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衙大牢，并不是在縣衙的正南邊，而是在縣衙西側(cè)的最南邊。
天下所有衙門都一樣，講究的是左文右武，前朝后寢。進了縣衙正門，過了影壁墻，往西一拐，就是南衙大牢的正門。
清源縣的大牢，共有虎頭門一間，獄神祠一間，吏宿所一間，東號三間，西號四間，東南號二間，西南號一間，西北號一間，著實不。
一邊走著，宋根海一邊殷勤介紹道：“連同那些悍匪在內(nèi)，這里總共關(guān)押著五十六名人販，其中男犯五十四名，女犯兩名。咱們要挑士卒，只能從這五十四名男犯里挑。您可得趕緊了，聽過過些日子，這些人就會被轉(zhuǎn)到莆田去，那時候咱們可就插不上手啦。”
“啥？還有女犯？”崔耕微微一愣。
“那是當然，有男犯就得有女犯。難道婦人就不能作奸犯科了？”
話到這，宋根臉上多了一抹婬笑之色，訕笑道：“嘿嘿，大人莫不是擔心這些女子在里頭受了什么委屈？您放心，沒有的事。按咱們《大唐律》，男女必須分開羈押，這可是幾千年來從沒有過的德政。”
二人著話，已經(jīng)到了虎頭牢的門前。
門上畫了一個形似老虎的動物，只是額頭上沒有王字，嘴中有兩顆獠牙往外突出。
“虎頭牢”的名號，就是由此而來。
實際上這畫的不是老虎，而是神獸“狴犴”。傳聞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有一子狴犴，專門負責掌管刑獄。
宋根海搶先一步，把虎頭牢打開，又微微一躬身，把手放在了頂部的門框上，道：“這牢門不到六尺高，大人心碰頭哩。”
崔耕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子來細心，來會伺候人的。”
被表揚了一句，宋根海的骨頭都酥了，道：“大人滿意就好。您準許我跟在您身邊當扈從，那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對爹娘啥樣，我就對您啥樣。”
“……”
崔耕頓起一陣雞皮疙瘩，擺了下手：“行了，過猶不及，以后還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為好。”
宋根海連聲應是，不過看他那意思，很顯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
崔耕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道：“對了，虎頭牢不是專關(guān)死囚的嗎？你怎么把大水牛放這了？”
“唉，您是不知道啊，這家伙桀驁不遜，又力大無窮。關(guān)別的牢房，兄弟們真怕有什么閃失，也只能事急從權(quán)了。”
“原來如此。”
這時候，已經(jīng)到了虎頭牢的二門。
為了怕死囚獄，所有的虎頭牢都是雙墻雙門。更陰損的是，一個門往左開，一個門往右開。
死囚不知就里，往往開了一道門，到了第二道門的時候，憑經(jīng)驗就死也打不開了。
宋根海掏出鑰匙，把第二道門打開，頓時一陣鋪天蓋地地叫罵聲傳來。
“崔二郎，直娘賊！你個話不算話的貨。”
“你他娘的生娃沒雞兒！”
“老子就是做了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
聽著咆哮咒罵之聲，崔耕臉都綠了，尼瑪，這罵得也忒狠了。
宋根海的臉色驟然一變，話都不出利索了，道：“大……大人。也不知是哪個兄弟當值，忘了把他的嘴堵上了。這孫子竟敢大放厥詞，您等著，回頭我再讓南監(jiān)的弟兄用刑的時候給他加點料。”
滄啷~~
他把腰刀都抽出來了，躍躍欲試，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
“慢！別著急，咱們進去看看。”
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這個道理崔耕還是懂的，也不怎么生氣。
進了二門，眼前就是一排柵欄，把整間牢房分成了兩部分。
