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冀州府,官道上。
叮鈴鈴~~
伴隨著陣陣馬褂鑾鈴聲響,有四騎飛馳而至。
頭一位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劍眉星目,鼻直口方,再穿上一身文生公子裝,更顯得不群,氣宇軒昂。
他身后的兩個人,左邊是個身材魁梧的壯漢,身著重甲,面色堅毅,不怒自威。右邊那個,看年紀在五十歲左右,雖然面若厲鬼,但不疾不徐如淵渟岳立,令人不敢覷。
最后的那個人就比較不堪了。
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濃眉毛大眼睛寬額頭,人樣子也還算不錯。不過,此時的他衣服松散,發髻蓬亂,鼻洼鬢角熱汗直流,張開大嘴噓噓帶喘。
不用問,這正是崔耕、封常清、周興和宋根海一行。
他們出了洛陽,經由鄭州、相州和魏州,如今已經到了冀州境內。
到了冀州境內,那離定州便不遠了。
“大人,等等我!等等我!”宋根海在后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喊著。
吁~~
崔耕這才勒了勒韁繩,“我宋根海,這一路上就你子事兒多。我什么來著,選馬要聽封常清的,可你就是不聽,現在后悔了吧。你看這匹白馬,好看是好看了,但跑得慢還不聽使喚。如果不是你子拖后腿,估摸著咱們早到定州了。”
宋根海懊惱道:“誒,卑職真知錯了,光圖這匹馬長得神駿了,誰知道它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
希律律~~
他的話還沒完,那白馬陡然發出了一聲長嘯,緊跟著一個“虎跳”,迅速超了崔耕一個馬頭。
宋根海險些被掀下馬來,氣罵道:“你這畜生,跑得慢還不讓人了!到了下一個驛站,老子鐵定就把你給換了!”
崔耕一見,樂道:“等等!這家伙好像聽得懂咱們話似的,也不算一無是處哈,還是留著吧。”
“留也留不了多久。”宋根海其實也有點舍不得,畢竟騎著這匹馬太拉風了,“這馬是朝廷的,最遲到了定州就得還。”
周興也放緩了速度,插話道:“這就是宋兄弟你不懂了。別看咱們這幾匹馬都是從朝廷驛館領的,但這馬還真屬于私人的。既然喜歡,那到時候咱們出點銀子,把這匹馬買下來也就是了。”
“啥?朝廷的驛館能給私人經營?”宋根海還是頭一遭聽。
“怎么不能?這種事兒在北方多了去了。另外告訴你,冀州和定州的所有館驛都是一個叫何明遠的人經營的,朝廷不用花一文錢。”
這下所有人都感興趣了,紛紛看向周興。
崔耕問道:“驛館每天迎來送往那么多官員,這何明遠得多有錢啊,能經得起這么折騰?”
周興解釋道:“這您可反了。并不是何明遠有錢,才能承攬這么多驛館;恰恰是因為他承攬了這么多驛館,才特別有錢……”
在大唐年間,北方的館驛極為發達,號稱三十里一驛,五十里一館。
但驛館多了之后,維持這些驛站所需的錢財就是一筆天文數字,朝廷自然壓力甚大。
最后不知哪位天才的官員上了一道奏折,建議將驛館交給私人經營。
當然了,如果經營驛館只出不進,肯定是虧的。為了彌補這些經營者的虧損,朝廷規定驛館多少里范圍內,不準有其他逆旅、客棧和邸店的存在。
就這樣,那些驛館的經營者,在驛館的旁邊大開邸店,發家致富。
崔耕等人當然知道邸店是什么東西。
它除了具有客棧的功能外,還給客商提供倉庫堆放貨物,甚至起到中介的功能,撮合買賣雙方提取抽成,也算是當今天下排得上名次的暴利產業。
當年鄒駱駝能成為天下首富,靠的就是經營邸店。可見壟斷了定州和冀州境內驛站的何明遠,他得有多么富裕了?
宋根海酸溜溜道:“咱家大人身為定州長史,正好是定州境內那些館驛的正管。要何明遠一匹馬,他還敢收錢?”
崔耕呸了他一口,“瞧你子那點出息,官是缺那三瓜倆棗的人嗎?沒的壞了名頭。”
“那……”宋根海眼珠亂轉,“那咱們就在館驛里多吃多喝,吃死他!”
