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閣里鶯歌燕舞、香粉繚繞,北邊的三等雅間外,一個纖細瘦的人影蹲門邊正側耳傾聽。
“咿?”人兒抱著一個玉酒壺,細白嫰耳緊貼門上。怎么會這樣?她秀氣的眉頭緊緊鎖住,紫色的胎記隨著面頰的鼓起而顯出幾分生動。
半晌,她站起身,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不禁一陣雀躍。她興奮地伸出食指,暗運內息將蒙窗的棉布戳開一個洞,黑亮活潑的大眼眨視屋內。透過紗質屏風,她隱隱看到床帷里交疊激浪的身影。
“官人,好官人,饒了奴吧……”下面的女子輕泣告饒。
“賤人!看你那副蕩樣!”身上那男子動作很是激烈。
“嗚……”女子喉間發出類似于低咽的聲響。
“唉?”偷窺的那人抱緊酒壺,面色發的迷茫。她撇唇頷首,再次蹲下:不是魚水之歡么?怎么沒有魚也沒有水,沒有歡呢?
她垂首斂神,美目中閃過一絲惱意。難道是鶴子騙了她?果然啊,上次她問柳尋鶴妓院有何好玩之處。那家伙就閃爍其辭,被問的不耐煩了才丟下四個字“魚水之歡”。
歡?歡?這樣叫歡?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魔音繚繞的雅房,杏眼流火,鼓起腮幫。
忽地,她舒開雙眉,恍然大悟般地拍頭。
原來是這樣!“魚水之歡”,只有置于其上的魚才能吃到好餌,才能感受水中之樂。」植坏弥挥猩厦婺侨艘荒樑d奮,下面的女子痛不欲生。魚水之歡也是要講求位置問題,嘿嘿,若不是她溜班來“學習”,豈不是要錯漏這么一段重要的“知識”?還好,還好啊。
她慶幸地扶了扶胸口,兀自偷笑。
“什么東西這么有趣?”
鳥猛地一驚,身體僵直卻不敢回首,因為她已感受到那個存感十足的人就身后。
豐梧雨盯著眼前一動不動的師妹,琥珀色的淡眸耀出笑意。他俯下身,貼著纖細的嬌軀探向窗上洞。
“師…兄……”鳥吞咽一口,啞啞開口,“其實……”話出一半,再難繼續。
豐瀲滟心急如焚,面如土灰,只覺一個人心中發癲打滾:。≡趺磿粠熜职l現!怎么辦?怎么辦!
豐梧雨眉梢微挑,帶笑直身。垂眸就見體前佳人削肩垮下,細嫩的耳垂紅得滴血。
他心頭一陣微癢,興奮的握起雙拳。按捺下心中滋蔓的邪念,豐梧雨這才微啞開口:“鳥,長大了!
意味深長而又暗帶隱忍的語調滑入某人的耳際,卻被曲解為這般……
唉?師兄沒有責怪她?豐瀲滟如被解穴,如釋重負地抬首一笑:“是啊,是啊,鳥是大人了!
美艷的雙眸輕輕一耽便讓他心馳神蕩,豐瀲滟看不到的袖里,他手上的青筋明顯暴起。
這人兒終于對男女之事動了心思,真恨不得就此將她拆骨入腹。他忍啊忍,終于忍到今天了。
“師兄,咱們還是快點離開吧,被發現了可不太好。”
豐梧雨看著她左右飄動的美眸,過了好久放才平復血管里激流的熱血。
“嗯,是啊!彼Φ脽o害,任由鳥拽著前行。
瞧著她如細柳裁成的腰肢,豐梧雨心頭有不出的火熱。十七年前,當他看著師傅懷中好似面團的嬰孩,只覺有趣。而后的歲月,他將她護懷里,教她讀書識字、鞭法武功。是師兄妹,其實像師徒、父女,亦或是青梅竹馬。后來他才發覺,原來自己是這么惡劣,竟將她當成面人,沾著情水就捏成了自己喜愛的模樣。
豐梧雨的心中只有一個師妹,那便是豐云卿。
而她……
冬陽般輕暖的眸子細成了彎彎月,豐梧雨不留痕跡地舔了舔唇角,露出駭人的占有欲。
而她,是他早就定下的妻啊。
十七年都熬過來了,何況著須臾片刻?豐梧雨隱下心間欲火,微垂淡眸。這丫頭還是根木頭,這樣怎能吃的興?他要等到這棵妖嬈情花發出芽、抽出葉,一點一點蜿蜒到他的腳下,迫不及待地纏上他的身,嬌俏無比地湊近他的唇。
而他,只要張口就能將她吃下。
“啊~切!”某人皺了皺鼻子,打了個響噴:可惡!是誰她的壞話?
