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梁波對武三忠的那番讒言和挑撥，也不算完冤枉了崔耕。

    盡管崔耕并不愿意與武三忠一直為敵，只想安心的過自己的日子，但經(jīng)馮樸等人一勸，他就打消了這個主意。

    馮樸和沈拓得對，武三忠看著是暫時奈何不了他這個嶺南道肅政使，但你崔二郎能保證武三忠會消了這喪子之仇？武良駒之死，武三忠明擺著是要把這筆帳記在他崔耕的名下。

    而且，即便短時間內(nèi)不動你崔二郎，難道他還動不了林知祥、張元昌等人嗎？

    在之前萬般危急的關(guān)鍵時候，這兩位老東主可為了你崔二郎的脫身，冒了巨大的風(fēng)險，又是出銀子又是出人力，簡直是拼盡了力啊！

    現(xiàn)在你崔二郎自己安了，就不管別人死活了？

    這事兒，于情于理，崔耕都干不出來！

    而且單從自身的利益上講，自己這嶺南道肅政使不過是一年的任期。一年后，萬一自己被調(diào)離出嶺南道，那聚豐隆銀號和木蘭春酒坊這些產(chǎn)業(yè)，恐怕就是武三忠第一打擊報復(fù)的目標。

    沒辦法，梁子結(jié)得太深了，今后若要保自己或者身邊的人和產(chǎn)業(yè)，唯有拔掉武三忠這顆釘子，方能一勞永逸啊！

    他苦笑一番后，抱拳拱手道：“是在下想得太簡單了，看來還是必須把武三忠斗倒不可。不過，弟如今這肅政使手下無兵無將，搜集武三忠罪證對事，還請諸位多多費心。”

    在武三忠這個問題上，在場諸人都是站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同仇敵愾嘛。

    馮樸和郭恪、沈拓等人自然責(zé)無旁貸。

    身為泉州地土著的大海商張元昌、林知祥亦是連連點頭，表示會派人留意，暗里搜集。

    這兩位跟馮樸一樣都是老狐貍，安插個間諜跟玩兒似的，這事還真難不倒他們。

    趁著封賞的喜慶勁兒，泉州的這撥人暫時定下了攻守同盟。

    隨后又在望海樓重新擺下一桌酒宴，吃了頓壓驚酒，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

    宴席結(jié)束，回到泉州都尉府內(nèi)，趁著四下無人，崔耕收起嬉鬧之色，對郭恪深施了一禮，鄭重道：“張、林兩家是被逼到了絕路，不得不舉私兵護院與梁波相抗。唯有郭都尉，與此事關(guān)系不大卻能替下官挺身而出，如此大恩，卑職沒齒難忘！”

    “嘁，你我什么交情，還這個干啥？”

    郭恪對崔耕一正經(jīng)的模樣很不習(xí)慣，連連擺手，撇嘴道：“武三忠擺明了欺負你，你當(dāng)時又是我郭恪麾下的長史，我能不管你？那以后還怎么帶兵？”

    郭恪得輕描淡寫，但崔耕知道，不是每個上司都能在那種時候挺身而出護衛(wèi)屬下周的，繼續(xù)道：“武三忠不單單是嶺南道安撫使，還沾著皇親國戚之嫌。都尉大人能替下官挺身而出，這份情誼當(dāng)銘記心中！”

    “行了，你也別瞧了官！”郭恪微微一撇嘴，傲然道：“當(dāng)初武三忠耍滑頭調(diào)我去廣州述職的時候，要不是春香通風(fēng)報信，老子早就跟他翻臉了！哼，依著規(guī)矩來，某家是六品都尉，他是四品的安撫使，我得聽他宣調(diào)這沒錯。但要是不按規(guī)矩來？誰怕誰啊！”

    牛逼啊！

    這話得霸氣！

    崔耕上下打量了郭恪幾眼，那股八卦的火苗又燃了起來了，旁敲側(cè)擊道：“真的假的？這天下還能有人不怕姓武的，郭都尉果真跟腳極深啊！”

    郭恪嘴角微翹，既似謙虛又似傲嬌。

    只聽他淡淡地道：“官的真正身份，整個嶺南道，包括那個武三忠，也就是知道個大概，具體的就不甚了了了。這么跟你吧，武三思和武承嗣，我還真是惹不起，但是武三忠這種偽皇親國戚，我怕他個鳥啊！！”

