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上堯君不是舊識,更不是新交,算來沒多大交情,素聞他萬年來不問紅塵,不會人面,也不知是怎么拴得住性子陪我蝸居在此處偏宮里。
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如今我瘟蠱入體,保不齊哪天就兩腿一蹬毒發(fā),成為一具行走的瘟疫傳播體,又為人間帶來一場棘手的災(zāi)難,如今我活生生的又不忍痛下殺手,只能日日與我同處,尋個合適的時機(jī)了結(jié)我。
這樣也好,死在他人的面前總比死在青霄的面前好太多。
你是在意一個人,就是想把屬于自己最好的印象留給他,讓他永遠(yuǎn)想著你,念著你。
上堯君身為遠(yuǎn)古仙尊,法力無邊,那日怎會滿身傷痕的和青霄一同出現(xiàn)在弱水河邊?難道只是恰巧路過,恰巧救了我?鳳七舞又是誰?
這一個個,一個個,都是謎,我不想猜了,也沒時間再猜了。
“咳咳。”上堯君舉茶湊到唇邊一抿,沉沉咳了兩聲。
這一咳霎時咳回了我的三魂六魄,我慌忙擱正茶壺,七手八腳擦著桌角邊溢出的灘灘水漬。
他有些無奈的看我一眼,眸光哀哀隱些對我無比蠢笨的同情,手指一挑,桌角仍在往下淋漓的水簾和我的衣袖被一瞬蒸干。
我瞠目一看他,些許尷尬的感激一笑。
在人間待的久了,真的快要把自己也當(dāng)成一個凡人了,竟連術(shù)法也忘了使。
可我又哪有凡人那么好的福氣。
“我想去一趟青丘。”
“嗯。”他沉沉應(yīng)答。
等了等,再沒了后話。
“我想見一見忘憂。”我捏著腔調(diào)委婉一咳,眼風(fēng)朝他一瞥而過。
“嗯。”他亦沉沉應(yīng)答。
我手一抖,杯中的清茶晃出來好幾滴,皺眉一側(cè)頭,恰對上那廂云淡風(fēng)輕,高高掛起的目光。
我哭笑不得,皺了一臉復(fù)一臉褶子看著他,感情這上堯君忒不懂風(fēng)情,四海里人盡皆知自遠(yuǎn)古蚩尤血洗過青丘仙地后,青丘國一直避世隱塵,只接待階品較高的神仙,就連天君的兒子去拜謁也要事先遞個帖子,我一個無名卒如何進(jìn)的去?
難不成非要我恬不知恥的親口邀請他隨我一同前往,指明了要沾一沾來自大神您的金光?
我撤回在他身上游走的錯綜復(fù)雜的油膩目光,眺著遠(yuǎn)處輕咳幾聲,斟酌復(fù)思量,才很善解人意的開口道:“人間比不得天宮,想必上堯君待的很無聊,不如移駕去逛一逛青丘,我聽那里的湖光山色是四海的絕美。”
“這里很好,我不無聊。”
我一臉恭維的伏低做頓時僵住,兩眼懵懵的看著他慢條斯理的添滿杯中清茶,又高貴優(yōu)雅的飲下去。
這一輩子我想打死的人不多,上堯君真是很榮幸以及非常榮幸的中了頭彩。
“又不去了么?”不知何時他已一身玄袍立于幾步開外,稍稍側(cè)頭問我。
我一愣,立馬喜笑顏開,屁顛屁顛的跟了上去。
兩萬年來,我四處造訪了這四海八荒的眾多地方,看盡世間名山名水,攬遍浮生萬紫千紅,以為一雙老眼已經(jīng)挑剔的沒了能入眼的美景,沒想到初至青丘竟讓我兩眼放光的亮了一大亮。
長河碧水,深潭翡翠,十里桃花灼灼色,萬里青煙蒙蒙中,粉霧徘山巒,仙鳥引喉歌
我驚艷的半晌不出話,流連又忘返,四處觀看,腳下的步子慢了再慢。
“這,這也忒好看了。”
上堯君腳步一頓,似乎也被這片天地眷顧的仙地美景感染,回頭蜻蜓點(diǎn)水的一笑,輕起唇,“霧澤山的山水流向,地形走勢與這里有些相同,你若喜歡,我幻個青丘的模子罩在霧澤山上。”
我心思一滯,抬頭幾分端詳于他,委實(shí)是猜不透徹他的意思,在霧澤山幻個青丘樣子?為了我喜歡?又見他一臉理所當(dāng)然,并無不妥,只當(dāng)他閑了無事善心大發(fā),動動手指勉強(qiáng)滿足一下我這個垂死之人的心愿。
穿過桃林,終于走到了青丘的界障。
上堯君手指一揮,一道金刃橫過去,堅(jiān)固的界墻頓時裂出一痕波光粼粼的缺口,他提步走了進(jìn)去,我驚愕看著他挺直的脊背晃了幾步,亦追了上去,疑問道:“我們不是應(yīng)該先遞個拜貼嗎,這樣會不會不太禮貌?”
他覆手收回術(shù)法,淡淡道:“遞拜貼要從仙廝一路交到管事人的手上,多有不便。”
我一陣無語塞然,青紅皂白,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神圣莊重的上堯君竟也能將這等偷雞摸狗的把戲做的輕車熟路,不過此等“雄才偉略”的法子倒是很合仙的胃口。
“嗯,很有道理。”我一陣贊同,朝他重點(diǎn)點(diǎn)頭,以示愿上賊船。
青丘民風(fēng)淳樸,雖為仙鄉(xiāng)福地,但家家耕田種地,以此為樂。田間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房屋大多是茅草屋或者石頭洞,平民貴族無甚分別,若是我一個人,兜轉(zhuǎn)半天指定也尋不得出路,還好今日燒了高香,請來了身邊這尊大神,才很快就找到了青丘王室的石殿。
掐了個隱身訣,避過守門的侍衛(wèi),一路很通暢的到了忘憂的寢宮。
他正昏睡在鋪了獸皮的雕花石床上,眉目雖蒼白,卻不病態(tài),透著些漸漸回春的紅潤,隱隱有些飛升之氣。火燭晃晃里,墻上掛的那一幅畫像忽明忽暗,影影綽綽。
那幅子南的畫像栩栩如生,墨發(fā)飛揚(yáng),折扇輕搖,惟妙惟肖的年少風(fēng)流,可見繪畫人是傾注了多少心血真情。
我一向?qū)δ切┌矟?jì)天下的術(shù)法不太有興趣,反倒是對那些旁門左道還略通一二,幸而當(dāng)初無聊鉆研了個專令人忘卻前塵往事的忘情術(shù),如今剛好派上了用處。
求不得又死不得,忘了,是最好的解脫。
對子南,對他自己,也是最好的結(jié)果。
我一手祭出忘情術(shù)的印伽,仙光幾閃,遲遲疑疑的下不去手。
我尚且都舍不得忘掉青霄的一點(diǎn)一毫,又怎么忍心將他僅余的這一點(diǎn)思念權(quán)利也剝奪呢?
“你想好了便去做吧,求不得苦,還是忘了吧。”上堯君淡淡看向我,幾許黯淡,幾許神傷,深漆的雙眸近在咫尺,卻盡是些煙鎖重樓的遙遠(yuǎn)模糊。
我朝他微微頷首,五指一旋,術(shù)法便似長虹般注入他的眉心深處。
如此,一夢過去,天涯陌路了,也終于互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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