……
“還沒找到?”秋啟明虛起陰鶩的眼,瞥向身側。
“是!辟N身廝垂目避視,低聲道,“的看著那龜公扶著豐侍郎轉過了樓角就不見了!
打死也不能他是被上菜的侍女挑逗的心神恍惚,才跟丟了那個貌丑龜公。否則憑他家主子的殘虐做派,他這條命怕是難保。
秋啟明虎口一收,玉杯霎時迸裂。助荊一仗寧侯立下大功,引起各方注意。其實他們大可以將九殿下誘于麾下,共助徹然登基。怎奈七打嫉恨這個弟弟,只肯趕殺絕。而秋家的賭可壓他這個精明狡詐的表弟身上,就算是難以贊同此舉,他也不得不為徹然完成心愿,今日必須弄清豐云卿的身份。
想到這,秋啟明面上重揚起輕浮的笑,伸長雙臂將左右艷姝攬于懷中:“來!喝!喝!今夜不醉不歸!”
繼續作樂,卻是笑里藏刀……
滿臉通紅的秋啟明靠廝身上,滿面傻笑,腳下打晃,眼中卻閃著精光。他假作醉態,呼朋引伴。
過了樓角,有六間房。
他眼珠一掃,便有了計較。
“來!來來!”秋啟明卷起舌頭,聲音扭曲的可以,“都…都陪少爺好好……耍啊…耍……”
“少侯爺,您醉了!”左右賠笑。
“丫丫個呸!”秋啟明一張嘴,帶著濃重酒氣的吐沫噴灑侍從的臉上,“誰…誰……他娘…少爺…爺醉了?”。
“沒,沒。”官們點頭哈腰,賠笑哄道。
“嗯,嗯。”秋啟明臉頰酡紅,回身一腳踹開了第一間房門。
他眼中精光閃過,嘴角夸張地咧開:“看看,里…里面…是誰?”
“!”
“少侯爺?”
帳內赤條男女遮被大叫。
房,一間,兩間,直到這第三間……
“滾!”
帳內男子沉聲一吼,一記掌風就將秋啟明揮出暖房。
“哎唷!”周圍隨行被壓個正著。
左右的攙扶下,秋啟明打著晃站起。雖然只瞧到了一眼,但也能確定房中人并非他的目標。只是,這江湖人太不知好歹,竟然將他一掌扇出。等他收拾完姓豐的那子或丫頭,就來教訓教訓這個不長眼的莽夫。
“哼!”秋啟明怒瞪一眼,臉上旋即堆起迷蒙傻笑,“還有……誰……誰……呵呵,呵呵呵!”
繼續,繼續,繼續捉“奸”。
“近了,近了!
里間的暖房里,朱雀披頭散發地跳上床?粗届o如水的如夢,他警惕地雙手環胸,“等下,你可別亂來啊。”
什么?如夢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男子,完美的表情瞬間破裂。
“我可告訴你,仰慕是可以的,但不能動手動腳!弊詰俚闹烊该撓乱屡,謹慎地來回打量。
仰慕?她躺下面只得仰,但決無慕!
“哈哈哈!哈哈哈!”撒潑似的大笑自門外傳來。
木門被踢開的瞬間,朱雀除下后一層衣物鉆入暖被。
瞪,瞪,床上兩人僵持不下地瞪著。兩看相厭,不爽滑到嘴邊,卻變成了情到濃處的宛轉吟娥。
人才,朱雀看著身下這女不禁暗嘆。
是個人才,如夢不情不愿地承認。
帳外裝瘋賣傻的秋啟明垂眼看了看凳上的衣物,嘴角勾出陰笑,終于找到了。
“誰?”帳內一聲低啞的清吼。
“誰?誰?”秋啟明興奮地打著癲,一把拉下虛掩的床幔,“是……是……”醉語未落,他打結的舌頭就已僵住。
怎么可能?!
