�！�
行似弱風靜似柳，臥看瑞腦銷金獸。
寒雁一字斷云里，老容白發(fā)嘆悲秋。
“唉。”青王低低的嘆息被淹沒凄涼的雁鳴之中。
得顯低下頭，一名內(nèi)侍低低耳語幾句，隨后恭敬地退后。
得顯看了看倘佯敗花之中的青王，嘆了口氣，半晌方才開口：“王上�！�
“嗯？”凌準拾起漂浮積水之上的一朵玉簪，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什么事？”
“墨香殿傳了太醫(yī)，成妃娘娘抱恙�！�
凌準灰白的頭絲風中飛舞，他慢慢合起手掌，輕笑道：“相似紅顏別樣心，暖兒啊，你若有她的三分精明，又豈會過早凋零？”拳頭握緊，似發(fā)泄心中的悲痛，“亦或是�！彼麛傞_手掌，被碾得粉碎的玉簪，慢慢飄落微涼的空氣中，“你厭倦了秋，才狠心離去？”
凄風苦雨幾時休，
玉簪不勝涼秋。
無語淚先流。
目之處，
是芳丘。
沁骨，
愁。
得顯垂下的臉龐上滿是惆悵：自從那位娘娘去后，這青宮美的宮殿已經(jīng)十三年沒有主人了，而王上鬢間的白發(fā)也來密。
“得顯�！鼻嗤醯穆曇糁鼗謴推椒�(wěn)，語調(diào)略低。
得顯明了地貼近，靜候王上的吩咐。
“將飲花露拿給成妃，就孤讓她安心養(yǎng)病。”字字句句，浸透著涼意。
得顯愣了一下，心中咯噔：“飲花露”是歷代青王手中的秘藥之一，不同于“醉花蔭”的陰毒，喝下去也只是產(chǎn)生風寒入骨的病兆而已。
“畢竟，病要病得徹底�！鼻嗤醣呈滞�，嘴角微揚，“得顯啊，孤夜里咳得是不是來厲害了？”
“是……”語帶不忍。
“那，除了你，還有多少人聽到？”青王目流殺意。
“回王上的話，值夜的宮女內(nèi)侍大概都聽到了�！钡蔑@低下頭：這些人留不得了。
凌準虛起龍睛：“你孤是得的是什么��？”
得顯低下頭，思忖了一會，恍然大悟道：“風寒，是墨香殿染的風寒�！�
青王嘴角劃過一個滿意的弧度，忽地眉頭微皺，胸口劇烈起伏。他拿過得顯遞來的帕子，掩住嘴角悶哼兩聲。隨后將帕子遞回去，低低命令道：“燒掉�！�
得顯接過，將黃色的絲帕打開一個縫，驚的臉色蒼白：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了嗎？他看了看青王略顯凄涼的背影，偷偷地嘆了口氣：待到明年春暖花開之際，不知道哪位能成為那只頭雁呢。
賜以花露飲，借以掩重疾。
遙看云中雁，莫測帝王心。
嗷嗷雁鳴，劃過長空，穿白萼殿直直地向墨香殿掠去。
殿外伺候的內(nèi)侍低著頭，瞥了一眼從身前經(jīng)過的華服，暗自迷惑：那位主子剛走，這位又來了。以前娘娘病的時候，可沒見過這樣的架勢啊。內(nèi)侍嘖了嘖嘴，搖了搖頭：管那么多做什么，當好差就可以了。
弄墨云鬢散亂，略帶病色，強撐著手從床上坐起：“華妃姐姐，您怎么來了。”
“妹妹何需多禮。”華妃柳眉微皺，疾步走來，無比輕柔地按住弄墨，“幾天沒見，怎么就病了？”
弄墨蹙眉含笑，嬌弱不勝風：“這些天又是風又是雨的，大概是涼著了。”
“是啊。”華妃溫溫的眼中劃過一絲精光，“再加上伺候了王上三天，是夠累的�！�
弄墨眼皮一跳，瞬間恢復平靜：“那是應該的�！�
“呵呵，可不是，應該的。”華妃向後招了招手，侍女捧著一個錦盒恭敬地立床邊。華妃微微一笑，打開盒蓋，從里面取出一件華服。弄墨細細一看，驚的瞪圓了雙眼。瑞鳳呈祥的紋樣，正紅流金的顏色，這可不是一般宮妃可以擁有的錦服。
“妹妹，這天氣來寒了�！比A妃拿起鳳袍為她披上，動作果斷而堅定，不容抗拒，“穿衣也是一種學問啊。”
弄墨攥緊那件錦袍，手心隱隱冒出了冷汗。
