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堯君頓目于畫,峰眉深蹙,面上蒼白暗暗,像是隱隱忍著極大的疼痛。
“曾經元始天尊為了助他大弟子南極仙翁的飛升劫,在天劫那日,將南極仙翁的一脈魂魄藏入了畫里,如此一來無論這劫渡不渡得過去,總算不會完的魂飛魄散。”
我仰頭看向他黑漆漆的雙眼,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畫,委實是摸不透他這潭水究竟是濁是渾,或深或淺。
他輕輕走到我身邊,兩眸深邃如海,泛起微波星星點點,意味深長的看我一眼,又輕俯下身,覆手緩緩劃過桌子上鋪著的畫卷。
一指蒼涼如雪,像是傾空落于畫上那無邊灼灼桃林中的飛雪。
他玄冠束立,額前垂下的幾縷青絲慢舞日光,神情寂寞而哀傷,也好像是從天而降的一朵無人能懂的落雪。
我不由自主的看著他,看著看著,心卻像是被幾只蟲蟻反復啃食,麻麻的,疼疼的,仿佛有股來自遙遠的召喚般,竟不明所以的心疼起來。
他緩緩抽回手指,一手正正端立于身前,頃刻之間又是那副淡漠疏離的老樣子。
“平常的紙墨作畫自是藏不住什么魂魄,更逃不過天劫雷火。但若是用長生硯作墨,天蠶帛作紙,就能封住任何魂魄。”
我腦中通通一透,蹙眉看了一眼畫軸,又瞪大眼睛看著他,好像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些什么重要東西,忍不住問道:“神君的意思是,是”
“沒錯,那日我將此畫罩在了留嫣樓的火海之上,將青丘桃華的殘魂封印在了畫里。”他淡淡回看我,平靜如海,明明他將這一切暗暗思慮的如此周,卻仍是一副事不關已的局外人模樣。
“你拿去落梅宮吧,子南自會知曉其中的意思。”
我呆呆的看著他,木然幾愣,仿佛才聽到他的話,遂輕點了點頭。
雖上堯君素來是冷淡紅塵,不問凡塵的性子,更是萬年來沒買過任何神仙的賬,且他又與子南無甚情意,如今肯大費周章的幫子南渡情劫難道真的只是同情他的際遇?
我與上堯君雖交情不深,但也隱隱覺得他待我有些異于他人的不同,竟肯屈尊下駕,三番五次來救我的性命。自戀的想想,難不成上堯君是因為我與子南是好友,才肯出手相救?
那個和我相貌相似的女子和朱雀獸未離屢次加害于我,好像都與一個名為鳳七舞的人有關?朱雀獸未離又將上堯君喚作師父?我初去霧澤山時,上堯君又將我十分忘情的喚作七七?這一樁樁件件,冥冥之中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四海內曾盛傳上堯君雖冷面冷心,卻獨獨是個情種,與他那位失蹤萬年的夫人伉儷情深。
難不成?那位名喚鳳七舞的女子是上堯君的先夫人?而我之所以既被追殺又被保護,就是因為我與鳳七舞長得相似?
但想想又覺得似乎哪里不對,上堯君做了這么多年神仙,怎會參不透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我縱使與鳳七舞生的如出一轍,也終究不是,又何苦再三插手我的事?
我腦中亂麻糾纏,重重疑團,剪不斷理還亂,如一只被困在團團蛛里的飛蛾,逃不出亦死不了,又對一切都毫不知情。
“怎么還不去?”
我受驚一應,歉然幾笑,一把將畫卷在手里,匆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他,思量再三,終還是問道:“上堯君一向冷淡于世,為什么要這樣幫子南?”
話剛一出口,又覺不妥。自古來那些個清湯寡水的神仙們無一不以戴著個悲憫眾生的高帽子為榮,何況面前站著的還是上古時代拯救萬民的上堯君。這冷淡于事,不是一針見血的挑出上堯君不問疾苦,高高掛起的硬傷么?
得虧是機智如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上堯君淡泊名利,不問凡塵,不與天宮內其他各司其職的神仙們爭朝夕短長,真真是神仙典范。”
我吞吞氣,復又吐吐氣,強顏一番歡笑,發覺得這簍子是捅大。什么不問凡塵,什么各司其職,這不是又擺明了去深度剖析上堯君如何樂得清凈,玩忽職守?
上堯君目色深深且森森,皺眉聽完我這趟煞費苦心的贊美之詞,臉色顯然不是那么討人歡喜。
“不不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是”我噼里啪啦似撥浪鼓的搖了一陣手,心里總算是閃過一道為時不晚的白光,忙溫婉大方道:“上堯君聰明睿智無人能敵,定能猜到仙要表達的意思是什么?嘿嘿。”
松了松氣,總算是將這爛的不能再爛的破簍子又完美的扔了回去。
上堯君適才微微蹙起的眉頭又風平浪靜的舒開,嘴角漾出一絲淺淺笑意,顯然是對我的托辭甚是滿意,連著語氣都帶了些輕快,“難得有情人,應當有個圓滿的結局。”
我一愣,以為是聽錯了,覺得那涼涼薄唇里能吐出如此花好月圓的話真是不合常理。隨之又報以溫煦一笑,深以為是的點了點頭,再看上堯君那張冰塊臉就有了些春歸大地的輕暖,笑道:“是該圓滿。”
一出生世殿的門,**行廊處,微風撣過,盈了兩袖鼓鼓的馥郁荷香。
我雙手拱山,在眼前搭了搭矮棚子,舉目四望。
可見上堯君是有多鐘愛紅蓮,滿院子除了艷艷的蓮紅,翠翠的荷綠,再很難找出其他的顏色來。那東幾水缸紅蓮,西幾水缸紅蓮,南一池,北一池,可見紅蓮這種植物坐占山頭,真真比四海里其他前赴后繼的美女來得更為受寵。
順風往東,一路騰朵云去了落梅宮。
一別落梅宮,按人間時令算,也多多少少有個三四十年頭。宮墻內,幾枝開得稠密的梅枝嫣然,悄悄探出金琉璃瓦,風過碎花涌涌如雨。
我握緊了手里的畫軸,幾絲喜悅迎上心頭。雖然我從未聽聞這長生硯是個什么物件,但既然有元始天尊與上堯君親自坐陣,子南與桃華的緣分想必能掙上一掙。
我傾身上前,手指扣了幾回門,卻沒有回應,又附耳于門,再扣幾扣,還是沒人應答。
我貿足了陣仗,一腿向大門踹去,還沒挨到門邊,門一開,腿風急促,恰恰將我從門縫邊帶進去。
我驚驚一叫,身子一倒,正落入一個桂香陣陣的溫暖胸膛內。
他眉目如畫,溫似玉璧,如一葉含露的田田青荷,萬種柔情的看著我。
“青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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