秋啟明看著眼前這人平坦的前胸,目光不甘地來回逡巡。
男的?怎么會是男的!先前他幾次試探,幾乎可以肯定豐云卿是為女子。何況表弟請宮里資深的驗身內侍仔細打量過,篤定了此人女扮男裝。
?!
跟秋啟明身后踏入暖房的眾官個個塌眉聳肩,一副希望破滅的模樣。
真的是男的?可惡,真的是男的?!豐侍郎明明笑若桃花,明明腰若纖柳,明明行似弱風,明明靜似幽蘭,明明……
哎呀,明明有無數個“明明”,明明讓他們浮想聯翩。怎么,怎么真的是一介兒郎?
朱雀橫眼一掃,翻身下床,薄薄的褻褲難掩男性特征。
“看夠了?”他拾起凳上的衣物,自顧自穿了起來。
一群色鬼,朱雀心中暗罵。唉,怎奈艷郎獨絕、被意淫啊。只可惜,只可惜他乎的那人是眼盲心盲,看不到他的美、他的好!可惡,著實可惡。
衣服上殘留的暗香讓他鎖緊眉梢,妖精啊,連衣服都沾了妖味。
女人,女人有什么好?為什么師兄和女人歡好?想到這,朱雀不禁忿忿。他怒瞪石化的眾人,冷硬出聲:“女人與我如同雞肋!
床上背身穿衣的如夢脊背一僵,清美的臉頰微微顫動。這家伙也不想想,大放厥詞壞的是誰的名聲?人才?先前是她瞎了眼,他明明就是個蠢材。
嘖!豐少初喜歡男人!
眾人眼中又重迸發出希望,看著他纖細的腰肢,心頭快要熄滅的火苗又重燃起。好啊,真是好!
“不好了!不好了!”那邊剛好,唱反調的就來了。
“什么事慌慌張張的!”秋啟明的貼身廝倒擺起了威風。
“天…天……”行走侍從喘著粗氣,指著房梁吼道,“天變了!”
什么?秋啟明大步向前,忽地推開木窗,身后一陣抽吸。
“天外飛矢!”
“不祥之兆……”
冷風吹散了秋啟明身上濃濃的酒氣,他舉目遠望,星隕處似有紅光。
暗紅、赭紅、殷紅、明紅……
夜幕終被焚起衣角,妖嬈的祝融天邊繚繞。
“那是?!”
“王宮走水了……”
王上,不會已經?
大逆不道的猜想回蕩每個人的心間。
室內忽靜,適才言笑晏晏的眾人輕輕地、輕輕地挪動腳步,漸漸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叢。
天變了,橫朝中的寬廣銀河卻不變。
這岸是烈侯,那岸是榮侯。
大火點亮的不僅僅是暗夜,點亮了青空下的儲位之爭……
星隕夜之兩重心字
日入后,琉璃宮燈一盞接一盞地點起,點點橘光隱約的像霧,四野已不似白晝那樣具體。宮人的怨念隨風潛入夜,飄入墨香殿里。
青王凌準就不是貪色之君,加之他勤勉非常,一個月里召幸宮妃的次數就加寥寥無幾,而近這少得可憐的機會幾乎被那位娘娘部占去。
今夜,又有多少人垂淚到天明?
而當下,令宮人魂牽夢縈的君王正端坐寶椅中,眉眼柔柔地看著床上青絲垂散的麗人。
“愛妃,嫌燙?”凌準眈了一眼侍女手中的藥碗。
“是……”弄墨看著冒著熱氣的湯藥,柳眉微蹙。
凌準站起身走到雕花嵌玉的宮床邊,接過藥碗輕輕一吹。
“來。”他帶著淺淺的笑,偏身坐上床緣,“不燙了!
“王上……”弄墨神情復雜地看著眼前著形銷骨立的君王,極力穩住微顫的雙手捧過瓷碗,幾近哽咽地緩緩出聲,“謝…主隆恩!
黑稠稠的藥汁入口,苦澀的滋味刺激著她的味蕾,刺傷了她嬌軟的心。
每日一碗的御賜湯藥、數日一次的君王探病,讓她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眼中釘。
椒房獨寵?隆恩浩蕩?