大水牛在柵欄里邊，脖子上帶著一個碩大的木枷，兩手高舉，有鎖鏈纏繞，釘在了墻上。
足下不僅帶了腳鐐，還被掛上了兩個碩大的石球。
大水牛一動，手腳的刑具“嘩楞楞”直響，那石球也不斷顫動，再加上大水牛披頭散發(fā)面目猙獰，觀其威勢，實在是可畏可怖。
初見大水牛這副樣子，崔耕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宋根海趕緊把他扶住，安慰道：“大人，別怕。您看見他那副大枷沒有，長寬都是六寸，徑直三寸，重四十八斤，就是咱們大唐刑部也沒有更重的枷具了。別他了，就是楚霸王項羽復生，也別想脫身。”
崔耕穩(wěn)了穩(wěn)心神，冷笑道：“你要是真有這么大的信心，至于給他腳下綁一個大石球？咱們大唐的刑具里有這玩意？”
“嘿嘿。”宋根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道：“話是那么，但這家伙太猛，我就是圖個心安。”
此時大水牛早已發(fā)現(xiàn)了崔耕的存在，罵的更大聲了，污言穢語層出不窮，把崔耕罵了個狗血淋頭。
“狗日的，敢罵長史大人？你他娘的找死！”
宋根海打開柵欄，隨手拿起一根鞭子，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
這點傷對大水牛不算什么，怒道：“打吧！打吧！你打的厲害，俺罵的就狠！姓崔的，臥槽……”
“行了！”崔耕揮了揮手，示意宋根海退下。
然后，緩和了一下口氣，道：“大水牛，咱們談談？”
“談什么？沒什么好談的。”大水牛碩大的腦袋高高昂起，不屑地道：“吃一塹長一智，你還想騙俺，沒門！”
崔耕苦笑道：“你總不能不講道理吧？我哪騙你了？”
“哼，別以為俺是個粗人，就啥都不懂。這虎頭牢是干啥的？專關(guān)死囚的地方。恐怕再過幾個月，我就要被開刀問斬了。當初你得好好的，只要投降，就放我一條生路，都成放屁了嗎？”
哎呦呵！
聽了這幾句話，崔耕真對大水牛有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吃一塹長一智”，可不是從一個大文盲嘴里能出來的，知道虎頭牢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更是一個比較偏門的知識。
這個大水牛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悍匪。
一種預感，涌上了崔耕的心頭，他溫言道：“大水牛，你讀過書？”
“呃……”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水牛，聽了這話，眼神竟然微微一縮，露出了幾分溫和。
隨即搖了搖頭，道：“你問這干啥？俺讀沒讀書，關(guān)你什么事？”
“那就是真讀過書了。”崔耕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兩步，緩緩道：“實不相瞞，把你關(guān)進虎頭牢，是兄弟們自作主張怕你逃跑，但絕沒有要你命的意思。”
“哼！俺不信你！”
“你……”
崔耕深吸了一口氣，道：“好吧，就算我真想殺你。臨死之前，能不能把名字告訴我？到時候我給你立塊碑。人生一世，總得留下點東西，證明你來過吧？”
“不必了，俺干了這一行，留了名字，徒讓祖宗蒙羞。”話到這里，這個鐵打的漢子，眼圈泛紅，兩滴晶瑩的淚珠在臉頰上閃現(xiàn)。
“除死無大事啊！”他嘆了一聲，又改了主意，輕聲道：“俺叫封常清，有了這個碑，我也就不怪你了，俺是罪有應得。”
“啥？封常清？你就是封常清？”崔耕忍不住驚呼出聲。
在那場荒唐大夢中，這個名字簡直是如雷貫耳。貞觀名將逐一辭世之后，有兩顆將星冉冉升起。
一個是高仙芝，另外一個就封常清了。
不過，在那場大夢中，似乎此人細高挑，跛足，斜眼，與眼前大水牛形象不符。
難道是同名同姓之人？
大水牛卻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大眼一瞪，道：“封常清怎么了？這個名字還值得冒充？”
