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入暮。

    城南周溪坊，坊口。

    坊口的一家茶棚里，聚坐著十幾二十個皂衣帽翅兒的衙差，約莫坐了有三四桌人。桌上放著鎖鏈，水火棍等家伙什兒。

    而居中一桌坐著的正是這幫衙差的頭兒，三班衙役中捕班快手的捕頭——宋根海。

    宋根海年約三十許，濃眉大眼寬額頭，大馬金刀地居中坐著，桌上擺放著一把七寸長的牛皮鞘橫刀，煞是威風(fēng)。宋根海極為愛惜這把橫刀，平日里除了睡覺之外，基上是刀不離身。

    因為這把橫刀不僅是他們捕班唯一的一把刀，還是他捕頭的身份象征。再看捕班其他衙差，不是隨身配著水火棍，就是鐵鏈鐵尺等尋常衙役的武器。

    他的桌上有個爐，爐上溫著一壺酒。其他捕快們都是喝著茶湯，而身為捕頭的他，必須不一樣，必須喝上兩口過過癮。

    宋根海平生有兩大愛好，一個是不管當(dāng)值不當(dāng)值都要喝上兩口酒，一個便是邊喝著酒邊跟他的手底衙差們吹噓他這橫刀的來歷。

    在等著叔父宋溫來周溪坊的這么一會兒功夫，他已經(jīng)喝了一壺酒，溫酒入肚話匣子便嘩嘩打開了，再次高高舉起帶鞘橫刀，粗著嗓子自嗨道：“我告訴你們，某家這把橫刀跟壯班那群家伙手中的破刀可不一樣。別看壯班那群人又是長弓又是直刀的，但跟某家這把橫刀一比，那就是屁！”

    到這兒，宋根海又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美美地嘬了兩口，環(huán)視左右，問道：“你們知道某家這把橫刀的來歷嗎？”

    旁邊的衙差們都是宋根海的手下人，隔三差五聽宋根海提起這把橫刀的來頭，哪里會不清楚？別知根知底兒，就差耳朵聽出繭子來了。

    不過礙著這廝是他們的捕頭，無奈跟著他一唱一和罷了。

    只見其中一名精瘦的衙差非常及時地捧哏道：“宋捕頭，快點跟弟兄們，這把橫刀怎么來的？”

    “唔，那今天捕頭就讓你長長見識~”

    宋根海站起身來，舉著橫刀在手中耍了轉(zhuǎn)了一個花，一腳踩在一條長凳上喝道：“那是五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你家捕頭我還只是一個普通差人。記得當(dāng)時泉州府有一名重犯潛逃到了咱們清源縣。好家伙，那可不是普通重犯，而是極度兇殘，極度危險，身上背著二十條人命的殺人犯啊。這廝當(dāng)年在泉州城滅了人滿門，嘖嘖，當(dāng)時可是轟動整個泉州府地界兒��！”

    到這兒，宋根海咽了口吐沫，直接拎起溫著的酒壺往嘴里狠狠灌了三口，過足了酒癮才繼續(xù)道：“為了緝拿這個逃犯，泉州府衙出動了上百名公差和軍士來咱們清源縣，而且還是泉州刺史府的長史大人親自帶的隊。長史大人啊，那得是多大的官兒？便是咱們縣令大人見了，也得拱手稱上一身下官，懂不？”

    “莫非這逃犯到了咱們清源縣地界兒，最后卻被宋捕頭您活捉了個正著？”這時，一名歲數(shù)較的衙差實在不想再聽宋根海絮叨了，直接加快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喲呵~”宋根海眉毛一挑，豎起拇指沖那捧哏的衙差贊道，“你子竟然未卜先知啊，居然讓你猜到了結(jié)果！沒錯，別看泉州府出動了上百人，最后到了咱們清源地界兒，還得靠咱們這些地的這些公差�。∽詈�，某家在值夜巡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逃犯的蹤跡，暗里跟蹤之下，在一家客棧里赤手空拳和那兇殘的殺人犯大戰(zhàn)了三百回合，生擒了這賊廝！哼，狗日的殺人犯，居然敢潛逃咱們這兒，真是欺我清源無男兒呼？”