不酸楚化為一滴淚,搖搖欲墜地掛她細密微翹的眼睫上。
其實她明白,每日飲下的是毒不是藥。當初她裝病試探,如今卻病入肌理。這其中的奧妙,七年前的弄墨或許不懂,而經歷過后宮血雨的成妃卻心知肚明。
王上,容不得她啊。
淚,垂落,與苦汁融為一體。
她喝得極慢,慢得讓人以為她品味著什么人間美味。
十年前她還只是將軍府的家養奴才,還只是潑辣爽利的寒族女子。比起現膏梁錦繡的生活,那時雖然清貧了點,但至少她很快樂。白日里,帶著姐讀書嬉耍。入夜了,哄著人同枕而眠。
那時的她,才是真性情。
而如今……
弄墨喉頭微動,咽下一口苦汁。
而如今,她終日困高樓深院,抬眼只有這一片天空,伸出手攬住的只剩自己。
青王抬起她嬌俏的下巴,伸指摸去她唇邊的藥汁:“愛妃,還是那么怕苦!
這一句柔的,近乎寵溺。
“王……”弄墨囁嚅出聲。
如果他眼中的情是真的該多好,可是早幾年前玉簪花開與他攜手共游白萼殿后,她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個代替品。
那日,該是她春風得意的一天。當王上為她插上一朵白玉簪時,她誤以為自己是這宮里,不,是這青天下幸福的女人。畢竟這樣一個雄才大略、英武俊朗的男子,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當時她好似沉了蜜罐里,滿身滿心都是甜膩的味道。
如果,如果那時王上不曾忘情地喚出“暖兒”這個名,亦或是她未曾聽到,那該有多完美啊……
想到這,弄墨艷麗的容顏染上了難以抒解的愁色。
發的像了……
凌準看著眼前青絲掩容的美人,心頭乍軟。
就是這種神情,擬歌先斂,欲笑還蹙,斷人腸。暖兒,他的暖兒。十年夫妻,他愛的女人卻未曾展顏。暖兒恨他,恨他強取豪奪將她囚禁后宮深院。
暖兒永遠是沉默淡定的,不論他如何嬌寵,不論他如何遷怒,她始終不言不語,只是用一雙輕染凄楚的秋水眸淡淡地、淡淡地看著他。
后是他敗了,他愛她,愛的幾近卑微。她臉上的一絲異樣都能讓他回味許久,她嘴角似有似無的翹起都能讓他欣喜若狂。他敗了,且一敗涂地。
只是,那時的他還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愛其實是致命的毒。宮人的嫉妒、華族的惶恐,后凝成了連他都抵擋不住的繩套,將他心頭的“柔軟”無情扼殺。他知道是誰下的手,但苦于無證可查,苦于被那人身后的勢力掣肘。
其實,他是天底下窩囊的男人,窩囊到竟不能隨心所欲地為愛復仇。
如今時機漸近,他興奮的難以安寢,為人不知的角落里獨自舔著傷口,靜等后一擊。
青王痛楚而又包含情思的目光讓弄墨胸口發憋悶,就是這種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不知縹緲到何處,仿佛她只是一個木偶。但可以的話,她愿意成為王的木偶。因為她的心早已陷落,不知何時,不知何地,懵懂地陷落,畢竟他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動心的男人。
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君王的妻子是為“臣妾”。
她首先是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的妾。
自她坐著轎進入這宮門的那刻起,她就再無資格放肆地愛上一個男人,即使那個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她的身后,是九殿下,是少爺,是整個韓家。這些年,每當回憶起酹月磯上的遭遇,讓她痛徹心肺的并不是那刀奪去了她為人母的資格,而是讓她失去了那個孩子。她心里,姐就是她的孩子,她弄墨的孩子。而如今姐回來了,她要彌補自己的過失,像一個母親一樣把能給予的部獻出。
七年同床,她雖然摸不透這深不可測的夫君,但至少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為他并不打算瞞她,因為他很大方地給予選擇。
“愛妃……”某個夜里,他的嗓音里猶帶歡愛后的痕跡,輕輕地她的鬢邊低語,“孤命人算過,你那個侄女是后星啊!
