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的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命送掉。
“啊!王上饒命啊!”
青穹殿外慘叫連連,陰沉的殿內很是靜悄。與百官一樣,我手持笏板、跪倒地,抬眼只見前列的空位。那日張揚跋扈的“群架先鋒”魏老頭,如今已殿外獨自享受豐盛的“棍棒大餐”。
“孤自登基始,凡二十三年四月有余。天重二十三年丑月丙寅日,流星飛矢,天降重怒,燼毀華族之蔭。”
內侍長捧卷高唱,四下一片嗚咽。我翹首看去,允之俯那里,一如眾人面露凄凄。若不是我獲知真相,也定會被他唬住。這人發的陰晴不定、難以捉摸,昨夜自云上閣回來,便見他陰著臉坐我房中。
……
“終于舍得回來了?嗯~”晦暗的夜色中,只見那雙狹長的桃花眼虛虛合合,閃出近似於月照幽潭的寒光。
我站門外,靜靜地看著他,只覺該死的熟悉,這種詭異的感覺讓人不清道不明。
靜靜地對視,半晌,我耐不住出聲:“你怎么這?”
允之坐窗邊,璀璨的流星淡色窗布上留下一道道殘影,不時點亮他媚然的黑眸,好似兩點星火。
我慢慢晃入內室,將雙手浸溫熱的盆中,身體漸漸回暖。
“定侯~”黑暗中他突然出聲,驚的我心臟一顫。身后傳來悉悉的輕響,我顧不得擦手,匆匆回身。
他氣勢逼人地走來,俊美的臉龐始終覆著詭魅的陰影。待近了,才看清他唇角掛著一絲淺笑,淺的有幾分陰寒。這一次他并沒有像以往那樣貼上,而是五步之外站定。
“定侯來了吧。”這一聲帶著笑,輕如空氣,卻又重若巨石,壓的我難以喘息。
“你怎么知道?”其實我想問的是:還有什么為你不知?
“哼。”優美的唇線瞬間垂落,他悠悠走出暗影,隨意扎起的長發隨之飄動,剪出一抹深淵色,“因為剛才你笑得很丑。”
唉?我退回盆架邊,垂首細瞧。平靜水面照出那張許久不見的面龐,除了微腫的唇瓣,其他一如過往。指尖輕抹過唇,猶帶著清淡的藥香,細微的感覺讓我不禁輕揚唇角。蕩著漣漪的水面浮出熟悉的笑顏,公正客觀的,應該算是很能入眼的吧。
“很丑。”盆中映出允之惱恨的雙目。
我微微皺眉剛要開口,就只聽身后傳來語調緊繃的詢問:“卿卿,動心了?”
視線水面交匯、倒映,我輕輕而又重重地開口:“是。”
那雙眸子中似有墨浪翻滾,身后呼吸漸靜。我轉過身,入目的是兩道殺人無形的寒光。“唉,允之。”我輕嘆,“你何必如此……”
“殿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現窗下。
他并未應聲,臉上漸染抹青。
“殿下?”
窗外那聲猶帶微疑,而他依舊靜靜。
“允之。”我沉沉地看著他,淡淡開口,“我不瞞你、不唬你,其中的意思你該明白的,其實……”
未待我繼續,唇瓣便被點住。詫異地望去,驚見刻他唇瓣上的淺淺笑意,媚色下透著幾分凄凄。
這樣不行的……我抬手欲撥開他的長指,不想卻被他反手握住。
“殿下?”第三聲明顯焦急。
“嗯。”允之懶懶地推開窗,垂眸應聲,“吧。”
“事情辦妥了。”來人原是林成璧,他面色微暗,冷風一陣竟帶來了些許火味兒。
果然啊,什么天火,分明就是**。我偷脧向右側,暗自使勁想要掙脫他的抓握,卻被捏的緊,緊的我手骨生疼。
“陳監副呢?”允之漫不經心地出聲,眼睫下閃過殺意。
“已經壽終正寢。”
聞言,我急急瞪視而去,只聽耳邊響起似笑非笑的低語。
“陳壽生,欽天監監副也,半生沉醉星盤,月余前他推算出今日天降流星。”允之握住我的手,笑意深深,“卿卿這么聰明,應該明白了。”
是啊,明白了。我愣愣地看著他,原以為他會掐指神算,孰不知他是步步算計、精心布局,才有了很長很長的今宵。
“想要的,我從未失去。”他狹長的桃花目一掃往日迷離,迸出燦燦精光,“可知道為何?嗯~”他誘惑地傾身,攫住我的發絲,笑得很殘酷,“因為我從來不怕臟了這雙手啊,卿卿~”
那一刻,只覺寒意如蛇信纏縛身……
寒意,寒意猶身,耳邊傳來聲聲唱和將我從沉思中驚醒。
“……天譴于上而孤不悟,人怨于下而孤不知。孤上累于祖宗,下負于黎庶,唯罪己以昭天下,但削發以代孤首。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敬,使上仙鬼神傷民之命。凌準泣拜之!”
多深刻的反思,多動人的筆觸,多懇切的語辭,多寬闊的心胸……無數個多我的腦中凝成一句話:多狡猾的君王。
削發代首?連他老人家都自罰了,還有誰敢為魏幾晏求情?
罪一人?放眼瞧去,那日參與毆斗的官員哪一個不戰戰兢兢?
鬼神傷民?蓋棺定論此為天災,還有何人敢跳出來追究責任?
綜上所述只一句:華族宗譜燒便燒了,要恨恨自己,要怨怨天去!
待罪己詔后一字落音,卻不聞御座上發語,不見周圍有人敢偷覷。殿外只剩悶棍聲,卻再聽不見魏尚書的呻吟。
久久之后,期盼已久的沉聲終現,只一個字:“念。”
“神佑青空,天重恒昌……”內侍長細亮的嗓音再一次回蕩。
隨著一字一句的明晰,靜默的殿內終于有了響動。我前側的工部尚書雙拳緊握,身板僵硬。其實被調為戶部尚書不也挺好,油水可不少啊。只是聿寧該如何呢?升?還是降?
“……聿寧徙吏部尚書……”
調令一出,帛修院嘩然,數道目光直刺向元仲。
臺閣兩院四部中,以吏部為首。吏部尚書,古來被稱為天官,稱大宰,掌官吏任免、考課、升降、調動事宜。上世有句話的好,跟著組織部,提干邁大步。由此可見,這是怎樣一個肥缺,這是怎樣一個關鍵。
“哼!”我的身側不時傳來冷哼,連適才忿忿的原工部尚書也側首諷笑。左相這邊早對右相手下的吏部眼紅,如今肥缺易主,他們心中的痛快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吏部尚書談啟頌轉工部任尚書一職……”
“炮彈”一個接一個地砸下,這邊剛松氣,那頭又開始著急。亂啊,亂成一團。臺閣里平級調動,換崗的已不僅僅是尚書,還有侍郎、郎中、郎官……
“什么意思?”
“嘶~”
“沒罰咱們,只是徙職?”
“你明白么?”
“不明白……”
我垂下眼眸,過濾著紛紛低語,腦筋飛轉。只覺答案就前方,幾乎觸手可及。但是直至下了朝,被欽點到御書房候旨,我都還沒想明白。
殿外青石地顯出幾分白慘,第一次被招到偏殿不是因為自身受到重視,而是因為我那倒霉上司被打暈了難以聽命。是的,魏幾晏并沒有被罷官,也沒有調職,而是出人意料的蹲守原職。魏老頭被杖殘了還不夠,非要榨干他的后一滴油,死也要死禮部里。黑,王的心真黑。
默默為他哀悼,不經意地瞟見同時自書房走出的左右二相目光纏斗、冷笑浮唇。
見此情景,我恍然大悟。當兩相的座下再不是嫡系部隊,當兩派勢力互相滲入,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時,這些官精又將如何?