崔耕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這家伙的眼睛還真有些斜。
他眼珠一轉(zhuǎn)，道：“咱好好聊聊你的過往，我也好給你寫碑文。”
“也沒啥好的。”大水牛嘆了口氣，道：“俺的老家是蒲州，從父母雙亡。外祖原是一名官。后來他犯了罪，被判充軍安西，俺也就跟著去了。你猜的沒錯，外祖父是教我讀書。”
崔耕問道：“那你為何又到了這里？”
“后來外祖父死了，俺生活無著，就來內(nèi)地討生活。當時年紀還，氣力也不足，沒人雇傭，一路乞討，不知怎么就到了泉州府。后來，俺餓的暈了過去，獨眼龍用一個饃把俺救了，俺就入了伙。”
這就錯不了了。
在那場荒唐大夢中，封常清就是蒲州人，后來因為外祖父到了安西。
他人生的前三十年，就是這么點記載。至于為何形貌不符？想必當土匪的日子不好過，腿受了傷落下殘疾，身材也大變樣了。
這回可真是撿到寶了，而且是難得的至寶！
封常清不僅是無雙名將，而且頗有文采，這要是抱上了他的粗腿，豈不就發(fā)達了？
呸！呸！呸！
就這廝現(xiàn)在的窘境，不是哥要報他的大腿，而是要他報老子的大腿！
大喜從天而降，崔耕激動的面容扭曲，把牙咬的咯咯直響。
封常清看得心里發(fā)麻，道：“怎么？莫非俺封家和你有仇？。”
“不，不，不，不是有仇，咱倆是有緣啊。”崔耕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剛才沒騙你，我跟就沒打算殺你。相反地，我要還抬舉你，以后你就跟我混吧。”
“你這人到底有沒有準譜？一會要殺，一會要放。”封常清連連搖頭，道：“俺再也不信你了。除非……除非……”
“怎么樣？”
“現(xiàn)在你就把我放了。”
崔耕心中暗想，把他放了倒是不難，不過，放了之后，他要走可怎么辦？
身材彪悍，力大無窮，有著以一當十的爆表戰(zhàn)斗力！這封常清簡直就是個人行自走大肉盾啊！
以后有他在身邊護衛(wèi)著自己周，那安系數(shù)絕對是陡升。
而且歷史上點評此人，文采斐然，兵法韜略無一不精，是武將中難得的文將！
如今這廝還沒發(fā)跡，還陰錯陽被自己生擒成了階下囚，這個時候不將他收為己用，簡直是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誒！有了！
崔耕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對著宋根海耳語了幾句。
“得嘞，我辦事，您放心。”
宋根海領(lǐng)命而去。
封常清眼珠亂轉(zhuǎn)，道：“你們到底耍什么花樣？”
“放心，是好事，只要宋捕頭回來了，我馬上就放了你。”
然后，崔耕氣定神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封常清聊著，封常清盡管心中煩亂不已，但表面上不動聲色，也在等著宋根海回來。
一直過了半個時辰，宋根海才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
此時，他的身上已經(jīng)煥然一新。頭戴銀盔锃明瓦亮，身披戰(zhàn)甲威風凜凜，紅色戰(zhàn)袍英姿颯爽，足下戰(zhàn)靴穩(wěn)穩(wěn)當當，端的稱得上是衣褷鮮明！
封常清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再也舍不得挪開分毫。
崔耕心中暗笑，在那場荒唐大夢中，依稀記得封常清有個令人琢磨不透的嗜好，就是喜好收藏明盔戰(zhàn)甲，尤其是威風凜凜的戎甲。
據(jù)傳，他后來流落到邊塞之后，就是為了能夠穿上邊軍將領(lǐng)的戎裝，才被高仙芝用激將之法收入帳下。
史上有收藏癖好的名將并不少見，這并非稀罕事兒。
有的名將喜歡收藏天下各地的名刀名劍，有的將領(lǐng)喜歡收藏天下間的美女，有的驍勇猛將就喜歡收藏天下各地的名駒戰(zhàn)馬。
而這封常清，竟然是喜歡收藏戰(zhàn)甲！
這收藏癖好，天下間也沒誰了！