    最后，他又將手中橫刀威風(fēng)凜凜地一耍，轉(zhuǎn)了一個刀花，傲然道：“瞧見沒？這把橫刀就是長史大人念咱擒賊有功，特意賞賜給某家的！據(jù)這把橫刀可是淬火百煉鋼所造，哼，當(dāng)時長史大人對某家語重心長地道，根海啊，正所謂寶劍贈英雄，也只有你，才配得起這把百煉寶刀啊！”

    “哇~”

    一時間，在場所有衙差紛紛贊呼：“宋捕頭真英雄也！”

    “寶劍贈英雄，也只有咱們宋捕頭才能配得上這把寶刀��！”

    “整個清源縣，誰敢不對咱們宋捕頭豎起拇指，贊一聲好漢？”

    ……

    一通吹捧之余，有幾個面皮薄的衙差竟羞愧地低下頭，有些反胃地集體暗暗吐了一槽：“狗屁寶刀配英雄，狗屁赤手空拳生擒殺人犯，俺們跟了你幾年，就聽你吹了幾年……媽的，你這橫刀明明是那次泉州府衙差在撤離清源縣時，不慎遺留下來被你撿來的，好嗎？”

    不過礙著如今宋根海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懼著宋根海他叔宋溫是縣令大人最為心腹的戶曹吏，在場沒人點破罷了！

    宋根海這套吹噓之詞忽悠忽悠清源縣的老百姓，誆誆外地來的商客還行，至于這些知根知底兒的公門中人，那還真是人生如戲，靠演技。大家伙都是混口飯吃，聽聽就算了。

    “咳咳，根海，你擱這兒吹呢？”

    一聲陰沉的聲音霎時將宋根海從眾人夸捧中驚醒，只見身材矮瘦的宋溫在左右的相陪下走進(jìn)茶棚。

    “呀，叔父大人！”

    宋根海滿臉堆笑的一把抓起橫刀迎上前去，躬身道：“嘿嘿，叔父大人，侄兒已經(jīng)聚齊捕班十五名快手，就等著叔父大人的調(diào)遣了！”

    別看宋根海在這群衙差面前威風(fēng)的像頭大老虎，但到了宋溫面前，那絕對溫順如家貓。

    宋溫掃了一眼茶棚中的一眾衙差，也沒好臉色，唔了一聲，雙手負(fù)背轉(zhuǎn)身出了茶棚，道：“走吧，帶著你的人，隨官進(jìn)坊！”

    宋根海喏了一聲，大手一揮：“走，隨戶曹大人進(jìn)坊！”

    出了茶棚，宋根海不忘扭頭對茶棚掌柜吆喝道：“掌柜的，再去給某家沽上兩斤酒，慢火溫?zé)嶂�，某家辦完事兒便回來喝酒！”

    茶棚掌柜聽罷欲哭無淚，一臉苦逼道：“捕頭大人，剛才的酒錢和茶錢還沒結(jié)哩，再讓的去沽酒，店都快被你賒垮了！”

    “少啰嗦，捕頭會少了你的酒錢茶錢？”

    宋根海一雙銅鈴般的大眼一瞪，像頭大老虎似的喝道：“快去給某家打酒，某家一會兒辦完事兒回來看不到你溫好的酒，就拆了你家這破茶棚！放心，等某家發(fā)了月錢，一準(zhǔn)兒給你結(jié)清�！�

    茶棚掌柜不敢再拒，心里嘟囔道，上次你也這么的，可是硬生生拖了店三個月才結(jié)清啊。

    不情愿歸不情愿，掌柜的還是拎起了空壇子，去了斜對面的一家酒肆沽酒。

    ……

    ……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宋溫已經(jīng)帶著一眾捕班快手到了崔耕租住的院門口。

    此時酒坊還在重建，因為崔耕加了工錢，所以到了這個點兒，工匠們還在趕工干著活，就為了快些將酒坊建好。

    看著院里的苦力們搬來抬去，工匠們鋸木和泥，宋溫心道，這姓崔的子動作還挺快啊。不過嘛，嘿嘿，恐怕你這些都是無用功哦。

    當(dāng)即，他沖宋根海擺擺手，示意道：“根海，派人進(jìn)去讓院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來，官有話要！”

