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半寐夜將闌,西風弄情入云端。
站高樓之上,向南望去。將“鳳吹”置于唇邊,再奏一曲“知音”。
我,姓夜,名景闌,出生眠州的水月京……
“景兒,你可知水月京的來歷?”娘含笑望來,溫煦的仿若暖意春風,就是這抹溫柔將放蕩不羈的爹爹駐足停憩。
靜靜地看著那雙清如山溪的眼睛,默默地搖了搖頭。
娘仰面躺竹椅上,動容地望著天上的流云:“水月京的設立始於震朝的圣賢帝,傳這里是他碎心之地。”
碎心?不覺嘆了口氣。
“眠州原為楚地,歷朝歷代皆為戰亂之源。于圣賢帝位時,被一舉收復。而后這位名垂千古的皇帝將陪都定了這里,名曰水月京。”娘偏過頭,柔柔地看著我,“根據眠州的州史記載,水月原是人名,而且是一位女子的名諱。”
水月,水月,低下頭反復思忖。不對,不對,卻又不清是哪里不對。
“圣賢帝一生勤勉,以至于未及不惑便早早離世,而他便是水月京駕崩的。”一聲長長的嘆息,“景兒。”偏過頭,只見娘攏著眉,“為娘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真正融入這座城,畢竟你將是它的主人啊。”
主人?漠然地轉眸,心中平靜無瀾。
“其實景兒喜歡行醫吧。”望著愧色滿滿的娘親,并無絲毫表情。“聽風舉,景兒經常熬夜讀醫書,而且資質非凡。”她柔柔地看著我,眉頭蹙深,“對不起,景兒,都是娘太自私了。”
自私嗎?無奈地看著欲泣的娘親,淡淡出聲:“孩兒從來沒怨過。”當年外公極力反對爹娘的婚事,就是因為爹爹不愿做上門女婿。而后爹和娘私奔了,直到有了我,他們才再度回到水月京。外公無奈之下只得答應,不過卻提出了一個條件,那便是我必須繼承眠州州侯之位。就這樣,出生后的第一百天,我的前程便被定下了。
不過,定下又如何?我若不喜歡,便會毫不吝惜地放手。只是,這話我從未過。不是怕外公發怒,而是怕他發問,因為話很麻煩。
“景兒。”娘伸手欲碰我的臉頰,身體下意識地回避,我天生就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景兒……”娘顫顫地蜷起手指,輕輕地嘆了口氣,“自你周歲后便和娘生分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喜歡而已。
“傻孩子,永遠不用跟娘這三個字。”她重躺下,紅唇微揚,眼眸中閃爍著幸福之意,“記得景兒一歲抓周時,我們榻上放了好多東西。”她快樂地看著我,“你外公還特別把州侯印拿出來,是顏色鮮艷你一定喜歡。而你完不顧周圍人的逗弄,徑直往前爬,抓起了一枚弦月形狀的玉佩,久久不愿放手。惹得你外公撫掌大笑,硬此月即為水月京。”她目光切切,帶著殷殷期盼,“景兒,這水月京是你的生地,亦是娘的生地。娘不求你將所有心思投注其中,但求你能為娘、為你外公、為百姓守住這一方人間仙境。”
沉默片刻,低低應聲:“好。”
春風輕撫娘的發髻,傳來婉轉鳳鳴。清清凈凈,將心底的塵埃洗。
當時我并不知,這一聲預示著怎樣的結局……
再見鳳簪,卻是一片血泊之中。
“冰兒!”爹爹抱著已經冰冷的娘親,仰天嘶吼,“不!”
娘……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嘭地跪地:“娘!”隨著爹爹訪友歸來,入眼的就是如此情境。我第一次顫抖了,將雙拳緊緊握起,又恨恨地張開,橫眼沉聲:“是誰?”