    崔耕又問：“那都尉大人的跟腳是……不如出來讓卑職也長長見識唄。”

    “行了，你也別試探來試探去的！”

    郭恪一語就道破了崔耕的算盤，道：“某家離開長安臨行前跟家中再三保證，絕對不仗著家世行便宜之事，你就甭打聽了，將來有機會你自會便知！話回來，二郎啊，以你現(xiàn)在的身份，不可妄自菲薄。這嶺南道肅政使一職，秩低而權(quán)重，多少嶺南一道的地方官員無不對你避忌三分吶？以后啊，你莫要再對我下官長卑職短的，讓人聽見少不得參我一，我就虧大發(fā)了……恐怕過些日子我還要你的照拂呢。”

    “一時習(xí)慣了，還真不好改口，哈哈。”

    崔耕見郭恪嘴風(fēng)嚴實，便失了打探起真正背景的心思，后淡笑接過話，道：“過些日子的事誰的準？不過現(xiàn)在我倒是有件事，指望郭都尉照拂呢！”

    “什么事？”

    “我現(xiàn)在這個嶺南道肅政使就是名頭好聽，真正的手下就一個陳三和，這神棍能頂什么事？至于從州府里面抽調(diào)一些衙役，又怕里面有武三忠、張子瑞之流安插的臥底。所以，這人選方面，還望郭都尉多多照顧一二。”

    郭恪對此當(dāng)然積極配合，道：“沒問題，宋根海是你的老部下了，你用得也順手，索性將他那支隊暫時抽調(diào)給你。你那個侍衛(wèi)封常清，當(dāng)然也跟著你走。如果有大行動要調(diào)人馬的話，只要有公文來，都尉定當(dāng)配合。”

    夠朋友！

    崔耕清楚，這就是郭恪職權(quán)內(nèi)所能答應(yīng)的極限了。

    畢竟，無論在哪朝哪代，兵權(quán)都是極為敏感的東西，不可能讓崔耕隨便調(diào)動武榮都尉府的軍士。要不然，武三忠以個彈章上去，二人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崔耕又是一番致謝。

    郭恪笑道：“咱們同僚共事這么久，脾氣又如此相投，毋需如此客氣，都是自家兄弟沒必要這么見外！”

    一聲兄弟，徹底坐實了他跟崔耕的這番交情。

    隨后，崔耕在卸任武榮都尉府長史前，又跟郭恪做了一番交接，讓他盡快安排合適人選來接手。

    ……

    因為派往長安輪調(diào)的泉州府兵被武三忠阻攔還沒回防，所以郭恪還得繼續(xù)帶兵保衛(wèi)刺桐港。

    至于崔耕升任嶺南道肅政使，自然不能久居泉州都尉府了，再者，他離家三個月，也有些想家了。

    三天之后，就帶著宋根海隊，封常清與陳三和，打起御史的儀仗，直奔清源城而來。

    宋根海這一百來號人，還真不算多。御史出行，“地動山搖，震動州縣”，就是按照朝廷體制來，這排場就很不了。

    有舉旗幟的，有舉牌子的，有鳴鑼開道的，有抬轎子的，一百人只是將將夠用而已。

    也是因為這副排場，走路自然也快不了，一來是零碎兒太多，二來這路上還真收到了不少狀子。

    御史的職責(zé)，并不僅僅是監(jiān)察百官那么簡單。

    總的來，按照朝廷律法是這六條。

    其一，察官人善惡。

    其二，察戶口流散，籍帳隱沒，賦役不均。

    其三，察農(nóng)桑不勤，倉庫減耗。

    其四，察妖猾盜賊，不事生業(yè)，為私蠹害。

    其五，察德行孝悌，茂才異等，藏器晦跡，應(yīng)時行用。

    其六，察黠吏豪宗，兼并縱暴，貪弱冤苦不解自申者。

    后來，時任宰相的韋方質(zhì)又把這六條細化成了四十八條，地方上沒有什么事是御史不能管的，不該管的。

    不過，韋方質(zhì)這個人就是個書呆子，四十八條看起來很美，實行起來很難，過不了多久，還會被改成原來的六條。

    但是現(xiàn)在，韋方質(zhì)被誣謀反，丟了性命，但四十八條律法還沒廢除。所以，崔耕行事，得按照那四十八條來，幾乎地方上有所紛爭，都找他來告狀，弄得崔耕煩不勝煩。