    宋根海聞言知意，立馬派了幾名得力的捕快進(jìn)去阻撓，不到片刻的功夫，院中干活的動靜便停了下來。

    宋溫見狀，得意地翹了翹嘴角，卻又?jǐn)[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道：“讓管事的出來見官！”

    字正腔圓，官威十足！

    不過這次宋根海還沒來得及派人進(jìn)去，崔耕便率眾第一時間出了院子。

    仿佛是早有預(yù)見宋溫會來似的，崔跟居然面帶微笑地拱手抱拳，迎道：“宋戶曹吏來得好快，崔某還估摸著你要過幾天才會來呢�！�

    宋溫先是一愣，繼而一副昂頭瞥眼的架勢，哼哼道：“崔二郎，見著官還不下跪？”

    下跪？

    跪你娘的腿兒！

    崔耕面色微變，膝蓋剛硬如鐵，不屑道：“宋戶曹這話從哪兒起？崔某一不是你宋府家奴，二又不是戴罪之身，哪里需要見官就拜？還有，我得給宋戶曹糾正一下，您可不是什么官啊，別亂自稱，你不過一戶曹吏罷了！朝官與吏可是涇渭分明，吏者雜流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宋戶曹如今不過是縣戶曹佐吏而已，而且雜流還未入品，您哪里來的勇氣敢自稱官啊？”

    “你……”

    宋溫瞬間面紅耳臊，仿佛被崔耕狠狠扇了一嘴巴子！

    崔耕半點都沒錯，官與吏根是兩碼事兒，從字面上理解，官者，長官也！吏者，辦事的胥吏罷了！官分九品，有了品銜，方可自稱官，朝廷命官，也叫入流。而胥吏是不入流的，沒品的，幫官員辦事的，所以嚴(yán)格意義上講，是不允許自稱官的。只不過如果不深究細(xì)敲的話，也沒人去較真兒罷了。

    現(xiàn)在宋溫被崔耕這么一較真兒，當(dāng)著眾多人的面，還真是有些抹不開臉皮來。

    不過好在他沒忘記今天來的目的，立馬換轉(zhuǎn)心情，用手一指院門上掛著的橫匾，喝道：“哼，老夫不跟你逞口舌之利！既然你這么熟知朝廷律例，那你知不知道未經(jīng)縣衙允許私設(shè)酒坊造酒者，輕者可罰沒你家資，重者可將你下牢獄？哼哼，崔二郎，你可知你已經(jīng)攤上大事兒了？”

    這就是宋溫真正殺手锏！

    這就是他自信可以拿到木蘭春酒秘方的倚仗。

    遍數(shù)唐宋元明清，再往上追溯二晉南北朝，糧食一向都是國家的基石。所以對于用糧食造酒來售賣，各個朝代都是有嚴(yán)格管控的。尤其是到了唐朝，因為唐人民風(fēng)彪悍，尚酒崇武之風(fēng)更盛，所以朝廷對酒坊的開設(shè)管控更加嚴(yán)格。每個酒坊每年用來造酒的酒曲都是有管控的。因此，未經(jīng)官府允許，是不能私自開設(shè)酒坊來浪費糧食造酒的。

    而宋溫這個戶曹吏，依仗著縣令胡澤義的信任，正好可以直接分管著這攤子事兒。

    如今崔耕敢掛起“崔氏酒坊”四個字，明他已經(jīng)在開設(shè)酒坊了，盡管還沒開始售賣，但要治他一個“公然藐視朝廷律例，未經(jīng)縣衙允準(zhǔn)私自開設(shè)酒坊”的罪名，絕對是師出有名，判之有律。

    至于輕治還是重判，只要辮子攥到了宋溫的手里，就是他了算了。

    見著崔耕遲遲沒有回話，宋溫齜牙一笑，走上前去附在崔耕耳邊低聲道：“跟我斗？嘿嘿，崔二郎，你還嫩著哩！我過，我有一百種有一千種讓你滾出清源縣的辦法！信不信，現(xiàn)在就讓人將你捉拿回去，讓胡縣令升堂判你個五年牢獄之災(zāi)？”