娘的貼身侍女滿面淚痕,抱著柱子勉強支撐身體:“奴…婢……奴婢……不知……”厲厲而視,她顫唇急道:“就…就十多個黑衣人從天而降,把趕來的護衛…殺了,后……后……”她軟軟滑下,“后為首的那人一劍…一劍就將姐……”慘慘啜泣。
這院子里,我,是唯一沒有落淚的人,是因為生性涼薄嗎?不,我只是天生不會哭泣,其實痛早已沉入心底。
一夜之間,春意殆。外公經不住刺激,心疾發作,流著淚便去了。而爹爹抱著娘凄然地跪了一宿,直到東方微白,他才緩緩站起。
“爹。”萬丈金光蕩滌了夜色,濃濃的朝霞沉沉地壓我的肩上。夜景闌已經不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而是天下重地眠州的州侯。爹爹用紅腫的雙眼深深地望著我:“景兒,請守住你娘愛的水月京。對不起,我不是個好父親。”完看了看血色靜庭,便抱著娘的尸身向北飛去。
這是爹第一次將我當成一個男人來囑托,也是他后一次回望水月京。
而后徐氏勾結了翼國意圖趁亂拿下眠州,失去了至親后,我第一次釋放了狠意。派人掘了赤江大壩,將處于眠州下游的翼國糧地部淹沒。而后親自率兵殺入徐氏大營,將叛軍殺了個干凈。當水月京的叛亂結束,爹爹血洗日堯門、封針上云遙的消息也同時傳來。
那夜,我將血衣燒,背手遙望微黃的圓月,長長地嘆了口氣:究竟誰是碧水,誰是波心?天性淡漠的我,怕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爹娘那樣濃烈的感情……
“少主。”一推開房門,便見宋叔一臉媚笑。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不用看就知道他又是來保媒拉纖。
“少主!”身后傳來急切的聲音,“下月您就弱冠了,可是呢,連一個通房丫頭都沒。”轉過廊角,加快腳步,“要是姐還活著,那該有多心急多傷心吶~”冷哼一聲,兩袖帶風,“姑爺啊,我宋慎為對不起你啊。”哭音乍起,不理,“唉,少主!少主!慢些走,我一把老骨頭吃不消啊!”吃不消就不要跟,“少主,這次老宋我選的您一定喜歡。嘖嘖嘖,看看這眼眉,看看這身段,宜室宜家啊!”身后飛來一幅卷軸,看也不看,微瀉真氣,紙片漫天飛舞,“少主!少主!”咬牙切齒的憤恨聲傳來,“這可是老宋我找遍眠州四境好不容易選出來的姑娘!”你選出來的?上次那個竄進我房里的女人不也是你選出來的,哼,腳下生風,向墻外飛去。
“少主~”聲調拖長,依然緊跟,“少主是不是,是不是……”突然支支吾吾起來,半晌低低傳音,“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身形一顫,又瞬間穩住,“不會不會,少主的醫術都超過了姑爺,怎么會有那方面的毛病。難道是?難道是?少爺!”驚恐不定地大吼,“難道您喜歡男人?!”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力向西飛去。先出去避避,等宋叔正常了再回來吧。
只是我并不知道,就是這一聲暴吼造就了水月京風行的流言:眠州州侯喜好龍陽……
也就是離開的這段日子里,我認識了豐梧雨,一個淡然灑脫的男子。他從不問我的出身,也從不自己的來歷。與之來往,就好似沐浴一場梧桐雨中,恬淡的友情。
而后我來到了云遙,探望了爹爹和娘親。
“景兒你看,為父都已經老了,而你的娘依然年輕。”其實爹爹早已看不見了,來到云遙的第二年便瞎了。如今他發如雪,雙目無神,只有談及娘的剎那,暗淡的灰瞳才會顯出生氣。“景兒,當年為父太心急,以至大仇未滿。如今,日堯門重現江湖,而為父已眼盲年老、力不從心。”
不待他完,便接口道:“爹,我去。”