很簡單:互相拆臺。
四部里有多少齷齪骯臟的家底,有多少見不得人的把柄。狡猾的王上為大家準備了鍬鏟,就等著兩派奮力挖掘了。挖掘的結果才是王上想要的,那便是架空兩相、削弱華族。好一招隔岸觀火,好一招借刀殺人。就算容董二人明知如此,他們也難以結盟,畢竟御座只有一個啊。
帝王心,不可測。
“豐大人。”內侍我身側輕語,“王上喚大人進去。”
走入偏殿,龍涎香伴著融融暖意撲面而來,讓人平添了一絲懶意。我垂目而入,俯身拜禮:“臣豐云卿叩見王上。”
寬大的衣袖軟地上,緋色的地毯上綻出兩朵安靜的紫。與王會面,我是忐忑的,因為那一次賜字的經歷。
明黃色的鞋履再次出現,我清晰地感覺到泰山壓頂般的霸氣。
侍郎的銀紫終是抵不過君王的明黃,顯得有些蒼白。
“少初。”他沒有讓我平身,依舊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優勢。
我不愿示弱,平穩了聲音,輕輕應道:“臣。”
“昨晚豐愛卿真的醉了?”極其平緩的語調。
我倏地屏息,瞪目看地,牙關咬的緊緊。昨日云上閣裝醉都沒逃出他的法眼,云上閣一宴他的掌握。王想告訴我,亦或是告訴我身后的允之,他無處不。
管暖爐里燃著紅羅炭,殿內浮蕩的融融暖氣卻驅不走我心底的寒涼。
眼前繡紋精美的王袍幽幽垂下,慢慢遮住了那雙黃履,壓迫感逐近。王俯身,我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魏尚書怕是要缺職數月。”語音平平中似帶微揚,讓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義,“如此一來,豐愛卿可是要身兼二職了。”
丁!腦中警鈴大作。王上此次蓄意挑起華族內斗,其實是留有后招想要扶正寒族,而我卻是臺閣里唯一的寒族子弟。論資歷,我入朝月余,輪誰也輪不到我升為二品。只有代職尚書方能讓我名正言順地接手禮部,這不會是王上留下魏老頭的原因吧。
斂起心神,我輕言道:“能為王上分憂,此乃云卿之福。”
“嗯,倒有些官樣了。”
只覺一只大掌輕撫我的頭頂,不過卻不似賜字的威壓,這回倒給了我一種憐惜的感覺。
“豐愛卿,近禮部的公務很多啊。”他收回了手掌,開始我身邊跺步,“臘八的大婚,旦日的大朝議,春的易牙宴,還有。”他突然停下,聲音甚是輕柔,“還有三年一次的春闈。”
后一句才是重點吧,我閉了閉眼,謹言道:“兩位殿下的大婚尚書大人早就安排妥當,旦日大朝議按著祖制辦問題應該不大。春的易牙宴因要招待前來娶親的梁國柳氏,宮內王后娘娘應會安排,只有這春闈麻煩些。”
“喔?怎么麻煩了?”王的語氣甚好,飽含正中下懷的快意。
我閉上眼,氣不加喘地道:“春闈乃舉才大事,以往我朝分華寒二族分別加以科考,可如今華族宗譜毀,明春舊制難循。”
“確實很麻煩啊。”王上槌了槌手,幽幽嘆氣,“這下可如何是好。”
玩,您想玩到底是么?我咬了咬牙,量平心地開口:“只有因時制宜、加以改革,方能大程度地彌補損失。”我停了停,靜候王意。
他扔下三個字:“下去。”
“以往華族重考詩賦,而寒族偏考明經。蓋因華族子弟多愛風雅,而寒族子弟擅長苦讀。且華族多任上職,而寒族只可為下臣。”我頓了頓,繼續道,“宗譜既毀,如果兩族分考,只會出現偽造宗譜、假冒華族的混亂局面,與其這般不如兩族合考。”
“合考?”王上坐回案前,語調微疑,“你可知這會掀起多大波瀾?”
“不會。”我短暫出聲。
“不會?”他掩不住濃興,輕快地問道,“怎麼個不會?”
“長蔭院遭毀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違,此乃不會之一。”王意即為天意,壓倒華族的異議,關鍵看您老人家。今日您只亮了一招,就將禍水東引,這點事應該不難吧。我抬起頭,與之直直對視。
王上眉梢微動,隨意地揚了揚手:“繼續。”
“這場天火應讓華族士子心中有數,想要按舊制已是不行,如此只要制上偏向他們,華族的反對應會降低。”
王上交疊雙手,靠著椅背,懶懶睨視,眼中閃出異采:“那制,豐愛卿可有打算?”
我垂眸視地,假作不安地撓了撓頭,半晌沮喪開口:“下臣不才,具體的一時還想不出。”
伴君留三分,侍王傻三分。
如果此時我出打算,那不是擺明了告訴他:您的心思我事先都琢磨透了,您會這么著、那么著我的意料之中,早就等著您問我答了。試問有哪個君王喜歡被看成一個透明人?試問有哪個君王能接納一個猜透自己心思的臣子?
沒有,從來沒有。因此與君王角力,必要示弱,切記切記。
“也是,這倒急不得。”他慢慢一聲,似帶著幾分了然,又似揚著幾分輕松,“孤給你五日,五日后上詳議。”
“是,臣遵旨。”好像闖過了鬼門關,我終于松了口氣。
“愛卿平身吧。”
輕晃晃地站起,未待我直身,王上親和溫軟的聲音已經飄來:“愛卿可知定侯昨夜進城了?”
我剛要下意識地是,忽然瞥見左胸上的雙魚結,扎眼的艷紅喚醒了昏昏然的理智。我抬首瞠目,詫異應道:“定侯進城了?”
若稱是,那就離死期不遠了。背著王上與外侯接洽,可是逆反大罪。放松的時候軟軟一擊,恰是致命。我身上浮起一陣冷汗,臉上仍假作驚異。與王對話,真是來不得半點大意。
我誠惶誠恐地俯下:“下臣失職,請王上治罪。”
咚、咚、咚、咚……我暗數著心跳,喉間不停吞咽。
片刻之后,低沉的笑聲響起:“連魏幾晏都不曾知曉,你又何罪之有呢,起來吧。”
這一笑,笑得我頭皮發麻,我顫巍巍地謝恩,假作倉皇爬起。思考,真累。與王交鋒,不但得觀其色,還得揣其意,是累中之。
“定侯不比他人,豐愛卿可要好好招待,心禮侍。”
“是。”嗯,不用你,我也會心意。
“定侯是來過冬不愿大張旗鼓,你這幾日就陪著他四處走走。記住,一定要看好啊。”
我抬起頭,只見他別有深意地望來。瞬間心明,看好的意思怕是深吧。
“臣,遵旨。”
看好,當然要看好……
……
這,究竟是誰看好誰啊。
又來了,這次千萬不能逃,豐云卿別那么孬,勇敢地看回去!