“后星……”她嚅嚅低應,是啊,幽國時就有這樣的傳言。
“嗯!蓖酰且糁刂。骨瘦的大手她光滑的背上輕撫,“你的侄子也是天將顯世,看來……”王無比溫柔地將她攬懷里,語調不明地開口,“孤的兒子是離不開韓家的扶持了。”
她怔怔抬首,顫,巍巍,如嬌花照水。
夜還染著歡愛的**,而他的眼里卻沒有絲毫殘痕。嬌花照水,照入寒潭。
“你覺得呢,愛妃?”
這一聲將她打入地獄,不是殷殷垂問,而是冷冷相告。
王上薨逝后,宮里一個姓韓的太妃,一個姓韓的王后,宮外還有一個手握重兵的韓元帥。到時,這青國是姓凌,還是姓韓?
作為制衡,宮里只能有一個姓韓的女人。而王上屬意的是鮮血液,是她的姐。其實王上不必問她,因為她的選擇亦如是。
“憑王上作主!彼皂樀爻雎。
而后,抵死纏綿……
如今,弄墨看著碗底殘留的湯藥,嘴角微微揚起,仰首將殘汁喝了個干凈。
“臣妾,謝主隆恩。”
那一低首的溫柔,那一流轉的微笑,將青王從緬懷中震醒。
不像,一點都不像暖兒。眼前的女子對他不吝微笑,事事依從。從她那里,他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溫柔。那夜,就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著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結果還是選擇了順從。滿意的同時,他暗生惱意,難道她和暖兒一樣,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自己?
帶著無限蔓延的怒意,他瘋狂地向她取?穹潘僚暗膼刍穑瑢扇巳紵母蓛。
而后,他合上眼假寐,因為一時難以面對。
半個時辰后,一滴、一滴溫暖的淚撒落他滄桑的面頰上。
“王上……”很輕很輕的哽咽,“……”
他等著,等著她求饒,雖然他并不會答應。
“對不起,我愛您……”極顫極顫的語音。
他,失去了心跳,幾欲張口,卻終無聲。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愛著一個女人。很多年后,一個女人很卑微地愛著他。
讓人心痛的循環,令人無言的命運。
他,凌準,一生聽過無數女人的愛語。唯獨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墒,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凌準已經老的給不起愛了。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讓她活下去。
不能啊……
想到這,青王緩緩起身,借著跳躍的燭火,俯視掩唇輕咳的佳人。欲抬臂為她順氣,終是忍了下來。他收起臨半空的手,輕輕地嘆了口氣:“愛妃且顧好身子,孤明日再來看你!
弄墨瞧著地上的影子,將他剎那的猶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擠出一絲苦澀的笑,俯床緣深深一揖:“謝王上恩寵,臣妾恭送王上!
直到眼底的明黃消失,她才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熱液終于滿溢……
“得顯!鼻嗤鯗履_步,回望身后的墨香殿,“以后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后制配送!
見多識廣的內侍長不由一愣,轉瞬應聲:“是!
凌準收回遠望,毫不猶豫地轉身。
弄墨,雖然現孤給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諾,能與孤死同穴的,一個是她,另一個便是你……
日夕戌時,夜色沉暗,冬夜壓抑的天地靜默。
御案上攤著一封八百里加急戰報,上面清晰地寫著:十一月二十七,戰,損兵四千,折艦一十三艘,殲敵四十六人。賊首雷厲風無恙,燕侯輕傷。
自移駕御書房后,青王盯著這份戰報一坐就是半個時辰,面色如常,如常的詭異。
虞城會盟,他之所以當著眾人允諾兩個月內解決東南;,一來是為了立威,二來是有這份自信。回朝后他派第十二子凌默然率水師出戰,其一是因為水師多為十二母家親兵,其二是因為老三的大婚將近。默然癡戀左相之女,他這個當爹的怎會蒙鼓里?他這個兒子雖然果敢但也莽撞,這個節骨眼上不如將十二放到前線,用殺敵來一洗怨氣。
可是,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這樣的戰情。洋洲水師三萬,東南海賊三千,僅一戰就分出天地。
是十二無能么?
不,他的兒子他明白,應該是那賊首雷厲風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會淪為海盜?
“不好了!不好了!”
驚慌的叫聲惹得凌準心頭不快,不待他開口,就聽得顯就厲聲喝道:“王上此,何事喧嘩!”
“奴才參見王上。”內侍猛地跪倒,張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飛矢,天火突降,左順門外的長蔭院走水了!”