“出去了別我們認識你!”眾人齊聲鄙夷。
……
天色漸黃昏,崔耕等人準備在冀州境內的趙縣土門驛留宿。
這種館驛的選址是非常講究的,首先不能建在城內,要不然晚上城門關閉,會影響急行公文的傳達。
其次,必須建在交通要道上,要不然太不方便。
最后一點,是四周最好沒什么人煙,讓客商想找個民宅投宿都不成。
土門驛就是這樣一處所在。
一片曠野中,十二個五進的院子一字排開,左邊的五個宅院是館驛,供官員歇息。右邊七個宅院,就是何明遠私人的邸店,商民百姓皆可入住。
遠遠望去,一汪碧潭清新可人,幾排楊柳迎風飄擺,紅墻綠瓦干凈大氣,崔耕等人甚是滿意。
不過……那館驛門前,圍著的一群人是,很是嘈雜。
崔耕等人翻身下馬,糙漢子封常清打頭,三擠兩擠,已經到了人群之內。
擠進去一看才發現為何這么多人圍觀,原來是驛管的伙計,正跟一個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吵得正歡。
那伙計雙手環抱,叫道:“這位官爺,館驛已經客滿了,跟您了多少次了,您咋就是不信呢?眼下只有驛站附近的邸店有空房間,您花點銀子去那兒住唄。”
中年青衫人冷笑道:“滿了?別給官打馬虎眼。現在既無戰事,又不是銓選之年,哪來的那么多過往官員?”
“的哪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啊?問題是真的就有那么多官員。”
伙計略有幾分店大欺客的樣子,“怎么著?聽官爺這話的意思,還想搜搜咱們土門驛?沒問題,的不敢攔著,但問題是,您有那么大的膽子嗎?”
“你……”中年青衫人氣得鼻子都差點歪了。
“我怎么了?誒,我吉大人,不是的你,做人要大氣一點。就您一個九品官,就算住進了土門驛,也不過是一個單間加三餐青菜豆腐。這才能省幾錢?有跟的磨牙那功夫,直接在旁邊花錢住下不就行了?”
伙計口中的這位九品官員吉大人,被他嗆得頓時滿臉通紅,怒道:“這是錢的事兒嗎?我身為朝廷命官,就有權住朝廷驛館。”
“得了吧,我看就是錢的事兒。”伙計跋扈道,“您隨同的那位女眷,是得了重病了吧?要不是心疼店錢,您還不早就花錢安頓下來了?”
“我……”
吉大人一時語噎,心中悲嗆,還真是一文錢難倒了英雄漢。堂堂朝廷九品命官,居然被一介跑堂的伙計奚落!
盡管心中羞憤至極,但吉大人惦念著急重病的嬌妻,最終還是強忍著性子,勉強變出一副笑臉,“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二哥,還請行個方便吧。”
孰料,伙計不吃他這套,請了請手,冷哼道:“給你方便,誰給我方便啊?還是那句話,對不住,客滿了,您高升一步吧。”
……
二人有來有往,又了幾句。那中年人的姿態來低,看那意思,要不是礙于官身都要下跪了,可那伙計仍然連連搖頭,就是不允。
崔耕看得心中不忍,輕咳一聲,道:“這位兄臺,既然館驛已經客滿了,你就別難為這位哥了。官原來也是要住館驛的,來,咱們一起住邸店,至于房錢么,我出!”
吉大人啊了一聲,扭頭循聲望向崔耕。
“啥?你出?”
伙計也是詫異地叫了一聲,扭頭一看崔耕等人,頓時臉色大變。
因為他看到封常清身上這套扎眼的盔甲了。
頭盔護耳往上翻,頂豎長纓朝天立。護頸以下束甲帶,胸甲閃亮耀天日。披膊猙獰龍之首,帶下垂膝鶻尾裙。
伙計在驛站干得就是迎來送往的活兒,眼界自然有。
他認出這身盔甲,正是大唐盔甲中的上上等——明光鎧!
雖然這種鎧甲在漢代就已經出現,但因為制作工藝的限制,直到唐末才開始大規模普及。現在可是稀罕貨。
如今,非六品以上武官,就別想有這么一套鎧甲!也就是崔耕,跟張老滑頭的關系特別好,才給封常清淘換來這么一套。
伙計心中震驚,姥姥誒,有六品武官護衛,眼前這位爺到底是什么人?若將他得罪了,還能落個好?
想到這里,剛才還一副跋扈的伙計,眼睛瞬間瞇縫起來了,臉上也現出討好模樣了,“的土門驛的何前,參見這位大人,敢問大人您尊姓大名,官居何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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