他伏冰棺上,只一下便撫上了娘的臉頰:“冰兒你看,景兒他長大了。”雙目微顫,脈脈含情。半晌,從娘的發間取下那支鳳簪,慎重地遞來:“景兒,若遇到心愛之人,就將這送與她。”愣那里,沒有動作。“傻孩子,你真當自己會寂寥一世嗎?”爹爹低笑一聲,“莫篤定,當年為父仗劍江湖,以為這一生將與幾個好友結廬而居、寄情山水,直到我遇到了冰兒……”他緊緊握住娘蒼白的手,“景兒,總有一人會喚起你心中的熱情。”爹爹一彈指,鳳簪直直地飛入我手心,“到時候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她抓緊,將她護仔細,千萬不要像為父這樣,悵然半生。”
當時我并未意,只是將鳳簪收入懷里。直到扁舟酹河,那一聲清唱傳入耳際,好似春雨心底撩起陣陣漣漪。我情不自禁地拿起“鳳吹”,隨聲奏曲。再回頭,江亭之上的那道纖細的身影早已消失,一時惘然。
“這位是我的師妹,豐云卿。”直直望去,心頭涌起難以言傳的莫名情緒。清亮的眼眸,如一泓清泉,如一壺醇醴,微醺。她只是微微行禮,輕輕一笑便轉身離去,纖細的背影藏不住弦月般的清雅風情。
那一夜,她從淺淺的書中走出,徑直走入我的夢里。
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向她飄去,總是情不自禁地收集她的表情。春光灑馳道上,卻沒有沁入她的心底。問我如何得知,因為我發現笑意并沒有深入她的眼底。即使黑林里,即使和她的師姐玩笑時,綿綿不絕的哀傷也不知不覺從她的眉梢眼角中流溢。
我喜靜,也喜凈。眼眸一斜,身后有人。停止解衣,直直而立,正要出手,卻見她踉蹌著沖出樹叢。清眸中閃爍著幾絲不解,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山溪,嘴角緩緩勾起。山櫻飛舞,仿佛聽見了夜的呼吸。原來,莞爾一笑有著這般魔力。
她轉眸而視,我急急收起散亂的心神,強作鎮定。她攏著眉,一臉急色,啟唇又閉,欲言又止。嗯,雖然明白剛才窺視的不是你,但是我裝作不知,只是靜靜凝視。因為想看到鮮活的表情,這,是我的私心。
原來,她很強。驚詫地看著真氣四溢的她,清風撫過她潔白的額頭,飄拂的劉海下是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清澈變為了冷凝,卻閃著動人心魄的艷麗。不用開口,她已經明白了我的深意。攜手破了金籠陣,她飛身而下加入戰局。游龍驚鳳般的劍勢,狠戾決絕的氣魄,似武勝舞的身姿。沒想到失傳已久的清狂劍,被她演繹的如此大氣。
換下血衣,她又恢復了云淡風輕。可是我知道,只有一無所有的失去才能凝成睥睨紅塵的清狂,只有沒骨的痛才能濃成眉間揮之不去的惆悵。從你的眼里我看到了寂寞,這個與我如影隨形的心境。就像孤月蒼夜,我想我懂你。
這個謝司晨有問題,我瞇起雙眼,了然于心。記得下山前,爹爹過有什么事可以找潛龍門的掌門商議,因為當年日堯門的消息就是由他們探聽。如今身為潛龍門少主的謝司晨卻對金籠陣一無所知,這分明是此地無銀。偏過頭,卻見她探究的目光,發現不對了嗎,真是聰敏。
走市集里,她有些心不焉。人流攢動,眼見她就要跌倒。身體快過思緒,我瞬間伸手攙扶。肌膚相碰的剎那,她手心的冰涼麻麻地顫動我的心底。為何討厭與人觸碰的我,會有如此反應?不禁訝異。
可當聽到氣吞山河的箏曲、清甜沁脾的軟歌時,訝異早已變成了驚喜。是她,我早該想到,酹河上的那歌者便是她,心間充溢著一種失而復得的歡欣,肆意揮灑著暢然寫意。不管不顧那些無聊的傾慕,閃過身任人落水。只靜靜地深望她,熱情嗎?我心底流淌的暖流算是熱情嗎?我理清思緒之前,就讓這泓山泉靜靜地流淌,我會默默地注視,不去驚擾你的心境。
不僅是自己,我加不允許任何人改變她流淌的方向。冷冷地舉起酒杯,與那個男人直直對視。從那雙輕挑中帶著霸氣的眼中,我看到了他對她**裸的興趣。平靜了數年的心底突然掀起三尺波瀾,決絕地回望。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這一切仿若早已經歷。
是的,仿佛早已經歷。趴地洞邊,將她的手抓得緊緊。這種心悸像是一株毒蔓,伸出細細的觸角纏住了我的身心。處于黑洞吸扯之中的她,黑發飄散,瑩眸微顫:“心!”