我深吸一口氣,毅然決然地抬首,來吧!修…
卻見,一雙春泓,湛湛融融。
那眸光,從云到霧到雨露,后匯成潺湲清流。北風縱然凜冽,卻吹不皺他眼中的情意瀾瀾。
不行,要被溺死了。我眼簾一顫,能地回避。
唉,我承認我的確很孬。
昨夜之后,我和他之間像是有什么悄悄改變。很細微、很細微的變化,細微到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沒出息!”馬邊傳來暗斥。
我瞇眼回視,正對阿律不屑的眼光。“哼!”我心虛地重哼,“你懂什么?”
“定侯真俊啊!”
“啊!看過來了,他看過來了!”
耳畔不時飄來嘰嘰喳喳的聲音,我睨視四周,卻被無數道閃亮目光生生灼傷。這南溪街什么時候成女人街了?無數雙美目眨啊眨,看得我眼角抽筋。無數道眼睫搧啊搧,搧得北風大作。
“啊!姐,定侯瞧你!”
誰家的丫頭嗓門這么尖,尖的我很、不、爽。
翻眼瞟去,兩位少女輕移蓮步追馬而來。那姣好的行姿,如弱柳扶風,卻又緊跟不舍;那繁復的發髻,如靈蛇松盤,卻又迎風不亂。這顯然已達到專業水準,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此二人果非凡女!正當我暗嘆時,就見身穿藍襖的丫鬟一個狠力將她身后的佳人推出。那姐嬌羞地半掩容,撲閃的杏眼不時覷向我的身后。
嗯?定侯看過來了?
我冷哼著,只覺昨晚喝下去的那瓶酸醋開始胸口涌動。好啊,很好。嘴角浮起顫顫的笑,屏住呼吸驀地回首。
當!正中目標!
再一次差點溺斃,再一次很孬地竄逃。
什么啊!我躲開那雙春風情無限的鳳眸,狠狠怒瞪那個丫鬟。你是斜視還是散光?硬生生將直線看成了折線,害得我,害得我又嗆了兩口“春水”。
我白眼一翻,忽地掃見那位姐含羞扭身,精準無比地擲來一個不明物。我怔怔地偏首、舉目,只見冬陽遠,下一瞬正被飛來某物擋到。虛目凝視,原是一個香包,上面繡著兩只彩色的……鴨子。
嗯,以我十年苦練換來的明眸看來,確實是鴨子,真的是鴨子。
不出意料,此物還是沒能突破修遠的護體真氣,看著香囊飛去,我胸口的酸氣好似池塘中的氣泡,還沒浮出水面便啪地一聲消失。
今日真是天高云淡,惠風和暢。爽啊,真爽。
我優哉游哉地咧開嘴角,漫不經心地輕轉眼眸,對修遠淺淺一笑。不知怎地,他清明的眼透出幾分迷惘,又倏地收緊俊眸,厲厲環視。
唉?我隨之轉目,驚見阿律抱著踏雍不住撞頭。
“妖精,男女通殺的妖精。”人潮洶涌的街上,他的低低輕喃卻能清晰地傳入耳際。我這才發覺,原來四周早已死寂。
定格,眾人定格,詭異的讓我豎起汗毛。
“他……是誰?”那位姐指著我顫顫開口,燦爛的媚眼灼的我短暫失明。
“不…不知道。”
我好像聽到了咽口水聲,于是開始耳鳴。
“@!@¥^%≈”
“@!%≈×”
眼前只覺萬道金光,耳邊只聞巨浪滔滔。
忽地,面頰左側浮動微風,我雖暫時失明失聰,但想趁亂偷襲還真是自不量力!我果決伸指夾住飛來暗器,嗯?怎么軟軟的,湊近一聞還香香的。
“大人!不要啊!”
阿律的一聲慘叫,讓我霎時清明,暗器原是香包!誰?是誰膽敢當街謀害朝廷命官?
“他一定是豐大人!”
“賜字的那位?”
“沒錯!一笑清月華,只可能是他!”
“禮部侍郎啊……”
“不及弱冠已是從三品,且家中無妻無妾。”
一聲聲,皆是很聳人的語調。
“他收下了!”街邊樓上傳來興奮的尖叫。
我愣怔抬首,對著窗內少女晃了晃香包:“是你的?”
兩朵紅云飄上她的臉頰,女孩半垂美目,極含蓄地點了點頭。
“喏,還你,以后要心……”未待我將香包擲回,就只見頭頂下起了香囊雨,漫天飛舞著各式各樣的繡帕、穗子、袖子……
唉?袖子?我手忙腳亂地擋開各式飛行物,抽空瞄去,只見雜貨鋪的大媽正奮力撕扯另一只袖管。
什么啊!我哀嚎一聲,揮動兩臂,我擋我擋,我擋擋擋。
人民群眾的朵朵浪花中絕望地撲騰,迷茫地掙扎。眼見一個長圓巨物飛來,我咬牙合目揮出右拳,拼了!
手上并沒有如期而至的痛感,我猛地睜眼,只見修遠飄逸的長袖面前拂動,一個冬瓜橫尸馬下。
冬……瓜……
賣菜的阿婆,你不要用那么毛毛的眼神看著我。剛才,你是想砸死我吧,嗯?
“大人,心啊!”阿律的驚叫聲再起。
這一回是身后,我急急轉首,定睛一瞧。不是吧,飛來菜刀!
硬著頭皮,我接!
眼前景物忽變,感到腰身被牽扯,我整個人向前倒去,菜刀險險飛過。
“哈!”我慶幸地撫胸,笑笑仰望,“虧好有你啊,修遠……”
聲音未及扶遠,就被他截了唇畔。恍然地看著他雅韻天成的俊顏,癢癢地感到唇上如羽毛般的輕掃,我仿佛停止了心跳。
他鳳眸半垂,笑意縹緲,融融春水將我柔柔環繞。
“龍…龍……龍陽!”
頭上“暴雨”忽止,我終于重見天日。
“我們家大人是被逼的啊!”
“被逼的啊~”
“逼的啊~”
一聲、兩聲、三聲,阿律痛徹心肺的哀嚎街角回蕩……
猶記得一個名為“看殺衛玠”的成語,晉書?衛玠傳有云:“京師人士聞其姿容,觀者如堵。玠勞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時年二十七,時人謂玠被看殺。”
換到十六年前,我絕不會相信人會被看死,到如今親身經歷過我才明白,看死事砸死事大。若我功夫差點,下場怕是和阿律一樣吧。想到這,不禁向身后望去。
“看!看什么看!”阿律惡狠狠地遞來一個白眼,雙手頭上繼續奮戰。
我看著他插滿金簪玉釵的束發,暗嘆云都女子出手的精準與大方。
“這天寶閣的點心真不錯。”坐一邊的宋寶言嘖嘴贊道,“不比咱水月京喜善樓的手藝差。”
“哼,那是當然!”阿律拔下后一根珠釵,慢條斯理地攏了攏頭發,“云都是人才濟濟,沒有絕技傍身又豈能這里立足?”
“是啊,是啊。”宋寶言從善如流地應著,別有深意地笑開,露出幾顆白牙,“剛才街上那么擠,言行走還確實沒能立足吶。”
“你!”阿律忽地站起,須臾之后磨牙笑道,“人丟人現眼倒也罷了,倒是我家大人麻煩可大了!”他偏瞪向我身邊的修遠,“定侯殿下也不想想我家大人的身份,下嘴就下嘴,不是存心給我家大人添堵么?”