“瞧瞧，真是病的不輕，一張俏臉都失了顏色�！比A妃坐上床緣，摸了摸她的柔荑，“哎呀，冰涼的，想是殿門沒有關(guān)好�！彪S后向女侍使了個眼色，半晌，只聽數(shù)聲門響，寢殿內(nèi)再無一絲秋聲。
床邊的龍紋鼎灑出半明半暗的白煙，淡淡的瑞香充溢著靜默的內(nèi)室。絲絲香氣滲入心頭，讓人不由的發(fā)毛。
“弄墨妹妹。”華妃改了稱呼，語調(diào)顯親和，“你進宮有多少時日了？”
這蕭墻粉壁啊，弄墨心中燃起一絲惆悵：當年為了報九殿下的大恩，也為了幫助少爺青國站穩(wěn)腳跟，才狠下心來走進這個吃人的牢籠啊。她頓了頓，掩飾起濃濃的無奈，笑語道：“承蒙王上隆恩和王后娘娘、華妃娘娘的厚愛，臣妾宮里已經(jīng)安然渡過了七個寒暑了�！�
“那…”華妃為她綰了綰耳邊的長發(fā)，低聲問道，“妹妹可知道當年和你一同入宮的秀女如今都是什么下場？”
弄墨驚寒，微抖不語。
“劉嬪惑亂后宮被活活打死，常修容懷胎六月突然流產(chǎn)、血而亡�！比A妃死死拽住弄墨的手，由不得她不聽，“穆昭儀生下死胎受不了打擊，得了失心瘋至今還素靈巷里關(guān)著。還有…”她緩下語調(diào)，煞是愜意地道，“和你同時晉封為正一品宮妃的藺淑妃，她可是因為陰謀毒害王后而被賜死的�！�
弄墨抑制不住地顫抖，心酸的往事如眼前。
“妹妹啊，可知為何你就這么好命呢？”華妃銳聲道，“是因為你家侄子功勛昭著嗎？”
弄墨低下頭，眼中是傷色。
“當然不是。”華妃回得果決，“到家族勢力，當年的藺相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結(jié)果呢？還不是家處斬、淑妃命喪嘛。那，又是為什么呢？”她輕輕地撫摸著弄墨的臉頰。
“憑王上的恩典、王后娘娘和華妃娘娘的善待，臣妾才有了今天�！迸珳仨樀亻_口。
華妃滿意地笑笑：“妹妹你也該知道王上為什么一開始就對你另眼相看吧�！彼龔拇策吥闷鹨幻嬖企努樿b，直直地放弄墨的俏臉下。“真是一張芙蓉面啊，可是你看清了嗎？”華妃將鏡子晃了晃，“王上看到的可不是你，而是那位已經(jīng)死了十三年的尹貴妃啊。”著，將鏡子放床上，緩聲道，“像啊，真是像啊。以至于王后娘娘看到你一剎那，臉色蒼白啊�！�
弄墨一怔，迷惑地望向華妃。
“呵呵，妹妹不知道嗎？”華妃湊到她耳邊，低語，“傳言尹貴妃就是吃了王后娘娘送去的八寶羹才香消玉殞的吶�！�
弄墨的心頭微微一顫：怪不得，九殿下特別叮囑要防著王后，原來如此啊。
“那妹妹又可知王后娘娘為何放過你嗎？”華妃笑笑地捏了捏弄墨的柔荑，“因為不管圣恩如何眷顧，妹妹你的肚子就是沒有動靜。無所出的宮妃是安的棋子，何況妹妹是如此的賢良淑德。王后娘娘又怎么會舍得將你扳倒，任由那些存著野心的狐媚子往高處爬呢？你，是不是？”
酹月磯上的那記刀傷就決定了，她這一生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弄墨有些悲哀地想。
“這樣看來，救了成妃妹妹的恰恰是你自己啊�！比A妃一轉(zhuǎn)語調(diào)，語調(diào)涼涼，“就像鏡子總有兩面，現(xiàn)的優(yōu)勢也許就是往后的劣勢啊。”睨了弄墨一眼，聲音低低，“一句大不敬的話，王上仙去后，妹妹又當如何呢？按例，沒有子嗣的先王嬪妃都會被送到禪心院里剃度出家，一輩子都別想出來了�！比A妃嘆了口氣，“可惜了妹妹的如花美貌，難道真要蹉跎佛燈前？”她掖了掖鳳袍，語調(diào)微揚，“亦或是和我姐妹攜手，共享太后之位呢？嗯？”