即使料到了身后的偷襲,我也不會回擊,因為我不能放棄你。以真氣護體,避免這一擊致命。雖然痛入骨髓,但比起心中的那株“毒蔓”的錐心,已經溫和了太多。眼見一顆顆冷汗滑落她的額際,聽見她肩胛發出驚心的骨節摩擦聲。既然已不能再這樣繼續,那我便來陪你。閃身滑下,黑暗中我緊緊地摟住她纖細的腰肢,相擁的剎那孤寂的心像是被填滿,懷馨。
抱著已經暈厥的她,從腰間取出“子夜”,劍刃滑石壁上,發出驚心的金石聲。緩沖了下落,輕點兩側,擁著她輕輕落地。懷中人已經疼得冷汗浸衣,黑暗中卻聽不到一絲呻吟,堅強的讓我心生疼惜。摟著她,將真氣一次又一次地輸入她的體內,這樣可以緩解“絲絲入扣”帶來的痛感。
周圍沒有一絲聲音,卻讓我感到很溫馨。休息片刻,將她扶起,再次渡氣。玉筍般的纖指微微一動,她醒了。
“夜少俠,謝謝你。”
清音傳來,讓我好心寧。靜靜地看著她,橘色的微光下,清雅的她好似一幅古畫,透著淡淡的神秘。第一次與女子獨處,第一次出那么多話,非但沒有半分不快,反而覺得自然舒心。
背過身,聽到裂帛聲。靜靜地將傷藥遞去,微涼的手指觸碰傷口上,一種從未有過的酥麻感侵襲身。
“對不起,夜少俠,都是我連累了你。”
夜少俠,心頭掠過一絲不快,下意識地開口:“修遠。”停頓片刻,補充道,“我的字。”
半晌,身后傳來一個輕柔的低喚:“修遠。”
“嗯。”嘴角微揚,很享受。
“云卿。”素手撩撥著我的心底,微癢,“我的名。”
像是聽見了一滴清露落入深潭的聲音,心底漾起漣漪。回味著這醉人的情緒,輕輕開口:“云卿。”
“嗯。”柔順的低應。
隨著布條一圈一圈地圍繞,脊背上感到溫暖一次一次地靠近,原平穩的心跳也一下一下地加快。云卿,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低吟。
眠月夢境……一時恍然,難以抑制心中莫名的酸澀,沉沉念道:“吾妻之墓……”吾妻,吾妻,腦中反復出現這兩個字。走入古墓,煙柳畫橋,庭樹陰濃,這一切,好熟悉。不用摸,徑直走去,好似來過了千百遍。推開房門,入眼一幅古畫,那雙眼睛像極了她。
“云嚨嚨兮秋夜寒,空浩浩兮霜蕙殘。”帶著幾分心酸低念,“明月長眠兮星宿暗淡,清宇愁慘兮此心長嘆。”
“悔之晚矣,四海棄來生還。”她的聲音微顫,似有幾分動容,隨后緩緩地走入內室。胸口刺痛,猛地坐圓凳上,精神來恍惚,入骨的悲傷席卷身,讓我無力抵抗。
“修遠。”她急急地沖出珠簾,“你怎么了?”語中的關切沁入心房,緩解了錐心之痛。她伸出手欲撫我的額頭,我不閃不避,連自己都開始迷惑身體的反應。她的柔荑冰涼柔嫩,微妙的感覺涌上心頭。聽從她的話,盤腿坐角落里調息。她對我從未有半點傾慕之色,不同于那些女子貪婪的眼神,她的清眸里只有單純的關心,這讓我又喜又愁。你的溫柔,你的飄逸,欲,語言已失去意義。
靜坐休息,恍然間如靈魂出竅,飄飄乎,隨風直上九萬里……