想到剛才輕羽般的一吻,我暗自撫了撫胸口,一點也不堵,只是暖烘烘的。心翼翼地瞥視身側,修遠很安靜地剝著栗子,面色如依。
“真是不知好人心啊。”宋寶言彈了彈指尖的碎屑,站起身向我打了個千,“姐,你可莫要聽信讒言,誤枉顧了我家少主的一番苦心啊。”
唉?苦心?我眨眼看向修遠,今日他穿著一身杏色長袍,清冷的臉上始終染著淺笑,真是春情無限啊。
不覺看癡了,整個人濃縮為一陣如鼓的心跳。
“若不是寧侯殿下保不住姐,我家少主何必自毀清譽、當街做戲、假冒龍陽、背負罵名,以求將姐納入羽翼?”
“我家殿下怎么就保不住姐?!”
“若真保得住,那怎么會有昨夜一事?”
“……”阿律沉默了一陣,方又開口,“定侯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等你們過完冬拍拍屁股走人,姐的死期也就到了!”
是啊,過了冬就該走了……我胸口空落落的,目光慢慢下移,心緒漸漸轉涼。
“云卿。”耳邊傳來輕緩的嘆息,仿佛一泉透明澄澈的山溪。他暖暖的指尖滑過我涼涼的耳廓,輕輕地綰起了我鬢間的發。“要走一塊走。”融融而不失堅定的幾個字讓我霎時回溫。
“好。”我望著春天般的他,漾笑道出了心底的話。
“原來是賴著不走。”身后飄來阿律陰陽怪氣的咕噥,我回頭怒瞪,卻見他正分門別類地收拾著剛才的“戰利品”。
“阿律。”我瞟了他一眼。
“嗯?”
我指了指他的懷里:“等會把這些東西送回去。”
“不送。”他回的果斷,“這些東西賣賣還值幾個錢。”
冷汗掛下,我耐著性子開口:“家里又不缺銀子。”
話音未落,就見他挑眉冷笑:“呵呵,不缺銀子?”
好可怕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向修遠偎去:“我有官俸,養家應是綽綽有余。”
“綽綽有余?好,今天咱們就來算比賬,看您這個官兒還余多少?”阿律露出白慘慘的牙,勾過一張方凳,啪地坐下,“我朝從三品月俸二十五兩,月谷四十斛。”
嗯嗯,四十斛,夠養一大家了,我自得地看向修遠。他唇線隱隱上揚,修長的手指優雅地翻動,片刻后將一顆完整的栗子放入我手邊的碟。
“另外還有冬至臘賜一百兩,絹帛二十匹,牛肉兩百斤、粳米一百五十斛,薪柴三車。”
沒想到當官這么好,吃穿包啊,我喜滋滋地想著。
“換成銀子,禮部侍郎大人通共的家底是五百一十六兩三錢。”
那三錢就不要了吧,湊個整湊個整。
“嗯哼!”阿律清了清嗓子,斜了我一眼,鄭重開口,“大人回都以來,共請了三回飯,加起來一共是一百零四兩五吊。”
怎么這么多!官場上的活動是少不了的,我才請了三次就花了五分之一的老,實是太奢侈了,以后能不請就不請,省著點花。
“上官司馬嫁女,王妃等級,大人送禮花了一百五十兩。原吏部尚書談大人喜得貴子,大人出了三十九兩的份子錢……”
“等等!”我急道,“一百五十兩?什么禮?”
阿律陰森森地靠近,聲音低低:“就是那尊送子觀音啊,不是大人親自挑的么?”
我不是好心么,翼王就盼著老來得子呢,那觀音娘娘是金子做的?怎么那么貴!
“白玉的,上等白玉。”阿律像會讀心似的搶先開口。
我無語了,顫顫地拿起一個栗子,急急啃著。
“武所蕭太尉家中老母八十大壽,份子錢八十八兩八錢……”
八錢也是錢啊,我食不知味地嚼著。
“……五十九兩……六十六兩……十七兩三吊……”
聲聲如刀,割得我肉痛。
“月兩侯大婚,禮金至少得這個數。”阿律比了比手指,殘忍地出聲,“一人一百兩。”
“咳、咳!”
我被噎住了,水,水……
一口暖茶下肚,感受著背上柔柔輕撫,我靠修遠的懷里,有氣無力地出聲:“吧,帳上還剩多少。”
阿律扒著手指,翻眼算著。不待他出聲,就見宋寶言撫額嘆息:“五吊三錢。”
我手腳冰涼,霎時無氣。
“不對!”阿律似乎嫌這打擊還不夠大,補充道,“昨天姐讓我給文書院的幾位大人送了些跌打藥,這錢您還沒還我呢,一共是五兩一錢。”他瀟灑地揮揮袖,“算了算了,那一錢我就不跟您計較了。”
太陽穴突突直跳,我切齒道:“下月發月錢時給你加上。”
“我的姐唉!”阿律兩手一拱,沖我施了個禮,“侍郎府里的家丁仆役是寧侯府里的下人,我還從沒拿過您的月錢。”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現也只有這空氣我能喘得起。
“不過我心好,這錢暫時不催著您還。到月末發官俸前,只要您省著點吃還是餓不死的。另外您那所五進大宅,是將軍偷偷給您置的。房契上是您的大名,所以姐不用擔心被趕出去。”
哥,還是你好啊。我捂著臉,就差流下兩行熱淚。
“可是年關一到,花錢也就如流入水,這可怎么是好喔。”
難道要我伸手向嫂嫂借錢?不行,太丟人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啊……”
我猛地抬頭,就見阿律捉黠一笑:“只要姐出去笑笑,金銀自然……”
一個硬殼飛過,剩下的半句陣亡他張大的嘴里,阿律夸張的嘴臉瞬間定格。
“修遠。”偏首的剎那,口中被塞進一個圓滾滾的栗子。我悄無聲息地看著他,舌頭正觸著他溫暖的指尖。大火從胸口一直燒到了頸間,又蔓延至額面,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冒出騰騰熱氣。
呀的一聲雅間的門被輕輕合上,某人扛著某石像消失無蹤。
我不安地轉眸,向后退了退,那修長的指滑出了口腔,卻停了唇角。
“那個,師兄他們怎么還不來。”我盯著他杏色的衣角,虛弱地笑道,“這次真是托修遠的福才能來這吃一次,不然憑我可憐的家底,是斷來不起這一菜一金的天寶閣呢。”
雖不抬眼,我也能猜到他的表情,因為那長指正很煽情地描畫我的唇線。這細細的觸碰,讓我很沒出息地滲出手汗。
“那個,我聽同僚過,天寶閣有名的是八大菜式,像是纖纖綠裹、離離朱實,光聽名字就很美味啊。”我目光游移著,聲音來虛。
“嗯,很美味。”他聲音暖的可口,好似軟軟綿糖。
終于有了回應,我長舒一口氣,笑笑抬眸:“待會兒等師兄他們來了,都點來嘗嘗吧。”
他瞳眸若春水,情思頃刻漫溢。
“我想先嘗。”他低低沉沉地笑開,將我勾進懷里。漸近的唇線淺淺飛揚,如絲般低穩悅的聲音輕撫我的唇際:“云卿,你逃不掉了。”
我心跳一滯,下意識想要后退。可這回卻好運不,他壓著我的后腦,于唇舌間糾纏。上當了,受騙了,什么融融春水,根就是灼灼夏火。雖然我很孬地想逃,可卻抵不過他炙烈的燃燒。這火焰燃的我癱了、融了、化了,卻依舊不肯放過,大有連灰都不給留的狠勁。
野火燒不,春風吹又生。
生了又生,生了又生,生到我徹底繳械,還繼續蔓延。
我壯烈的瞬間,熱粥般的腦中閃過一個恐怖的念想:難道這才是真正的修遠?