    一連行了十余日，才從泉州城走到了清源。

    遠遠望去，那可不得了，鑼鼓喧天，爆竹聲聲，彩旗飄飄，迎樓高搭。

    武榮縣令劉幽求帶著武榮縣的文武官員，出城二十里相迎。

    要知道，武榮縣的縣衙治所在莆田，他能跑到清源來迎接，不可謂是恭敬若斯了！

    崔耕見狀趕緊下轎，緊走幾步來到劉幽求的近前，客氣道：“劉縣尊太客氣了，您整這么大陣勢，不是折煞了在下嗎？”

    罷，又不免低聲打趣道：“劉縣令，我跟武三忠的梁子可是結(jié)的挺大啊，你對我如此禮敬，就不怕武三忠報復(fù)？千萬別告訴我，你遠在武榮縣不知道我和姓武的那廝的過節(jié)。”

    劉幽求倒是滿不在乎道：“怕什么？縣一點都不懼武安撫使挑理。”

    崔耕愕然，問道：“為什么？”

    劉幽求當(dāng)場便給出了兩個非常強大的理由，崔耕聽了連連點頭，自己都覺得享受這番歡迎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牧恕?br />
    其一，就是崔耕乃整個武榮縣唯一的一個御史，而且是七品的嶺南道肅政史，這是多大的榮耀？

    御史被稱為“清貴之官”，這種官太完美了，標準的權(quán)重責(zé)任輕，專門給人挑錯，即便錯了，只要沒有嚴重的后果，也不會受處分。

    一個八品的監(jiān)察御史，就有權(quán)力監(jiān)察宰相，最關(guān)鍵的是，還名聲甚好！

    這樣的官職誰不想要？

    搶的人多了，一般的人可就當(dāng)不上了。要么自己身跟腳硬扎，要么走了狗屎運，中了進士。

    福建閩地，到了宋朝是出了不少進士。但是在大唐年間，這里還是漢僚雜處，文風(fēng)不昌，一直到幾十年后，才有一個叫歐陽詹的人，成為福建第一個進士。

    所以，這條路是別想了。

    至于世家大族？人家什么五姓七家開國元勛都是北方人，也沒福建人什么事了。

    所以，正常情況下，如今整個福建，都不可能出現(xiàn)一個御史。然而現(xiàn)在，這個“常識”被打破了。

    劉幽求作為地方縣的父母官，盛情迎接為地方人爭臉面的人，簡直再正常不過了，武三忠能挑什么理？

    至于第二個理由就更強大了，法不責(zé)眾。

    崔耕乃嶺南道肅政使，第一條職責(zé)，就是查探地方官的“善惡”，這年頭當(dāng)官，誰真的完大公無私？誰不怕崔耕抓自己的辮子？

    退一萬步，就是真的對自己的品行有信心，人家御史還有風(fēng)聞奏事的權(quán)力呢！

    這是什么概念？

    不管你有沒有錯，我聽你錯了，就是咔咔一陣彈劾你！至于冤枉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要是在朝政清明的時候還好，問題是現(xiàn)在酷吏橫行啊，萬一哪個酷吏心眼一活動，想要辦一場驚天大案，自己一定能洗刷冤枉？

    尤其是最近在長安當(dāng)紅炸子雞的酷吏來俊臣，那是真狠啊，前不久，武則天讓他查辦云州刺史錢理長的罪過，結(jié)果他是怎么查的？

    到了地方，連問都不問，先把這位錢刺史的腦袋砍了，然后再搜集證據(jù)！

    所以，眾官員只要不是鐵了心跟著武三忠混，必然是不敢得罪崔耕這種御史言官，好接好送嘛。

    武三忠根據(jù)這點挑理，那是要犯眾怒的！

    崔耕聽完了，還真有點飄飄然，打了哈哈，笑道：“既然劉縣尊心中有數(shù)，那在下就放心了，咱們一起入城吧。”

    “崔御史請！”劉幽求客套地避讓了一下，讓崔耕這個御史先行。

    就在這時，人群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吵嚷聲，嚎聲不迭：“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我要見崔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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