如今，崔耕拿這勾他就范，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只聽崔耕淡淡地道：“我話算話，宋根海，你去把他的刑具打開，放了他吧。”
“大人，這家伙可危險。”
“沒關(guān)系，我信得過他。”
“可是……”
“嗯？”
崔耕臉一沉，宋根海不敢再討價還價了，心翼翼地解開了封常清身上的刑具。
封常清活動了活動身子，大嘴一咧，道：“行！姓崔的，你話算話，是條漢子。俺這就走了。”
“等等，咱們好了，你還要跟我混呢！”
封常清冷哼一聲，道：“那是你自自話，我可沒答應。”
他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崔耕心里一翻個兒，難道荒唐大夢里的這個事兒，我記差了？
完了！未來一顆璀璨的將星，就這么讓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白白溜走了……
封常清得了自由，宋根海即便手里有武器也不敢跟他放對，只是護在了崔耕的身前，道：“你……你別過來！”
眼看著，封常清的手已經(jīng)到摸到了牢門的把手，馬上就要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忽然，他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咧嘴一笑道：“崔大人這么守信用，俺也不著急走了。能不能告訴我，宋捕頭這身行頭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衙役嗎？”
昂？
崔耕那顆懸著的心這才算落了地。
他一使眼色，宋根海便自豪地介紹道：“告訴你，我家大人已經(jīng)是從七品的折沖都尉府長史了，我水漲船高，做了他的親隨。借身盔甲穿穿，有什么難的？”
“啊？這……”封常清眼珠亂轉(zhuǎn)，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崔耕的面前，道：“您剛才抬舉俺，那話還算不算數(shù)啊？”
“當然算數(shù)了。”
“那就好，俺可以答應效忠大人。不過，您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宋根海怒道：“你一個賊坯子，也配提條件？”
崔耕卻眼珠一轉(zhuǎn)，道：“讓他。”
封常清道：“只要您答應讓俺當您的親隨，我這條命，就賣給您了。”
崔耕迫不及待地道：“好！我答應你！”
宋根海這下子可不干了，扯著脖子喊道：“大人，不能啊！他干了親隨，我干啥去？的跟了您這么多日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您可不能始亂終棄！”
“什么亂七八糟的？”崔耕差點被氣笑了，道：“始亂終棄，官跟你亂得著嗎？沒事兒多看點書，別他娘的瞎套詞兒。”
噴了宋根海一臉唾沫星子后，方緩和了下來，道：“放心，官不是不管你。咱們折沖都尉府，如今光招了兵了還沒招將，那怎么成？我準備向郭都尉討個人情，下放你到軍中干個隊正。你可愿意？”
顯然，崔耕這般除了是想要嘉獎一下宋根海外，還想借著宋根海之事告訴封常清，只要跟著老子好好干，連宋根海這種廢柴官照樣提攜！
而且他也有信心能幫宋根海討到這個隊正，招募兵員滿編，宋根海功不可沒，郭恪自然不會吝嗇一個隊正。再了，郭恪對那支由囚犯組成的隊，也不怎么上心。
聽著崔耕的話，宋根海頓有了一種錯覺，原來天上真會掉餡餅！
折沖都尉府的隊正，其前途和實權(quán)可不是捕頭這種衙役可以比的。
此職最少都是流外九等中的流外一等，再往上一步，便可入流成從九品，進入唐朝公務員的序列了。
太興奮了！
太激動了！
宋根海當場石化，驚喜得徹底懵圈了！嘴里來來回回就叨念著一句：“長史大人沒有始亂終棄俺，恩人吶…簡直是俺的再生父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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