“龍兒。”天霏霏,水蒙蒙,一個通透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霎時間云開霧散。這才發現自己置身于空中懸島之上。只見嵐霞變換,云水飛騰,山泉傾瀉匯成丹池。彌漫著水霧的池中遍開五色蓮花,好似仙境。
“龍兒。”舉目望去,廣臺之上立著一位女子。她深深地望著我,眉宇含愁:“忘了她吧,回到天宮來,娘一定會好好補償你。”
“不。”控制不住自己的唇,像是一個被牽線的木偶,不知所以地開口,“為了所謂的責任,我已經負了她兩次。”哽咽,“我要去找她,就算她生生世世與君絕,我也要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一次,我決不放手!”的7
“你們兄弟倆啊。”女子嘆了口氣,“龍兒你是太嚴謹以至于被責任所累,螭兒他是太頑劣視責任為糞土。若是能勻一勻,那該有多好啊。”她微微一笑,“這樣也好,讓你任性一次,讓螭兒磨練幾世,若是能將那份孽緣完結,也算是好事一樁。這一次,娘不偏袒,不參與,你們各憑事吧。”
她揮了揮手,眼前景物突變,周圍一片慘淡。
“青龍君,你不要等了,她不會來了。”穿著黑色官袍的長須男子對我搖了搖頭,“你和赤螭君,一個癡等,一個逆天,這讓老夫好難做啊。”
“那你告訴我,她究竟哪里?”身體已不由自主。
他嘆了口氣,面露難色:“唉,幻海龍王心疼愛女兩世含恨,不準老夫透露弦月的蹤跡,您就別再問了。”
弦月啊,聞名惘然。
遠處的曼殊沙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久得讓我忘記了時間的存,久得讓我忘記了那個紅衣人從身邊經過了多少次。唯一記得的就是他狹長的雙眼中掩飾不住的恨意,以及那個放蕩不羈的背影。
“青龍君!”長須男子擠過橋前來往的眾人,“好消息,她回來了。”
“什么!”我靜靜地待這個軀殼里,看著自己激動地抓住他的手。
“嗯,九天圣母去找幻海龍王談過了,為了還神鯤一方安寧,龍王同意讓弦月再次輪回。”男子向我深深一揖,“您可以上路了,神鯤閻王此拜別。”
閻王?難道這里是地獄?目光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經意地看去。只見云卿被兩個差役推搡著,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怎么?心中微驚,她怎么這里?難道是絲絲入扣發作了?胸口一陣刺痛,好似毒蔓探進了心底,生命一點點地抽離。
掙扎著從黑暗中驚醒,又重回到了古墓里。飛身而去,慌亂地尋找著她的蹤跡。終于水榭中,看到了那道柔弱的身影。心跳驟停,怔怔走去,手指有一絲顫抖撫上她的玉肌。指尖傳來她平穩有力的脈動,長長地嘆了口氣。翻騰的心湖漸漸沉淀,不禁問自己:夜景闌,對于你,她究竟是什么樣的存?
