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得極快，無滯停，只是宮門前速度稍稍放緩。沒有阻攔，沒有停車，甚至沒有查詢，就這樣呼嘯而過。
我愕然，昏暗的馬車內(nèi)微微抬眼瞥了一眼洛謙，洛謙處之泰然，黑眸平靜，并無不安之色。難道洛謙以前都是如此，進(jìn)出皇宮就如同逛自家院子般隨意。若他權(quán)傾朝野，可有些特殊待遇，但這樣也未免太過逾矩，將皇上置于何地？
忽地寒風(fēng)大起，吹動(dòng)車簾，波浪層層，長安冬日傍晚冷沉的光線就這樣森然地射進(jìn)馬車。接著這束光線，我向車窗外凝視而去，然后便看見了西華為華美，為恢宏，為高貴的宮殿，皇城中的大明宮含元殿。
雕龍刻鳳的白玉階梯扶搖直上青天，朱紅似血的大殿昂然立于高臺之上，卷曲如鉤的檐角刺破蒼穹。我震撼，震撼于那個(gè)絲毫不輸于世界上任何奇跡的龐然大物，直勾勾地盯著金碧輝煌的宮殿，忘記了冷冽寒風(fēng)刺痛著我的臉頰，忘記了一切，一切，只有那份華美魅惑。
車簾被一只白如玉的手壓住了，車廂之內(nèi)又恢復(fù)了一片昏暗。額頭上覆上了另一只溫暖的手，溫柔的嗓音響起：“風(fēng)大莫要著涼了。嗯，還好額頭沒有發(fā)燙。”
沒有思量，我脫口而出：“含元殿是不是華美異常？”
額頭的溫暖遽然消逝，車廂內(nèi)安靜如真空，靜得似乎連代表生命的輕柔呼吸聲也聽不見了。昏暗之中，瞧不清洛謙的臉，只能看見他的雙瞳變得幽深無底，摻和著一份凜冽。
心中一緊，深吸一口氣，略略定下心神，我緩然綻放一抹輕笑，道：“久聞含元殿居高而建，倚欄而立，極目眺望，可覽長安美景。只可惜我身為女子，無法登殿一覽風(fēng)景。”
洛謙將我冰冷的雙手包裹他溫暖干燥的大手之中，唇角勾起完美弧度，柔聲道：“不過是以訛傳訛，從含元殿俯視長安并無特殊之處。改日我?guī)闵象P山大覺寺，那里眺望長安，風(fēng)輕云淡，才是好之景。”
這時(shí)馬車緩滑而停。
洛謙輕拂了一下我額前碎發(fā)，握緊我的手，淡笑道：“翠微宮才是宮中美的，精致雅燃，下車吧。”
我亦淡然一笑，望著洛謙的背影，聲若細(xì)蚊：“那你可別自己迷戀上了含元殿的長安風(fēng)景，忘了帶我去驪山大覺寺。”
翠微宮的確雅致，沒有皇宮中處處的朱紅描金，飛龍翔鳳，而是以煙粉淡綠為主要色彩，以仲春百花綻放入畫，到處彰顯春天明媚之美。
剛隨洛謙跨過高檻，踏入翠微宮。百官就漸漸聚攏，雖然今日非正是宴會，眾人都身穿便服，但卻是禮儀周。一掃行禮眾人，我心中暗數(shù)，這群官員之中只識得六部尚書及幾位得力侍郎，其余的雖相府見過，偶爾有幾個(gè)面熟之人，卻是叫不上名字。
余光瞧著洛謙面含春風(fēng)，如沐微笑，一一打過招呼。我站一旁，亦保持笑容。
“老夫此恭祝洛相及夫人年安康了。”戶部尚書王大人自視身份，并未像其他官員般行大禮，只是口恭賀而已。王大人身后的王夫人及其女兒王姐也只是盈盈一拜。
洛謙與王大人寒暄著，其中夾雜著討論朝中事。我對此不感興趣，便淡笑著聽王夫人的嘮嘮叨叨。王夫人大概正處于年期，身子開始發(fā)福，深紅錦緞緊緊勒著她的滾圓腰身，擠出一圈圈肥肉。而王姐正值豆蔻年華，身姿纖細(xì)，膚如凝脂，嬌若嫩蕊。王姐似乎心不焉，時(shí)不時(shí)的用眼角余光瞟向大殿西側(cè)，然后臉上便染上一層紅暈。
我瞧著有趣，不像王姐那樣心翼翼地偷瞄，而是徑直轉(zhuǎn)頭望向大殿西側(cè)。
一群華衣錦服眾人，不過還是可以一眼瞧出讓王姐為之臉紅之人。那人一身白衫，眉飛入鬢，目若寒星，颯爽英姿，絕對是女兒家心中的好郎君。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側(cè)身回頭，笑開，我亦甜甜笑起。
尖銳的叫聲突然打住我的笑意：“皇上駕到。”
大殿中人立刻紛紛后退，空出一條大道，跪拜地，寂靜一片。
我亦跪人群之中，低著頭，不敢直視天顏。
沉重的腳步聲響徹翠微宮，我眼前明黃一閃，留下一股濃郁檀香，郁結(jié)空中。