……
門被輕輕地推開,一陣冷風吹進雅房。
“睡了?”
啊,是師兄,我穩著呼吸繼續裝睡。
“唉?還不到春天卿卿就犯懶了?”
師姐,我犯春困的時候也比你勤快。
“滟兒你聲點,卿卿看起來很累,讓她睡會吧。”
大姐可真溫柔啊,可是即便我很累卻也睡不著,因為修遠他刻意騷擾。為什么每當我就要陷入夢鄉之際,他總能用很真摯的語氣嘆出一句很羞人的話語。
“這樣就累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又來了,又來了,語氣非但正經到令人發指,而且還輕到僅限于我一人聽見。熱浪再次席卷身,我開始擔心薄薄的假面能不能遮住臉上的紅潮。
“難道就放著她這么睡?再等下去,菜可都要冷了!”師姐輕快的腳步漸近,下一刻我的鼻子被涼涼的手指捏住。
“滟兒!”大姐急急輕呼。
奇怪的是,抱著我的修遠并沒有阻止。
再憋下去,裝睡的把戲就要穿幫了。我配合地張開嘴巴,一塊涼糯的軟糕順勢而入。
“嗯?”我抱著兩頰,瞬間跳起。好酸,好酸,酸的我臉都疼了。
“嘿嘿,卿卿的弱點啊,就是怕酸!”師姐拈了塊酸棗糕,很鬼地轉動美眸。
“你!你!”我義憤填膺地指著師姐,語不成調。嗚,酸的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顧及形象,我硬生生將那塊軟糕咽下,酸的胃疼。
“可惡!”我反手翻上,如靈蛇般纏上師姐的纖臂。
“師兄,救命啊!”師姐又想耍賴,我一步跨上頂住她的腳跟,動了動手指,精準無比地撓動她的癢筋。
“女俠,女俠。”她很諂媚地告饒,整個人成蝦球狀,“哈哈哈……我錯了,女俠饒命!絕代美女饒命啊!”
“好啊,你讓我絕代!沒有后代是吧!”我開足馬力,一陣猛撓,泄憤啊,狠狠地泄憤。
“好妹妹…哈哈哈……”師姐笑得癲狂,卻沒人上來拉架,“都捉奸………床了,后代估計不遠了,哈哈哈!”
后那聲笑決不是我癢癢出來的,因為剛聽到這聲調侃我就呆住了。轟!腦中煙花四射,眼前彩光閃耀。
“鳥,坐下!”師兄很有威嚴地開口,師姐不情不愿地噤聲。
我看著地,恍恍惚惚地被拽到桌邊,再被輕輕按下。
“好了,今日難得一聚,就不要姐妹相爭了。”師兄笑得溫溫,“來,開飯吧。”
師姐指著貼著師兄而坐的阿律,嬌喝道:“你,坐過去!”
“哼,先來后到,你不懂么?”阿律挑起蘭花指,向師兄拋了個媚眼,“豐哥哥,你還記得我么?”他突然變了女聲撒起嬌來,冷的我雞皮疙瘩直掉。
“你!你你!”師姐顫唇驚目,“你的聲音怎么那么像林可顏!”
阿律眼中閃過譏誚,他忽地站起,頂胯扭腰,妖嬈地撩動束發:“難為豐姐姐記得我這個風騷露骨的丫頭!”他重重吐字,抑制不住滿腔忿忿。師姐曾經這么過扮女裝的阿律,看來這舊怨積得很深啊,怪不得阿律這般鬧她。
我眨了眨眼,卻見碗中堆成了山。順著那雙忙碌的筷子一路望上,修遠細長的鳳眸里藏著月色,蕩漾著細碎清光。
“多吃點。”他低穩地耳語道,“我嘗過了,味道的確不錯。”
“卿卿,你身上怎么那么紅?”坐左側的大姐伸手碰了碰我的耳垂,“好燙啊。”
我默默地、控訴地看向那個罪魁禍首,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黑瞳中只映著兩個字:正派。
原來是我多心了,暗罵自己人,真是對不起這位君子。
“你究竟是男是女!”師姐柳眉微顫,表情很是崩潰,“你、你、你,不要碰我師兄啊。”
“要不是為了保護姐,人家哪里用得著女扮男裝嘛!”阿律猛地挺胸,看得我差點噎住,不愧是易容高手,真是學什么像什么。
“你!”師姐嬌顏微紅,磨牙聲清晰入耳,“死乞白賴的霸著我師兄,你知不知羞?”
阿律冷笑一聲,猛地坐下,他抱著師兄的手臂,脆聲應道:“就準你霸不準我霸?哼!我喜歡豐哥哥,才不怕羞。”
師兄并沒有撫開八爪魚似的阿律,相反卻笑得很柔很柔,柔的很蹊蹺。“鳥你就坐林姑娘邊上吧。”
“師兄!”師姐薄怒道,“你叫她讓開啦!”
“讓開?”師兄深深地望著師姐,淡瞳抹過異采,“鳥為什么叫喜歡我的姑娘讓開呢?”
我興奮地瞪大眼睛,出手了,頭狼出手了。忍了十幾年,師兄終于忍不住了!
一桌悄然,連挑起事端的阿律也傻了眼。
“因為……因為……”師姐憋紅了臉,虛軟地開口,“因為鳥不喜歡。”
“喔?”師兄漫不經心地夾起一塊腰花,師姐殷切的注視下,輕輕地放入阿律的食碗,“可是,我喜歡啊。”
師姐明媚的眼眸倏地黯淡,她茫然地坐下,怔怔地盯著眼前的空碗,像極了被主人遺棄的狗。
“滟兒。”大姐狠狠地瞪了阿律一眼,“其實他是……”
“夢兒。”師兄截口道,“吃菜。”
“表哥,不清楚嗎?滟兒她還,她不明白啊。”
“人總要長大的。”師兄淡淡地睨向大姐,“她不能糊涂一輩子,這對清醒的人不公平。”
大姐欲言又止,掙扎了片刻還是沒。其實師兄是對的,師姐是個拒絕長大的孩子,她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師兄的愛,卻又一次又一次地放手逃開,該是她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我極力無視師姐微抖的雙肩,食不知味地吃著碗里的美食。
抽吸,嚅囁,咽咽。
一聲聲刺得我心酸,終是狠不下心。我深吸一口氣,張口欲言,卻見一塊胖蘿卜飛入碗中,映入眼簾的是師兄苦澀的目光。
唉,又怎能對師兄殘忍呢?