迷惑,直到離開古墓我都還沒有將思緒理清。
靜靜地站荷塘邊,看著月夜下,那道自吟自唱、且歌且舞的身影,微笑不自覺地嘴角飛揚。是誰抹去了她眉梢的哀傷,是誰讓嫻靜的她喜非常。思至如此,不禁斂起笑意。心頭,微酸。
她遙指弦月,笑意盈盈:“聽,長樂未央。”
夜未央,月明星稀。景未闌,云淡風輕。
她回眸一笑,我不禁心搖。剎那間,她身影凌亂,唇邊綻出一抹殷紅。顧不上授受不親,一把拉開她的衣袖。冶艷的藤蔓長至她的前臂,那蜷蜷的枝葉仿佛伸進了我的心底,連著“毒蔓”一起觸動著痛感。緊緊地抱住她,快速向西廂飛去。
眾人震驚的目光中,我流溢真氣將她的房門關上。用銀針止住藤蔓的生長,耗內息將殷紅的枝葉逼回掌心。而后,就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清雅的睡顏上來回逡巡:原來,你對于我來,已是不可缺少的存。
晨光微熹,我默默地推開房門,只見兩人立院中。一位是我的好友豐梧雨,另一位是雙目深邃的高峻男子。
“夜兄,這位是云卿的大哥,韓月殺,青國的韓將軍。”
匆匆點了點頭,便要離去。
“夜神醫,請一定要救救卿卿。”韓月殺向我抱拳深揖。
“嗯。”她不會有事,因為我不允許她有事,抬步便走。
“夜兄,你這是?”身后傳來豐梧雨略微急切的聲音。
“采藥。”淡淡開口,睨視韓月殺,“讓她,等我。”
“絲絲入扣”之所以成為天下奇毒,原因就于解藥中的一味翠微蛇膽難得。不眠不休地奔行了數天,終于來到了位于梁國北端的藏幽崖……翠微蛇唯一的棲地。
這種蛇由于毒性甚強,而被世人成為王蛇。傳此蛇乃是仙界神獸,只因觸犯天規而被逐到下界。它們天性狡猾,晝伏夜出,只懸崖壁上的橫木棲息,加之數量極為稀少,因此極難捕捉。
花了三天找到一處棲地,而后分幾次下餌,并不急于出手。待到第八天,那條狡猾的翠微終于放松了警惕,眼見就要落入陷阱。突然一只蒼鷹飛下,驚的它向懸崖竄去。心知錯過這次,它就不會再出現。飛身而去,不顧一切跳下懸崖。一手抽出子夜,灌以真氣直插進峭壁。一手抓住急于竄進樹洞的翠微,碾碎它三寸處的脊骨。隨后足下一瞪,拔劍飛起。剖蛇取膽,配齊解藥,馬不停蹄地向青國奔行。
是夜,終于抵達云都。還未踏入將軍府,便聽到清的琴音。忐忑了半月的心終于回歸平靜,拿出久未觸碰的“鳳吹”,合奏一曲“知音”。
疏疏的燈影里,她笑得淡淡依舊嫻靜。已經疼了七次,就是毒如骨髓,藤蔓即將探入心壁。如此緊急,只能用那樣的方法。驅離了她的家人和侍女,與她靜靜凝望,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出了解毒之法。月容微紅,燭光下的那一抹嬌羞美的驚心。她低著頭,緩緩走向床邊,姿容如畫將我深深吸引。床幔薄如蟬翼,如輕煙一層,將一切籠的朦朧媚惑。背過身,強壓下心中的躁動,反反復復默誦著醫經。即便這樣,心神也不禁飄移。
“好了。”細如蚊聲。
深深地吸了口氣,極力穩住有些心急的腳步。輕輕掀起薄紗,入眼的是怎樣的美景:楚腰如柳彩云修整而成,柔順的長發披散脊背上,隱隱地露出玉骨冰肌。柔柔地捧起她散落的綠云,豐姿展。閉了閉眼,沉下心,將銀針一枚枚扎她的肌理之中。愣愣地看著她如玉的雪背,一時呆愣,酥麻感彌漫身,心底像是被一根羽毛撩撥著,癢癢的搔動起來。房中抖動的燭火讓我猛地回神,輕輕地搖了搖頭,這才恢復了平靜。