什么?!凌準拍案而起,眼中閃爍著興奮之情。長蔭院,青國華族宗譜的存放地,失火了?!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內侍手腳并用地爬走。
得顯看著來回踱步、身形微顫的青王,不竟微訝。他從未見王上如此失態,這神態不像是驚慌,像是狂喜。
“呵呵呵呵……”凌準站定輕笑,不住頷首。好啊,好啊,做的好啊。九這記連環腳,真是踢對了地方。
“哈哈哈哈……”低低悶笑變成了放聲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搖頭。終于讓他等到了這天,終于!
“得顯。”瞬間青王斂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親去監督,務必要長蔭院燒之后將火撲滅!
之后?得顯倒吸一口涼氣,不解地窺視。
“明白了?嗯?”青王嘴角抹起冷笑。
這一笑,讓得顯終確信自己沒有聽錯,他恭順含胸:“奴才明白了!
“嗯。”青王走到窗邊,沉聲但問,“今個值夜的是哪兩位愛卿?”
“回王上的話,是洛太卿和聿尚書!
“好!”凌準重重撫掌,真是天助他也!“傳孤口諭,急詔二位卿家入奉天門議事!
是時候清算了,青王推開東窗,仰望穹蒼。
今夜,流星璀璨……
星隕夜之一剪相思
叩叩兩聲。
門外這丫頭腰纏紅色流蘇,身著粉藍花襖,一看便知是大戶的家養奴才。
“姐,是我!敝,她推門而入。
暗夜,北風,繡閣里一燈如豆。
“放下吧!甭暼魦生L初囀,音若玉擊金石。
丫鬟依言將那盅補藥放下,看著伏案臨帖的主子不緊輕嘆。她俯下身將冷卻的炭爐點燃,清冷的室內才稍稍聚起暖意。
她詫異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紅帕,低低開口:“姐,您還沒開始繡吶!
臘月初八,是姐出閣的日子。神鯤,敷面的紅蓋頭應由娘親手繡制。而距離大婚僅剩五天,姐甚至還未開始描樣,還是不愿意么?
她端著手,輕輕地走到桌案邊,借著微弱的光靜靜看去。那雙清冷冷的杏眼定定垂視,暗含無限情迷。姐真美啊,她不禁暗嘆。相較於云都另一美……容姐,自家姐少了幾分雍容、多了幾分仙氣。
桌上攤著一緞面詩集,紙上墨字如銀鉤蠆尾,臻微入妙。
藍衣丫鬟默默地立于一邊,欣賞著姐持筆的姿容。皓腕一翻,毫下顯書,那一筆一畫竟同詩集上的字跡如出一轍。她明白,這橫豎撇捺劃出了姐那濃郁了八年的暗戀。
“羅衣。”清音再現。
“姐!
董慧如目不轉睛,筆走龍蛇:“你去繡吧!陛p描淡寫的一句,好似事不關己。
“姐?!”羅衣不贊同地驚呼,“這…這怎么可以?”
董慧如并不出聲,只是凝神弄墨。頭上的珠釵微微顫動,釵上蝴蝶栩栩如生。
羅衣跟了她十年,自是明白這無言的沉默代表著倔強的堅持。不再多語,羅衣走到繡架前輕輕坐下,她拾起炭筆,抬首問道:“姐想要什么圖樣?”