暗嘆一聲,我垂下視線,悲痛地看向碗里。蘿卜,我討厭吃蘿卜,可是這回不得不吃,不得不向師兄表忠心啊。威脅,這絕對是頭狼**裸的威脅。
捏著鼻子,地咬了口,嗯……好難吃。我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從容就義,就感手腕被緊緊攫住。筷子調轉,胖蘿卜落入了修遠的口中。他神態自然地品嘗著那塊“二口蘿卜”,仿若正吃著什么美味。
未待燎原火勢再次燃身,就只見師姐一抹眼簾,摔門而出。
“師姐!”我起身追出雅間,只聞身后一聲幽幽的嘆息。
“這藥下重了么……”
天色暗了下來,酒樓里華燈初放。師姐掩面疾行,廊下的燈火載不動她影中的哀痛。
“唉!”“什么人啊!”“哪兒來的丫頭?!”所經之處人仰馬翻、怨聲載道。
“師姐。”轉角處我終于攔下了她。
她偏過頭,微亂的長發遮住了半邊臉頰。
“你哭了。”我伸出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淚,卻被她快速躲過。
“沒,我沒哭。”師姐的聲音啞啞的,一聽就是逞強,“不過是幾滴水罷了。”她粗魯地擦著眼角,卻拭不漫溢的淚花,“該死,該死,不要再流了!停下來,停下來!”
“師姐。”我將她死死地摟懷里,她先是掙扎著,而后漸漸軟了下來。
“嗚……”耳邊傳來壓抑的嗚咽,肩頭感到她震顫的抽泣,我輕輕地撫著她的發。
“師姐,你為什么哭?”
“呃……”她打了一個嗝,沒好氣地道,“少來,你會不知道?”
我攫住她的一束秀發,輕輕慢慢地開口:“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
師姐猛地將我推開,嘟起嬌唇:“誰我不知道!”
斜陽冷照,淺淡的微光掛她的眉梢。我依欄桿上,靜靜地看著她。將她看羞了、惱了、躁了,也不曾收回目光。
師姐習慣性地咬起食指,眼珠四下亂瞟:“你現是男人打扮,怎么能這樣看一個姑娘家。你瞧你瞧,樓下的二偷看咱們呢。”她伸手大叫,試圖轉移目標。
樓下閃過一個衣角,“他聽不到的。”我不急不慢地理了理束冠,“一開始我就查覺到有人,倒是師姐耳力退步了許多。”緊緊地盯著她,逼問道,“你可知為何?”
她雖與我對視,眼珠子卻顫個不停:“鳥重傷初愈,這也是情有可原么。”
“來,師姐能病愈,師兄是功不可沒啊。他為了你深入虎穴,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尋藥。打兒,師兄就疼你呢。”
“哼!他哪里疼我?”師姐眼眶又紅了起來,“若疼我,怎么會護著那個姓林的丫頭?”
酸氣濃成這樣,某呆頭鵝還不自知。怪不得師兄下狠手,要再由著她,忘山頭狼可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我迎著夕陽,長吁短嘆道:“唉,這大概就是重色輕妹吧。”
“唉?”她怔怔望來,一臉無辜,“重色輕妹?”
“嗯。”我重重頷首,“就像柳大哥那樣,有了紅顏知己就把咱們拋到身后啊,以前你不是他沒節操,重色輕友么?”
“像鶴子一樣?”彎彎柳眉顫著顫著,秀氣的眉頭漸漸近了,“不準!”她嗔怒道。
“不準?”我打趣地看著她,“為何柳大哥可以,而師兄卻不行呢?”我放緩了語調,諄諄善誘著。
“因為……”她急喘著,腮面淺暈,“因為……”聲如細蚊,似有似無地飄散寒冽的北風里。
“大人!”樓下傳來一聲急喚,驚起枝頭瑟縮的麻雀。
我看著漸漸飛遠的黑點,靜候師姐的覺醒。
“大人!”那聲音伴隨著凌亂的腳步,由遠及近,“大人當真記不得我家姐了?”
原來不是酒家女啊,我懶懶地想著。
“這位姑娘,你認錯人了。”
我猛地正直身形,這是……
“聿寧,字元仲,江東涪陵人士,今年二十有五,原配早歿,留下一子一女。”另一道女聲響起,清泠的熟悉,“任吏部尚書大人,奴婢可有錯?”
奴婢二字自她口里出,顯得分外刺耳,這人是?
我好奇地探身望去,飄蕩的風燈擋住了我的視線,被拉長的三道人影交錯地面,隱隱可見是一男二女。
“是我沒錯。”元仲嘆了口氣,“不過下入京僅數月,還未曾見過哪位千金。”
“姐與大人不是云都相識的。”右邊的影子微微晃動,這聲音有幾分討好的味道,“八年前涪陵,啊!是四月天,還下著雨。”
半晌無聲,師姐也靠過來偷覷。
“對不起,下……”
不待元仲完,清泠的女聲顫顫響起:“落情湖畔,藏心亭。”
“對不起,下記……”
“那時!”再一次打斷,女聲陡然尖銳起來,“那時我……”她頓了頓,語調頗為急切,“那時我家姐才九歲,你還送給她一塊帕子。”
“帕子?”元仲沉沉應道。
暮色像洗筆的池水,暈開了深深淺淺的墨色。地上的影子也愈發清晰起來,右邊的女子抬起纖細的腕,極心地遞去一物。
“這確實是下的貼身之物。”
“大人記起來了?記起我家姐了?”另一人興奮地開口。
“不記得。”元仲很果斷地作答,“下完沒有印象。”
“怎么會?”先前那人不可置信地低叫,而那清泠的女聲卻沒再響起。
“請二位姑娘轉告你家姐,就聿寧很抱歉。”地上的影子微微頷首,“下還要赴宴,就先告辭了。”完,他轉身便走。
“江東聿寧,名士無雙。王上求才若渴,于天重十九年、二十年、二十一年派人力邀他出仕,皆被拒絕,何也?”
清清亮亮的一聲,震的遠去的元仲停下腳步。
“質清如水,豈可與濁水同流?”動情而又激蕩的語調夜幕下回蕩,“誤入朝堂,非先生所愿,不是么?”
元仲并沒有回應,只是稍稍偏身。他站樓下的廊角,露出半張臉,嘴角帶著不經意的微笑。
那女子像是受到了鼓勵,切切再言:“這些都是我…我家姐告訴奴婢的,她念過先生的詩集,讀過先生的書冊,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她了解你,……”她啞啞地輕喟,“……喜歡你。”
“有一個人,她可能沒讀過我的詩集,沒看過我的書冊。”元仲一步一步向那兩人走近,“但她卻知道我的真意,一語解開了我的心結,這個人不是你家姐。”
“她是男是女?”女聲不再清泠,染上了幾分怒意。
元仲的笑聲有些慘慘:“我也不知道。”
“那你?”
“我對她一見鐘情。”
這一句,劃破了寧靜的夜,撞擊著我的心。
元仲,你要的,我給不起……
“這帕子。”
“這帕子是我的!”破碎的聲音,凄凄入耳,“是我的。”
“那,下告辭了。”他揮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殘酷的背影。
廊下,風燈似枯葉,被朔風一陣陣地吹起。
“姐。”一聲嘆息,卻無回應。
“姐。”再喚,依舊。
“唉,忘了也好。忘了,您才能安心出閣。”
我眼簾微顫,屏住呼吸。
“一見……鐘情……”
“姐?”
“一見鐘情……”搖曳的燈光下,右邊的影子有些模糊,“還不知男女……”
“姐?”
“呵呵……”笑聲凄涼,“原來落情湖畔落情的只有我,藏心亭里藏心的卻是他。”
纖細的身影緩緩、緩緩前移。
“一見鐘情……”笑中帶著哭音,“卻不是兩情相悅。”
“姐……”
冽風帶著哨,打著旋,將搖搖欲墜的風燈卷下,那道儷影終入眼簾。
臘月初八,慧娘花嫁。
“羅衣。”
“姐。”
“天,黑了。”
“是啊,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發現了。”
“嗯。”她笑得很輕很淡,“不如歸去。”
燈火漸熄,只留下一個黯淡的皮囊沙礫中游蕩。
“喜歡么?”身側傳來師姐若有所思的低語,“卿卿,什么是喜歡?”