終于，出來了。弄墨抬起頭，直直地望向華妃，一掃剛才的憂郁，淡淡回道：“娘娘又笑了，臣妾七年無所出，又怎么可能成為太后呢�！敝鴮ⅧP袍拿下，低叫道：“思雁。”
思雁從珠簾后走入，低頭應道：“娘娘�！�
“這可是華妃娘娘的一番心意。”她將華麗的錦袍遞去，“去，收好了�！�
“是。”思雁恭敬地捧過衣裳，走到紅木雕花櫥前，心地疊好。
華妃瞇起眼睛，細細看去。櫥門打開的一剎那，一件桃紅色的五鳳披風飄落到地上。她猛地瞪圓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歪床上的弄墨：這可是太妃品級的服侍，怎么？
“思雁！”弄墨擰著柳眉，厲聲道。
思雁驚慌失措地拾起披風，語帶哭音：“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弄墨偷偷看了看華妃，見她臉上并無異色，還是一副親和溫善的模樣。半晌，她撫了撫額頭，蹙眉輕喚：“思雁，思雁。”
“娘娘，怎么了？”思雁關(guān)上櫥門，急急跑來。
“突然一陣暈，眼前黑黑的�！迸]著眼，面容痛苦。
華妃站起身，定定地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輕柔開口：“妹妹注意身體，姐姐我就不耽誤你休息了�！�
弄墨強撐美目，氣音道：“多謝姐姐前來探病，思雁送送娘娘。”
“不用了。”華妃抬起柔荑，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等妹妹病好了，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坐坐�！彼闷鹬楹�，回頭一瞥，“正紅色和桃花色，妹妹喜歡那一種呢？姐姐我還真想知道啊�！闭Z落，珠簾微搖，人影移去，只剩丁丁數(shù)聲珠玉相撞的輕響，招搖地回蕩寂靜的寢殿里。
弄墨睜開雙眼，一臉疲倦地躺床上，深深地嘆了口氣：“思雁，把那兩件衣服處理干凈。”
“是。”
“今日誰殿外當值？”接著問道。
“是招福�！�
“嗯�！迸上�，臉偏向內(nèi)側(cè)：這個時候正需要招福的那張碎嘴啊。
“你，叫什么名字？”墨香殿外，華妃斜眼看向守門的內(nèi)侍。
內(nèi)侍驚了一下，頭低的深了：“回娘娘的話，的招福。”
“哦，招福啊�！比A妃扶著秀兒的手臂，微微傾身，“宮問你，今日還有誰來探過病？”
“呃…”招福皺起五官，撇了撇嘴：不敢啊。
“娘娘問你話呢！”秀兒厲聲喝道。
招福吞了口吐沫，不情不愿地開口：“正午時候，王后娘娘來過�！�
華妃不由自主地收緊五指，疼的秀兒皺起眉梢。半晌，她忽地松開手，仰首看向高不可攀的藍天，冷笑一聲：秋凈嫻，宮居于你身下已有三十年，也是時候反擊了！
哦？反擊了？拿起茶盞，輕啜一口，興奮地看向經(jīng)緯縱橫的棋盤：真是棋如其人，不聲不響地從中央大龍中脫困，又片刻之間反擊，真是棋逢對手。嘴角微揚，夾起一粒黑子輕輕地放左下角。
修遠靜靜地看了看棋盤，而后定定地望向我，眸中似有驚喜。
嗯，和他相處很舒心。我拖著下巴，笑笑地看著修遠。哥哥也沒有阻止我與他之間的交往，連雀兒對時不時突然出現(xiàn)的他也見怪不怪了。這幾日一想到那個擁抱，臉頰還是不自覺的微燙。用手貼了貼臉頰，偷偷看了看垂目凝思的他：很俊美啊。清晰地聽見了心跳聲，不由愣�。哼@算不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情人？低下頭，喉中微動，一顆心百轉(zhuǎn)千回：嗯，不算吧，還沒有那種思之欲狂的躁動。那，是朋友？摸了摸跳的有些慌亂的心房：唉，也不是，看到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心底酥麻啊。那，那算什么？抱著頭，思緒糾結(jié)一起。