    這時，崔耕身邊的茂伯和初九已經(jīng)被宋溫的這一手給震住了，二娘神色亦是駭然，叫道：“姓宋的，你是不是幫著梅姬那賤人來故意整我們崔家的？”

    宋溫瞟了眼最近打扮發(fā)像鄉(xiāng)下婦人的二娘，半點都提不起興趣來，不過還是公然地回了句：“就是故意整治你們，又怎樣？不過嘛……”

    宋溫又低聲在崔耕耳邊道：“如果你識相的話，便將釀造木蘭春酒的秘方交出來，嘿嘿，我不僅不會治你的罪，還會給你一筆銀子讓你安然離開清源縣。孰輕孰重，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咦，你嘴巴好臭，好惡心，離我遠(yuǎn)點！”

    崔耕突然一把將俯身過來的宋溫推開，然后抬手指了指身后院門上高高懸掛著的橫匾，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道：“姓宋的，你如果眼神還好使的話，你就去看看這‘崔氏酒坊’四字出自誰之手！”

    “嗯？”

    宋溫被崔耕的突然舉動驚了一下，隨后看了眼宋根海，讓他去看看。

    宋根海幾步上前，仔細(xì)瞅了好幾眼，臉上有些不自然地回過來，道：“叔父，題字留款好…好像是縣…縣丞大人的名諱！”

    縣丞？

    董彥？

    宋溫這下有些沒底氣了，暗道，這崔二郎怎么還跟姓董的扯上干系了？

    這時，崔耕又從懷里掏出一份書函，展開遞了過去，道：“宋溫，誰我未經(jīng)縣衙允準(zhǔn)私開酒坊了？這是縣丞大人以清源縣縣丞的名義親自簽發(fā)的，允許我清源崔氏在周溪坊開坊造酒的文書�？h衙戶曹統(tǒng)領(lǐng)一縣商賈稅賦和征糧事宜，這沒錯。但你忘了，縣丞乃一縣之令的僚官，凡縣七曹諸事，皆歸縣丞統(tǒng)管。也就是，開設(shè)酒坊之事，縣丞大人也能作主啊！”

    宋溫此時面如豬肝色，氣得疾呼：“你，你居然去找了董…董彥？”

    “對了，忘了告訴你，縣丞大人今晚便會帶上我家的木蘭春酒啟程前往長安。”

    崔耕莞爾一笑，鄙夷地看著宋溫，笑道：“興許不出一個月，我們家的木蘭春酒便會被選上御用貢酒，而我們崔氏酒坊恐怕會成為清源縣，不，應(yīng)該是整個泉州府地界兒唯一一家御用貢酒坊。你還是哪里來哪里去吧，若是耽誤了我家酒坊重建，延誤了朝廷御用貢酒的產(chǎn)出，這個罪責(zé)不是你一個不入流的胥吏所能承擔(dān)得起的！”

    “什么？”

    “董彥要帶木蘭春酒進(jìn)京？”

    “御用貢酒？”

    宋溫眼前一黑，頓覺天昏地轉(zhuǎn)，崔耕的消息實在太勁爆了，險些讓他閉過氣去。

    不行，老夫必須將此事報知胡縣令，該死的董彥，居然，居然暗里和姓崔的串通一氣…讓老夫今天栽了這么大一跟頭！等著，崔二郎，還有董彥，此仇不報，我宋溫誓不為人！

    這時，宋根海見著宋溫久久不表態(tài)，又見天色漸晚，估摸著坊口茶棚燙的酒又要涼了，心里頗為著急，輕輕催促道：“叔父，這人，咱還抓不抓？”

    “抓？抓個屁！”

    宋溫自覺再無顏面繼續(xù)呆下去了，猛地一轉(zhuǎn)身快步離開，邊走邊罵：“還傻愣著干啥？還不帶上你的人趕緊滾？”

    “哦……”宋根海無辜地應(yīng)了一聲，很快便領(lǐng)著一眾衙差離開了崔氏酒坊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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