我背靠廊柱,偏首看向夜空:“就是不可分享的心境,就是自私的感情。”即便傷了他人,也難以放棄。
“不可…分享……”
憑欄望月,心兒也有了陰晴圓缺。
魄一彎似銀鉤,下弦蛾眉上西樓。
十五玉輪傾萬里,夜心初破月含羞。
“卿卿,我明白了。”
一掃迷茫,師姐的聲音清清亮亮。
“就算師兄重色輕妹,那個色也只能是我!”
無心水逐多情柳,竹馬弄梅好女逑。
一段情,如流星,滑落天際。
另一段,則如月,冉冉升起。
×××××××××××××××××××××××××××××××××××××××花絮:都是俗人
“回來了么。”
空蕩蕩的房里突然飄來一句話,驚的六幺一個機靈。他抹了抹嘴角掛出的唾液,含混不清地答道:“回主子的話,還沒。”
不是他太聰明能夠聽懂主子沒頭沒腦的問話,而是這一句今晚聽的太多了。
那女人……凌翼然不禁捏緊了手中的筆,分明不是公事公辦,而是假公濟私。
“啪。”
狼毫應聲而斷,六幺揉了揉眼睛再看去,身體止不住地哆嗦。從沒見過主子這么、這么、這么直白的表情,直白的他好害怕。阿彌陀佛,神仙菩薩快點讓主子正常點吧。自從那位姐回來后,浮主子臉上的神秘面紗就不時散去,露出這種淺顯易懂到傻兒都懂的神情。六幺他膽兒瘦,不想明白也不敢明白啊,明白的人早死,這是內侍口口相傳的不變真理啊
“你抖什么?”凌翼然從筆架上取下另一只狼毫,瞟了一眼瑟縮不已的六幺。他心不焉地持筆掭著墨,黑眸半垂,似凝閱案上的書信。
六幺極心、極心地偷窺,卻見微黃的宣紙上空白一片。
主子、主子不會發呆吧……
“六幺。”
“主子。”六幺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直視九殿下的墨瞳。因為每當被主子那樣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總會產生被看穿、看透的恐怖幻覺。
“吃一頓飯要多久?”
唉?六幺詫異地抬首。
“天都黑了。”冒著酸味的嘆息,濃烈的嗆鼻。
要不是他今晚一直陪殿下的身邊,他恐怕要懷疑眼前這人是易容假冒。那個玩轉天下、睥睨紅塵的主子,怎么可能露出這么凡夫俗子的表情?俗的活像看到老婆爬墻的綠帽相公。
呸呸呸,他亂想什么呢。
“主子不用擔心。”六幺陪笑安慰道。
安慰啊,多偉大的詞,他從沒想過還有安慰主子的一天。
思及此,他抖擻了精神,輕聲繼續:“這次有朱雀大人陪著,姐就算晚歸也定然無事。”
“哼。”凌翼然不爽地冷哼。
無事?就憑朱雀的花拳繡腿,別打不過姓夜的宵,就算對上卿卿他也鐵定輸陣。昨夜她遲遲而歸,臉上帶著明媚灼目的笑。笑的他心頭乍緊,笑的他霎時清明,這姑娘動了春心。
啪地一聲,又一支毛筆陣亡。
可惡,若當初他布局再周密些,若老天多眷顧些,她又豈會一別十年,又豈會認識其他男子,又豈會練就一身武藝讓他看得著碰不到,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著他的心啊。天知道為了近身聞聞她的味兒,他總要挖空心思、趁虛而入,而后又要擔心被她打倒地失了面子。每想至此,他都悔得幾欲嘔血。
唉,他錯過了武功精進的佳時機。
凌翼然暗嘆一聲,合上俊眸,以免滿腔忿恨傾瀉而出。
“其實主子不必擔心,姐為人謹慎,不會胡來的。”
“喔?”凌翼然漫不經心地應著。
六幺偷瞧主子的神情,轉了轉靈活的大眼:“的從未見過這么特別的官家千金。”
“官家千金?”凌翼然嘴角漾出一絲笑,帶著幾分寵溺的味道,“是很特別啊~”
心情好了吧,六幺暗贊自個兒,再接再厲地贊道:“姐的樣貌雖不及書上所的那種天仙美女。”他瞥見主子微蹙的眉頭,急急轉口,“卻是讓人見之心動的清美容顏,見了姐,六幺才算明白什么是一笑傾城。”
完了完了,主子的表情發不善,這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可是,他有錯什么么?
六幺偷偷抹了抹額上的冷汗,硬著頭皮繼續:“其實姐特別的就是腦子。”
凌翼然挑了挑形狀優美的遠山眉,頗具興味地出聲:“腦子?”
“不對不對,是智慧。”六幺察言觀色,字斟句酌地道,“不論是戰場上,還是朝堂上,姐都能應付的很好,真是巾幗不讓須眉,著實一個敏慧佳人。”
輕輕淺淺的笑像漣漪,一圈一圈地漾著,慢慢地散開。凌翼然睜開桃花目,俊顏帶著隱柔的美感:“傻子。”
“啊?”六幺丈二了,誰?
凌翼然重浮起迷霧般的神情,他撫了撫微卷的信紙,心情極好地下筆疾書。
他的卿卿是一個傻姑娘啊,十年前她單純的想要與一個陌生人交友,十年后她單純的以為可以保自己的家人。就像是一個住著草棚的瓜農,不眠不休地想要護住每一個西瓜。可是即便他能防住人賊,卻擋不住蟲災。若一個瓜從內里爛了、病了,她又能怎樣?又會怎樣?就算他知道,他也絕不會告訴她,告訴了她就只有一個結果。這傻姑娘寧愿賠了自己的命,也不會任由蟲災繼續啊。
不能,不可,就讓那個瓜慢慢地爛掉吧,他只想留住那個傻姑娘。
可,怎么留呢?
筆尖一滯,紙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
昨夜是他太急了,竟然出言威嚇她。硬的不吃只能來軟的了,只能欺她的傻了。
凌翼然俊美的臉龐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難以查覺的惱意,他有些急躁地揉起紙團,再掭了掭毛筆。
唉,比起大鬧海疆的雷厲風,卿卿才難纏啊。那海賊他只消一封信就能平定,而這個傻姑娘卻讓他舍不得下手、不忍心傷害啊。這樣看來,傻的不是她,而是……
他自嘲地笑笑,繼續那封關鍵的破敵之信。
半晌,宛轉的聲音再次響起:“六幺。”
“主子。”
以凌翼然的聰明,一心二用綽綽有余。他一邊揮毫寫下誘敵之計,一邊懶懶地閑聊:“侍郎府隔壁很熱鬧啊。”
“是。”六幺輕聲應著,乖巧地研著磨,“住姐西面的樂川郡公今日遷宅。”
“遷宅?”
“是,據有人出了天價求宅,樂川公被金子閃了眼,生怕那傻子反悔,正迫不及待地挪房子呢。”
“啪!”第三支狼毫陣亡,墨點濺六幺的臉上,襯出他呆愣的神情。
“主……主子……”
“去。”陰冷無比的語調,凌翼然臉頰抹青,嘴角微抖,“去把侍郎府的西墻壘高。”
“啊?”六幺不明所以地搔臉,墨斑被抹大,“要壘多高?”