“云卿。”耳邊傳來清泠的聲音，驚的我猛地抬頭：“嗯？”
修遠黑眸熠熠，優(yōu)美的唇邊綻出一朵淺笑：“該你了。”
“嗯，嗯�！膘o心，靜心。閉了閉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腦中重構(gòu)黑白文枰。半晌，嘴角飛揚，緩緩睜開眼。從棋笥里取出一粒黑子，輕輕地放兩相纏斗的陣里。
靠長椅里，享受著微暖的秋陽：終于放晴了。
半晌，修遠挺直身體，深潭似的黑眸緊緊攫住我的眼睛。兩兩對視，臉頰微燙，怦然一動：再這樣下去，西施怕是真要出現(xiàn)了。
“我輸了�！北〈焦闯鲆荒\笑，聲音淡淡，卻沒有半點沮喪。
抬起手，將棋子一一提起，笑道：“修遠是讓著我吧。”
“沒有。”他也幫著收拾起棋盤，“是你贏了。”
抱著沉甸甸的棋笥走到書架前，將黑白子分開放好。
“云卿�！�
“嗯？”不經(jīng)意地應聲。
“我要回去了�！�
怔住，偷偷地握緊拳頭，抿了抿嘴：“什么時候？”
“今日�！币琅f簡短的回答。
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轉(zhuǎn)過身：“怎么這么快？”
修遠面容肅肅：“荊國大亂了�！�
扶著桌案，輕笑一聲：“可是外戚之亂？”
他眉間似有似無地一顫：“是�！�
“修遠可是好奇我如何知曉？”柔柔地看著他，輕道，“就我第一次奪去人命的那夜，我親眼看到了文太后和荊王的沖突�；蛘呖梢�，是我將荊國大亂的火引點燃的�！倍⒅p手，自嘲地苦笑，“其實，我早就不干凈了�！�
“沒有人是干凈的�！彼酒鹕恚瑥街弊邅�，目光堅定，語氣果決，“火引就存，不必自責�！�
“嗯。”嘆了口氣，走進內(nèi)室，從首飾盒里取出那只鳳簪，用絲帕包好遞過去，“修遠，這個還你�！�
他睇了絲帕一眼，似有一分不快：“不用�！�
“嗯～”搖了搖頭，向前走了一步，“這簪子遇風則鳴，一看就是珍品，豈能讓我這個粗手腳的人糟蹋�！�
修遠接過帕子，將簪子快速插我頭上：“你是第二個讓它低鳴的人�！彼拖骂^，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第一個，是我娘�！�
怔怔地望著他，心中惶恐不已。
“替我收好它�！彼咳坏捻辛饕缰S許溫柔，眼波微漾，好似冰山上的一汪湖。
好似被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應聲：“好�！�
俊雅的微笑，似春風一陣，撫過我的心底：“云卿。”
“嗯�！�
“我會回來的�！�
“嗯�！钡恍�，“保重�！�
“保重。”話音猶，人影卻無。真是清風一許，扶搖而上九萬里啊。搖了搖頭，暗笑自己矯情，突然發(fā)現(xiàn)包著鳳簪絲帕已不見蹤影。臉頰微燙，暗道：替我收好它，修遠。
風動鳳鳴，清麗的聲音穿云霄，驚的雁字有幾分歪斜。
是離人的惆悵，還是沒骨的清狂？
當時無人知曉，只是多年之后史學大家張彌將這一年定為“亂世元年”。
而我，則是他筆下的那位“謎樣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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