心知她的羞澀,主動閉上眼睛,為的是讓她放心,為的是將劇毒快點驅逼。定下心緒,考慮到她的身體,一開始只是將真氣溫和地體內,待到毒氣疲軟之際。猛地加力,只聽幾聲針落、一聲嘔血,掌上的溫度突然消失。心下一急,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只見她嬌弱無力地倒床緣上,青絲散落,身姿妖嬈,─肌妙膚,弱骨纖形。心魄顫動,取過薄被將她包緊。她臻首無力地靠我的懷里,我的雙手戀棧她的腰際。
以前宋叔也曾讓青樓名妓褪衣裳來引誘我,那是只覺得惡心。而如今只是輕擁而已,卻讓我的心動蕩的像一池春水,怎么也靜不下來。低下頭,她耳邊低語:“我會負責的。”
我會負責的,因為是你。
“神醫要娶卿卿?”韓月殺面露喜色,半晌又遲疑地搖了搖頭,“對不起。”
微皺眉,默默而視。
“一開始將她帶回來,并沒有考慮到其他。”長嘆一聲,“而今她是青國伏波將軍唯一的妹妹,暗流洶涌的局勢里,她的姻緣已不是我能決定的。”他退后兩步,向我深深一揖,“請神醫莫要心急,竹肅自當保卿卿,等這邊的形勢平靜了,再行商議。”
我輕輕地頷首,轉身離去。云卿你已經喚醒了我的熱情,只有將你牢牢抓緊,只有將你護懷里,我才能放心。
這一夜我第一次釋放了屬于眠州侯的響箭,也是我第一次慶幸擁有名震天下的水月京。
三日之內,宋叔便帶著精兵沿著酹河來到云都。
千巧再見,我已是寧侯,而她則是韓月下。不理睬青國君臣的寒暄,一晚上我的眸中只有她。看著巧笑倩兮的她,看著灑然站立的她,嘴角已不知道是第幾次飛揚。
風輕,影輕,燈火輕。驀然對視中,周圍的一切仿佛早已安靜。她嫣然一笑,淡淡的波粼,沉落我的心底。郁郁的清芬已經消融,讓我飲綠蟻。
原來,我要的不僅僅是知音。
心知青王是故意刁難,那又何妨?我要她,不論她是韓月下,還是豐云卿。
“一年。”拿起酒盞,胸中是滿滿自信,“我等。”這一年,我可以做很多,而后我就來迎你。
其實她一直都是韓月下,對于她的坦誠相告是既欣喜又悲傷。喜的是她心中有我,愿意將秘密與我分享。悲的是她的過去,血海深仇為她畫上了微蹙的眉。看著迎著風雨、強作堅定的她,心也跟著隱隱作痛、濃濃酸澀。
她笑笑地看著我,語調輕輕:“修遠啊,不要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放棄了純凈的藍天,和我一起墮入地獄。”
上窮碧落下黃泉,我愿與你如影隨形。你要斗天、斗地,都一起,即使送了性命,我也甘之如飴。將她摟懷里,為她擋住風雨。鄭重地出承諾:“我陪你。”雙臂擁緊,心中只有一個平平淡淡的期許:我可以等,等到你答應。現,請讓我走近你,請讓我陪伴你。
懷中傳來她低低的哭音,像雨絲一般飄來。只不過風雨浸透了我的衣裳,而她的清淚淋濕了我的心。
那支鳳簪再次低鳴,只不過這一次我已定下了結局……
站水月京的高樓上,遙望南方。放下唇邊的“鳳吹”,從懷里取出她的絲帕,連同這寒馨的靜夜,緊緊地握手心,擰成濃濃的思念,隨風飛去,飛入她的夢境。
“少主。”凝神回視,宋叔捧著兩卷錦書面容肅肅,“荊王和文太后都遣使前來求援,其中文太后承諾事成之后,必將龔、婁、延三州奉上。”
冷視書卷,淡淡開口:“傳令下去,后日出兵。”
“是。”宋叔點了點頭,面露難色,“可是韓姐他們家……”
凝望弦月,嘴角微微勾起:“出兵勤王。”
“是!”
龔、婁、延三州?皆不是我的心頭好,我要的是能扼住青國咽喉的赤江,我要的是荊國的腹地。
即使下到地獄,我也要將你護周
等我,云卿。
清清的夜,涼涼的月,濃成一滴山泉,落心底。
如果我是碧水,那你便是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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