“高好。”
好高的聳入云霄!
……
“少主,展信悅。
哎呀,怎么可能不悅。老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如此興高采烈地離開水月京呢,您離開時笑的真叫春暖人間。當時二一語中的:今年是個暖冬。
這話的不錯,至少我的老寒腿沒怎么疼了。當然當然這是少主的功勞啊,少主給我配的草藥我都舍不得用,那里面飽含著少主對老宋的體恤,好感動,真的好感動。“
這幾行字墨是暈開的,似有點點淚痕,不過閱信人像是已經習慣某人過分充沛的情感,偏冷的俊顏依舊淡然。
“唉,也不知從何時起,我發現周圍人的眼神總是毛毛的。我走大街上,只覺被人偷窺。耳垂莫名其妙的發燙,明顯有人背后議論。而后我的桌案上時不時出現那種藥,哎呀,少主你明白的吧,就是男人不行才用的。一開始我以為只是送錯了地方,可后來那種藥來多,多的都可以開藥鋪了。
什么人都是!也不想想如果我老宋真的不行,怎么能蹦出兩個兒子?!這絕對是陰謀,陰謀抹黑我的形象。現我天不亮就蹲官所外,就等著抓住始作俑者。等我抓到了,哼哼,我就……“
夜景闌一目十行地掃過信紙,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抽出密密麻麻的六頁紙,直接跳到第七頁開始細讀。
“……不是我,少主啊有些時候不能太由著女人。”
修眉微挑,夜景闌鳳眸虛起,似有不快。
“這些話咱們爺兒們之間偷偷,你可千萬別告訴姐啊。老宋我看人向來精準,像老劉的老婆我當時就看出是個潑辣戶,老劉您知道不?就是……”
再翻一頁。
“……姐雖然闖過江湖,但出身世家,骨子里透著大家閨秀的嬌羞。姐這么美好的女子,追求者一定比蜜蜂還多。私下句露骨的話,沒有哪個男人是君子,當然少主肯定是君子。不對不對,少主是男人。我的意思是少主既是君子又是男人……”
又翻一頁。
“做人不能太老實,少主啊你就是太正經了,要換成是其他人,這孩子都能地上跑了……”
夜景闌輕哼一聲,目染不屑。
六個月,孩子都能下地跑了?看來那婦經宋叔還是沒有好好讀。
“這幾天我反復思考,唉,都是我的錯,都是老宋沒有考慮周啊。姐來水月京的時候,就該騙姐……不對不對,是哄著姐把婚事辦了,辦了才對得起我光榮獻身的四季蘭、富貴牡丹啊。”
水跡重現,看得夜景闌稍稍不悅,哄?騙?
“夜長夢多,只有吃到嘴里的才能放心,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啊!”
長指紙上輕撫,掛眉梢的不快漸漸消散。
“您和姐都是一路人,都是守禮、面薄、心高氣傲的孩子。但男女之事可不能顧面子、耍傲氣啊,再蹉跎下去,就怕老宋入土了你們還花前月下啊。少主,花前月下固然好,但絕對比不上被翻紅浪。
哎呀,不要怪老宋的庸俗,作為過來人我是透心明白。真的,不騙您。
嗯,要不,您試試,試過了就知道這話準沒錯。“
這幾句字跡微斜,仔細一看,筆畫隱隱有些不穩。
“少主,忍字頭上一把刀,傷心傷身,該不忍的時候可千萬不要忍啊。”
夜景闌靜靜地看著紙上的文字,眼中漾著細碎的月光。
今日街頭,她笑的很甜,像極了輕軟的綿糖,好讓他垂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嗜甜,喜歡到忍不住輕舔。
想到這,夜景闌薄薄的唇角畫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當然忍不住也決不能猴急地推倒,嗯,我是推倒也是一門藝術。為此老宋我厚顏請教了幾位情場浪子,特別為少主擬下了幾個妙招……”
他雙眸清明,快速掠過剩下的幾頁,看樣子并沒有上心。
“叩叩叩。”門響。
“少主,是我。”著推門而入。
宋二看著案前坐姿如松的少主,再看了看案上那疊厚厚信稿,暗嘆道:“不愧是家書,家書啊。”
夜景闌淡瞟一眼,起身走入臥房。
“啊,少主,宅子的事情辦妥了。”嘿嘿,他就么,銀子底下哪有不低頭的,陣前碉堡他算是給少主搶下了。
夜景闌輕輕頷首:“準備一架馬車。”
“馬車?”宋二詫異地出聲,少主可從來不用馬車啊。
“不要太大。”夜景闌散開束發,轉身的瞬間唇線隱隱上揚,“夠兩個人就好。”
“喔。”二長吁一聲,“明天我就去辦,少主早些歇息。”
他挪著步子細細琢磨。忽地撫額低笑。少主一定是吃醋了,今天姐笑的那么“驚心動魄”,少主一定是想用馬車把她藏起來啊。嘖嘖,想不到啊想不到,少主這么霸道。
任少主不動聲色,也逃不過他宋二的金睛火眼!
就宋寶言合上門的瞬間,一張紙自厚厚的家書上飄下。
“第三招,擅用馬車,車簾之后無須再忍……”
……
幾日后,天寶閣的伙房里。
“聽,眠州定侯和豐侍郎當街打啵了?”
“什么聽,老娘可是親眼看到的!”
“唉?孟大娘你看到的?”
“可不是,那天老娘去街口磨刀,回來的路上看到豐大人回頭那么一笑。”粗壯的婆娘用圍裙拭了拭手,“哎唷我的娘喂,笑的老娘當下就傻了,手中的刀不知不覺就飛了出去。”
“飛了出去?砍死人了?”幫傭的丫頭驚叫。
“蠢丫頭,要砍死了人老娘還能這跟你話么。”孟大娘點了點那姑娘的額頭,“結果定侯一把將豐侍郎拉了過來,然后……”
跑堂的剛走進廚房,就聽到女人們一片驚叫。
“啊!真的啊!”
“兩個大男人唉!”
“而且是兩個俊美的好郎君,唉……”
一片哀嘆中,只聽一女堅定道:“龍陽又如何,他們一定像戲文里的那樣兩情相悅!”
“呸!”跑堂的啐了一口,“還兩情相悅,二妞你傻了吧。”
“你才傻了!”
“我告訴你,豐侍郎絕對是被逼的。”跑堂的昂起下巴,篤定道。
“吹吧,吹吧,掄圓了吹。”
“吹?!”跑堂的吊起眼眉,蹭地竄到桌上,“老子是親眼看到的!”
“親眼看到?”八卦女抖擻了精神,期盼地仰視。
“是啊,那天晚上我去地字雅間送菜,結果看到豐侍郎和一個姑娘摟一起。那個姑娘哭得叫一個傷心喔,豐侍郎一臉溫柔地摸著她,她耳邊著悄悄話,一看就知道是一對情人兒啊。”
“那和定侯……”
“是被逼的吧。”
“棒打鴛鴦。”
“豐侍郎好可憐啊。”
三人成虎,沒幾天云都大的“老虎”出世了,百姓們眾口一詞為街頭龍陽做了注解:
眠州定侯覬覦豐侍郎美貌,不惜強取豪奪、棒打鴛鴦,意欲對豐侍郎行使不道德之事。而后青王助紂為虐,威逼豐侍郎出賣**,以換取兩地和平。
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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