“都平身吧。”聲音中汽不足，并不大，甚至還透著一絲虛弱，但卻隱隱地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今日乃是夜宴，眾愛卿不必拘謹(jǐn)，大家自隨意些。”
眾人高呼：“謝皇上恩典。”
這時(shí)我才趁謝恩之際抬頭瞧了一眼龍顏，西華的天子皇甫朔。他身穿金繡明黃九龍袍，頭戴純金東珠雙龍擎天冠，身直如劍，立于翠微大殿之上，俯視殿內(nèi)一切。再細(xì)看，皇甫朔的五官并不十分出眾，若不是九五至尊，混蕓蕓眾生之間，怕是無法一眼認(rèn)出的。他膚色極白，是混著青色的蒼白，甚至可以隱隱看見單薄皮膚下的青筋血脈。面容清矍，眼窩深陷，但眼珠卻是黑深如漆，像一丸黑水銀，褶褶閃光。可就是這個(gè)坐擁天下的驕傲男人，卻無風(fēng)華正茂時(shí)的風(fēng)發(fā)意氣，只有平靜，近乎無奈的平靜，還深埋著一股失落的憂郁。
恰時(shí)，一陣嬌俏張揚(yáng)的輕鈴笑聲自殿外傳來，未見其人已聞其聲，將殿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至門口。頃刻間，一抹婀娜白影已俏立于殿門，一個(gè)很美的女子，輕盈白紗描繪出她柔軟的身姿，千年無暇的雪白皮毛遮住她微露的凝脂肌膚。可這身素雅脫俗裝扮的女子卻有一張明艷至極的芙蓉面，長眉逶迤入鬢，眼角上揚(yáng)帶起盈水明眸，鼻若懸膽，紅艷豐唇。一把黑鴉鴉的長發(fā)斜壓右鬢，一根牡丹金步搖斜插入如云發(fā)鬢，娉婷移步，叮鈴作響，馥香四溢，當(dāng)真的風(fēng)情萬種。
就是這樣的女子，婀娜多姿地走到皇甫朔面前，嬌媚一笑，盈盈拜下，紅唇輕啟，聲如黃鶯婉轉(zhuǎn)：“皇上恕罪，臣妾?jiǎng)偛艁頃r(shí)見雪下得好，就不禁御花園中賞雪，卻不想碰見了真妃姐姐賞梅。故與姐姐結(jié)伴而行，途中笑不想耽誤了時(shí)辰。”
她是蘇婉，不似其名，是個(gè)婉約女子，而是個(gè)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明艷美人。她是剛生下九皇子的婉貴妃，是使六宮粉黛無顏色，集三千寵愛一身的寵妃。
是的，她有恃寵而驕的資，只有她才可以皇甫朔面前嬌笑著張揚(yáng)地步入殿內(nèi)。
“臣妾參見皇上。”清清淡淡的聲音，亦如她一貫清淡秀麗的臉。
“兒臣參見父皇。”不大的聲音，還帶著幾分孩子氣。
這時(shí)，人們的視線才從婉貴妃身上移開，方發(fā)現(xiàn)她身后還有一名身著白梅杏紅宮裝的清秀女子，和神色冷峻的少年與面容可愛的少兒。
皇甫朔對于蘇婉的逾矩出場并沒有慍怒，反而溫和一笑，淡然道：“免禮。”
“臣妾（兒臣）謝過皇上（父皇）。”
“臣等參見婉貴妃，真貴妃，大皇子，五皇子。”
繁瑣禮儀結(jié)束后，我隨洛謙坐了左首第一張桌子，淡笑看著對面的那白衫男子。
從未想過他也如此適合穿白衫，溫和的白色削減了他原的桀驁粗獷，卻穿出了白色的少有英氣。少年時(shí)柔和的線條已經(jīng)徹底地從他臉上消失，余下的只有堅(jiān)硬的輪廓。他歷經(jīng)十年風(fēng)霜，長成一位成熟男人，沉穩(wěn)，強(qiáng)悍，知道了喜怒不行于色，知道了權(quán)勢陰謀設(shè)計(jì)，知道了太多，所以便不再是昔日那個(gè)純白如紙的少年，而我也只能從身著白衫的他，窺探很久以前的純真年代。
他舉杯一飲而，嫣紅的西州合歡釀順著薄唇，淌過光滑的下巴，滴如雪白衣上，霎時(shí)燦若鮮花。他似頑皮的眨了眨如星亮眸，舉袖一抹唇角殘留的合歡釀，而后勾起彎彎嘴角。我恍惚間又似滿目金黃，回到了江南的翠竹林中。
我亦眨眨眼，開心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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