“隨便。”
明知道是這個答案,早該不問的。羅衣取過樣圖紙,一一挑選。
富貴牡丹?姐性情淡薄,錦衣玉食非她所愿。
鴛鴦戲水?羅衣偷瞥案幾,嘆聲垂目。三殿下雖為人中龍鳳,但卻不是姐的夢中良人。
就“百年好荷”吧,她取下圖樣,開始細細描畫。
姐,生活不是戲文,姻緣不由自身,您還是順從吧。羅衣很想這樣,但她明白出來也只是徒勞。姐對那人已經入了魔,發了癡,早就情難自已。
紅帕上,畫著一舉風荷。清圓如許,搖落冉冉風情。
君若知時共我游,遠水翻岸看沙鷗。
云水沉沉千里落,春潮平海戲風舟。
戀戀眼波隨著這四句而涌動,董慧如櫻口樊素、音似念奴。她心愛的人啊,如今,就這座城里。
她含情凝思,恍惚間只覺書上墨字鮮活跳躍,不知不覺已化為細細春雨,空濛靜落。
沙、沙、沙、沙,雨作樂音,夢回那年……
“姐心。”羅衣舉著繡帕護著自己主子一路疾行,細密的雨絲落董慧如蒼白的臉上,輕滑地落入她的頸脖。
她,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是當朝左相的第三女。她的母親是相爺的元配夫人,怎奈體弱多病,去年冬末便香消玉殞。自母親去后,家中的二娘便作威作福,處處給她這個嫡女使柈子,硬生生將她的親事搶給了大姐和二姐。親情涼淡,莫過于此。
九歲的她,成了左相府里可有可無的人。又因為她性格冷清且膚白如雪,所以被家人視為陰寒難近的幽靈。年后,外祖思念亡女,又憐她年幼,這才將她接到江東住。
怎知這東南天氣變就變,出門時還春光無限,轉眼間便煙雨朧朧。
“姐,來擦擦!笔龤q的羅衣從懷中掏出絲帕,剛要為董慧如擦拭。忽來一陣清風,勾走了她手中輕滑的絲絹。
“唉!”羅衣追出涼亭,卻眼睜睜看著那抹粉色飄入水洼,浸成了艷麗的胭脂色!昂!”羅衣惱怒地跺腳,暗恨自己無用。
“好了,羅衣。”的人兒嬌聲出口,“快進來吧!
“是……”的丫鬟垂頭喪氣。
四月里猶帶輕寒,涼涼的雨滑下董慧如長長的發,冷冷地鉆入她輕輕的衣。
“呃……欠……”她掩著薄薄的袖,皺起了秀氣的鼻。
半晌,她睜開朦朧的眼,入目的是一只修長白凈的手,以及掌間干凈樸素的帕。
她怔怔抬首,眼前這人好似一枝竹,宜煙宜雨又宜風。
“擦擦吧。”那雙清亮的眸子始終帶著暖意,讓她移不開眼,“欲暑還涼,易染恙,請接受下的好意!
她開不了口,不是不愿意,而是早以沉醉,沉醉清風。
而后發生了什么,她已記不清。不是不愿記,而是陷入情迷。模糊中,她接過、她垂首、她含笑不語,直到那一聲將她叫醒。
“元仲!”
恍恍地,她看著那枝“青竹”颯然一笑,轉身離去。那清俊的身影,消失于初夏的這場雨。
劈啪,她清晰地聽到心中某個角落發出的輕響。有什么打心尖鉆出,怯生生地抽出嫩嫩的芽。
而后,她打聽到了他的名,集到他親書的詩集,開始一筆一筆臨摹描畫。
而后,她好似雨后芙蓉,綻放出清麗容顏。
而后,她名動京都,成為父親引以為傲的女兒和待價而沽的貨物。
而后,她始終珍藏這份年少情動,拒絕了王親貴胄的熾熱追求。
而后,她等來了他出仕入朝,卻也等來了那無情的一紙詔書。
一滴墨,墜落,紙上濃開。一滴淚,滑落,墨中暈開。
她取出貼身而放的方帕,輕輕地掩住口鼻。用力氣深吸,想要將他的味道融進心底。
“元仲……元仲……”她貪戀地喚出他的字,嫩筍般的指劃過書上的墨跡。面對十二殿下的威逼,她尚能身而退,這一次她定能一圓心意。
思及此,嬌美的唇如花般綻放,勾出一抹艷麗的笑。她腮暈潮紅,羞娥凝綠,像極了煙雨四月的那副畫。
“羅衣!彼u蕩漾,顏韶容雅。
“什么事,姐!绷_衣飛針走線,嚅嚅應聲。
“明日陪我去上香。”
“好啊!绷_衣隨口低應。
“我想去見他。”董慧如那笑,情致兩饒,正是人面桃花。
“誰呀!
“元仲!彼p喃,情難自禁。
銀針偏斜,扎入羅衣的指尖,綻開一朵血花。
閨房里,燭火搖曳,一室寂靜。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屋外寒風凜烈,疾呼震天。
“掃把星,掃把星臨世了!”
一剪相思,人難眠。
幸與不幸,兩重天。
今夜,命運走向了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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